第一次去平遙影展

​1 去,還是不去

阻礙我們去一個電影節的理由,可以有很多。錢、時間、行動力匱乏、難以消受的食物,還有,電影。

平遙影展第三年的片單,有點黯淡。雖也有不少來自戛納、威尼斯、洛迦諾等電影節的新片,還有獲獎的,但幾乎無一例外地徘徊於熱門之外,彷彿它們和2019電影並沒什麼關係。

這可能得怪兩個類型片導演,一個是韓國人奉俊昊,他的《寄生蟲》篡奪了戛納的所有光芒,一個是拍屎尿屁的喜劇導演託德·菲利普斯,《小丑》摧毀級的熱度和爭議,改寫了威尼斯的歷史,以及暑期檔之後的電影話題走向。

第一次去平遙影展

去一個電影節,最正當的理由,無疑是出差。去競賽,去參展,去找錢,去忽悠,或去報道。幹活,給老闆幹活,為自己折騰,經濟社會的主旋律。你為他忙,他為你忙,彼此忙活,這就是愛,明明白白的愛。

戛納電影節基本上不對普通觀眾開放,它的璀璨五月,是屬於從業者、影評人和媒體人的遊戲。平遙呢,和多數電影節一樣,對外公開售票,活動免費。它不那麼宏大的熱鬧,很大一部分來自影迷、藝術生,一小部分來自當地的圍觀群眾與外地遊客。

第一次去平遙影展

開幕第二天上午,張藝謀大師班,製造了壯觀的長隊,就像北京小西天資料館還沒上線網絡售票那會的某個熱片景觀。在流量意義上,張藝謀不亞於第二屆的楊冪、第一屆的范冰冰。這也是三歲平遙的最大高潮,它來得過早,以至於讓尾程顯得冷清。

我是在朋友圈目睹這一切的。

以閱片量而言,我大概算個稱職的影迷。張藝謀導演的電影,我也都看過。但如果不是為了工作,特意去圍觀一位電影導演,哪怕是頂級大師,我也對此熱情有限。同樣,看片隨緣,沒什麼非看不可的。這麼些年,假如去電影節有看片績效考核的話,我應該是個不合格的影迷。

要是有個不用排隊的特權證件,就好了,想看什麼就看什麼。別睡懶覺,通過專屬通道,去感受一下上千人近乎朝聖的熱情,也挺好。每當冒出這種念頭,就特別需要一種平日裡不想貼在身上的東西:身份,或標籤。在電影節與陌生人交談時,也會需要。不為什麼,只為方便一些,至少,可以比較方便地回答“你是做什麼的”。身份令人焦慮,但相比社交激起的恐慌,它便迅速而短暫地退為次要問題。

事實上,去電影節,我們總可以狡猾或保守地說,我只是一個影迷。不是,也可以假裝是。

去一個地方,我們也不需要任何一個理由,或者,隨便一個理由都可以。有一天,你醒過來,陽光燦爛,你想出門了。平遙影展都搞三年了,身為山西人,還沒去過的話,太不像話,於是我去了。

2 鹹與鮮

下高鐵,坐在出租車上,看著窗外,像是從我長大的村裡,跑到了鄰村。

一到古城,又像進入另外一個世界,它有太多和中國其他旅遊景點相似的超現實氣質。它異於日常的部分,很難說是來自2700年的歷史,還是僅僅因為「旅遊」二字。

平遙古城有三寶:面、醋和牛肉。形形色色的麵館名字,恐怕窮盡了所有與「面」有關的漢字組合。刀削麵覆蓋三晉,我不陌生。而栲栳栳、碗禿這些,則在醒目地提醒我,平遙不是我的家。我喜歡的麵食,比如炒饅頭、永濟餃子和新絳生炒麵,在平遙難覓蹤影。我並不為此困擾。同是山西話,相差一個縣,就可能難以用方言暢快溝通,同喜麵食,晉中和晉南差異甚大,也就再正常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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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平遙古城和電影宮附近的食物,我最主要的感受,只有一個字:鹹。當我在電影宮大廳又點了一份意麵或洋蔥圈,午飯想去KFC時,我會下意識地感到不好意思,像是背叛了什麼似的。

遊客和影迷,誰更在意食物?這不好說。但可以確定的是,影迷更在意電影宮。

電影宮被賈樟柯電影包圍著。有餐廳叫“江湖兒女”,酒會叫“江湖兒女沙龍”,還有“江湖漢堡”,露天劇場叫“站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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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只有賈樟柯電影元素。最主要的放映廳,叫“小城之春”,引自費穆的電影。有個書店,起名“新浪潮”。平遙國際電影展的英文全稱是“Pingyao Crouching Tiger Hidden Drago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裡面直接含有李安《藏龍臥虎》的英文片名。影展的核心單元是“藏龍”與“臥虎”,獎項設置有“費穆榮譽”和“羅伯託·羅西里尼榮譽”。影展期間,電影宮內,在牆上,在海報上,你會隨處遭遇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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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在保安的交談中。

有次休息,和一些保安坐在一起。他們在討論,費穆是啥,費穆是誰。這是個有意思但不意外的典型場景。賈樟柯和平遙影展,與古城的人們,處於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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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會發生一些交集。平遙群眾圍觀電影人,也許還湊下冷門藝術片的熱鬧。來影展的人們,有的會和當地人聊天,正式或偷偷地拍下他們、他們的貓,出於好奇心、樸素魅力的吸引,或者,僅僅是發朋友圈的需求。他們或許並不能完全理解對方,但隨著影展的舉辦,他們越來越習慣彼此的存在。

在平遙影展孜孜不倦的普及下,許多古城人已知道賈樟柯是誰。同時,有人不識賈樟柯的段子,仍然繼續在發生——這是不可能完全避免的。

自戀不是問題,如何自戀才是問題。賈樟柯打造的平遙影展,一點兒也不害臊,大大方方地使用著賈式宇宙的元素。在硬件視覺和軟性審美上,它經得起影迷的審視。儘管電影宮像個小型798,但相比古城街道兩邊彷彿複製出來的店面,它還是更為獨特,也離美更近。

賈樟柯並不是在亞馬遜叢林裡建造歌劇院,但在一個小縣城,說搞就搞出一個像樣的、國際趣味化的影展,這不能不讓我感到驚歎。

對於我,平遙影展的一切,都是新鮮的。

3 電影

黯淡的片單,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平遙影展的獨特體驗。

試想一下,要是在上影節或北影節,危地馬拉《我們的母親》或巴西《高燒》,這樣的片,大概率不會成為爆款“明星片”。那些50年代到70年代的印度電影,更是難以吸引影迷的目光。除非,它們的導演名字是薩蒂亞吉特·雷伊。也就塞內加爾電影《大西洋》,有戛納評審團大獎加持,無論擱哪,待遇都不會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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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遙影展的整個展映體量,只有五十來部。所有名字黯淡的電影,都是影展的重要組成。其他電影節的邊緣片子,在平遙,可能就是閃耀的燈球。

我們選擇去平遙影展,就要接受平遙影展的選擇,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在那裡的幾天,我們的視野變寬了。

作為一個整體,平遙很難說構建了一種清晰的美學傾向,但它在小範圍內伸張了一種美學上的平等。如果沒有平遙,一些電影會永遠被我們忽略,即便有字幕組出熟肉。

不過,勢利永遠存在。

好與壞、熱與冷、爆款與啞炮,我們自然傾向於前者。在某個角度,我們都是勢利之徒。當然,你可以說,你是美的囚徒,對美的嚮往,左右了你的行為。

平遙的幾個熱片裡,萬瑪才旦的《氣球》和孫傲謙的《少年與海》,我沒看上。陳哲藝的《熱帶雨》,是好學生的作業,一筆一劃,挑不出毛病。講中年女性的境遇,背景烙印嚴重,身份上的、地域上的、還有身體上的,這讓人物具備了特色,卻也變窄了,《熱帶雨》就像《飲食男女》或《一一》其中的一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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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我,梁鳴的《日光之下》,才是真正的驚喜。有《爸媽不在家》在先,已知道陳哲藝電影的大概模樣,看過雎安奇的《詩人出差了》,對《海面上漂過的獎盃》的高度期待不幸而不可避免地落空了,而梁鳴的處女作,挽回了我跌下去的落差。鏡頭靈,人物靈,表演靈,像是文筆一流的現代短篇小說。至於缺點,它的優點足以讓我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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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節的輿論場,總是更苛刻。高漲的熱情,亢奮的情緒,疲累的身體,競技式的品位比賽,以及,80塊一張的票價,這些都是原因所在。雖然,多數影迷不會承認其中某個,或某些。

獲得齊刷刷一星的片子,不會被冤枉,它們一定是太爛了。集體好評的片,也沒什麼可疑的。處於中間的,反而更能體現一個影展的價值。給梁鳴最佳導演,給王學兵最佳男演員,應該是平遙影展正在確立、鞏固的一個方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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雎安奇不是新導演了,他僅比賈樟柯小五歲,只有以某種規則來看,他才算新導演——《海面上漂過的獎盃》是他的第二部劇情長片。

平遙影展挖掘、扶持新人的定位明晰後,它和西寧FIRST的競爭,也就擺在了明面上。對於影迷,對於新人導演,這不是壞事。

平遙需要新導演,也需要張藝謀。張藝謀受到的狂熱追捧,不是作者的勝利,甚至不是導演的勝利,只是,聲名的勝利。是什麼或許不重要,而訴諸自身,我們去一個電影節到底去看什麼,這問題一定浮現過。

答案,自己清楚就好。

4 插曲

屏攝、映後尬問之類,是國產電影節的恆久問題,短期內不會消失。

但我對那些映後提問的觀眾,表示真摯的敬意,哪怕尷尬無比,哪怕主創很煩。我從不具備這樣的勇氣,也不打算具備,我只是敬佩。沒辦法,人總是羨慕自己所沒有的東西。

影展快結束的一個晚上,發生了一件具有午夜風格的事。有個男生,在轉票群裡加女生,據說,驗證請求還寫了酒店名字。結果,被一個女生曝了出來。然後,不少女生髮現,那個男生都加了或試圖加她們。

此事再一次確認:生活不是電影,連洪尚秀的電影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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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看洪尚秀電影攝製簡陋,背景隨意,那也是電影。想在電影節上演洪尚秀電影戲碼的影迷,多以失敗而終。那些成功了的,默默地成功著,深藏喜與樂。

還有兩個事。《熱帶雨》排名第一的短評,是給男生與女老師的行為定性。《氣球》映後,有觀眾提出對角色的質疑。

這三件事,不是同一個性質。而它們共享一個背景,在這個背景下,發生這些事,並不意外。

5 下一次

在一個地方待上十來天,如果沒有產生持續的排斥感,那就可能會產生另外一種感受:依賴,甚或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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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時,感覺像是分手——這說法恐怕的確有點矯情了。是因為電影嗎?還是人?平遙?投入十天,看二十部或更多電影,認識一些人,這也許不是一個主觀感受問題,而是一個經濟學問題。付出的成本,被我們無意識地置換為結果意義上的喜歡或厭惡。

不管怎樣,如果下次在平遙碰到,請不要讓我點餐。

沒錯,我是山西人,可,我也是天秤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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