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禮平|陳少白史料脞談

許禮平|陳少白史料脞談

陳少白(1869-1934)

中環士丹利街陸羽茶室原是清末陳少白主持的《中國日報》報館舊址。當其時,該報是革命黨喉舌,為興中會和同盟會指揮的樞紐所在,也是同志間溝通的中介所。其間逸聞不少,最有趣者是1903年蘇曼殊曾持馮自由的介紹信到《中國日報》報社寄食,後忽向陳少白借槍,要去暗殺康有為。但陳的手槍是有牌照的,不可借用,如出事則持牌者和擔保持牌者都被牽連,因此堅拒。事載陸丹林《革命史譚》。可以說,庚子年間的風雲澒洞,在中環士丹利街二十四號的《中國日報》正是縮影。故今日陸羽茶室對面有政府指示牌提示“古蹟”的存在,是想讓人對此生敬意、爇心香。但現在士丹利街是香港最逼仄的中心,整日喧囂,人車爭路,若遊人要神與古會而翹望留連,不惟阻塞,亦易生危險的。

其實,懷古大可在家裡進行。南朝時宗炳有“臥以遊之”一說,簡言之就是“臥遊”,不出戶而能遊覽。黎二樵春夕絕句謂“不曾斷臂驅雲壑,安得支床漫臥遊”,即是此意。而筆者疏懶,自然樂於景從古人。於是硬把李煜堂的壽屏移立辦公室內,讓李氏的革命精神、王秋湄的文思、易大廠的書藝都叢集一室而長日相對。其用意是仿效“臥遊”的故智!近日更檢出陳少白行書立軸與“壽屏”同置一室。因陳、李兩人先後是《中國日報》的主角,會讓人聯想庚子年間那段舊日風雲。

在此且不談壽屏主人李煜堂,卻想先說說陳少白。而且不說其豐功偉績,卻是要說那不廣為人知,甚至是為他人誤解的事。

先說敝室所懸陳少白行書軸,本是寫陳白沙詩,雲:

去歲逢君笑一回,經年笑口未全開。山中莫道無人笑,不是真情懶放懷。

衡嶽千尋雲萬尋,丹青難寫夢中心。人間鐵笛無吹處,又向秋風寄好音。

昆亭同學雅屬。壬申,少白。(鈐白文方印“陳少白印”)

许礼平|陈少白史料脞谈

陳少白行書陳白沙詩

陳少白喜錄寫陳白沙詩,陸丹林《革命史譚》已有所說:“少白生平服膺他的鄉先輩陳白沙(獻章),他的易名白,字少白,就是一個例證。”更說:“他每次替他的侄輩寫條幅,多錄陳白沙的遺教。”

但有人誤以為此詩是陳少白的舊作,事是小事,但誤會者卻是要編集出版的,那就貽誤讀者,事情就大了,如是有下兩例:《陳少白詩詞集》(漠江詩社,1999)及《陳少白傳略·詩詞·書法》(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江門市委員會,2014)。

究其失誤,當是無法核查或是互抄漏列所至。但這樣的奇葩並非少見,所見還有如下例的:

傅國湧著《百年辛亥》(2011)第289頁有謂:“青天白日旗本是1895年興中會發動未遂的廣州起義前夕,由孫中山最初的同志、‘四大寇’之一陸皓東設計。”在此,“四大寇”增加了一個陸皓東,令陳少白的位置逼仄了。

另又一例是《近代中國與近代湖南》(2007)論文集所收彭先國《論辛亥革命中資產階級革命黨與會黨的聯合》,其中說:“享有‘四大寇’譽名之一的鄭士良‘自少投入洪門三合會,頗得眾心’。”在此,“四大寇”又增加一個鄭士良,一共是六人了。

上兩例也許是誤記而率爾操觚,可算是無心之失。但有些文章的錯誤卻是自己立意的,是有心之失,那就更要指出以下兩例了,如:

臺灣正中書局出版的《中國黨派史》(1983)第695頁有說:“國父孫先生與尤烈、陳少白、楊鶴齡等四人,為革命四大寇,曾通令緝捕……”在“四大寇”之前加上“革命”,那就“不通”和令人惶惑了。作為專用名詞的“四大寇”還有“革命”和“不革命”之分嗎?為何要強生分別?

再一例是發生在海峽這一邊,有書名《羊城杏壇憶舊》,其第192頁有云:“當腐朽的清王朝,屈辱於帝國主義侵略的時候,和孫中山一起被清廷稱為四大寇之一的陳少白……”但“被清廷稱為”這說法該是那位作者的杜撰吧?為什麼一定要強調是清廷主動稱之呢?大概執筆者要表示自己立場,貶詞都記在清廷頭上,但這種“私意”卻違反了事實。

陳少白《興中會革命史別錄》(《興中會革命史要》附錄)第十一章《四大寇名稱之由來》說:“初楊鶴齡與尤少紈同學,既至港,在楊處識予,後由予介紹之於孫先生,每遇休暇,四人輒聚楊室暢談革命,慕洪秀全之為人,又以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洪秀全未成而敗,清人目之為寇,而四人之志猶洪秀全也,因笑自謂我儕四人,其亦清廷之四大寇乎,其名由是起,蓋有慨乎言之也。”陳氏夫子自道,說得十分清楚,是“自謂我儕四人,其亦清廷之四大寇乎”,並非《羊城杏壇憶舊》作者所說“被清廷稱為四大寇”。

我們再看“四大寇”之首孫中山說:“予與陳、尤、楊三人常住香港,聽夕往還,所談者莫不為革命之言論,所懷者莫不為革命之思想,所研究者莫不為革命之問題。四人相依甚密,非談革命則無以為歡,數年如一日。故港澳間之戚友交遊,皆呼予等為‘四大寇’。”(《建國方略》心理建設第八章“有志竟成”)孫中山說“四大寇”這詞是戚友叫的,意謂這是“暱稱”了。

再看接替陳少白而主持《中國日報》編務的馮自由(李煜堂快婿)所說:“興中會成立以前,孫總理、陳少白、尤列、楊鶴齡四人恆假香港歌賦街楊耀記商店(鶴齡先代所遺)高談造反討滿,故有四大寇之號,時人輒稱造反作亂者曰寇。楊耀記店夥聞總理等放言無忌,遂以此名稱之,而四人亦居之不辭。”(《革命逸史》第一集“尤列事略”)

在此,陳少白、孫中山、馮自由三人所說雖互有詳略,但絕無矛盾之處。只是店夥那“四大寇”一詞亦可有別解,這“別解”也和清廷絕無關係。

《清稗類鈔》“廣州方言類”條下有說:“四大寇,猶言四大強盜也。外省人落魄者,結成團體,以乞食為事,如有喜事,必來送喜,其實乞賞錢也。”

另《清稗類鈔》在“乞丐類”也說到:“四大寇,廣州有之,丐也。丐而以寇名,喻其兇惡也。初由四人倡之,故曰四大寇。若輩非粵產,皆外江老,宦粵官吏之子孫,窮無所歸,流落於羊城,以行乞為事者也。然其行乞有異於常人,必擇巨室之有慶弔事者乃往。若為需次人員之私寓,不論其為何省人,輒認為同鄉。既至,則呈遞手版,向索賞錢。手版書姓名、籍貫,上冠以先代之官秩名號,例如原任南海縣某某字某某之子某處某某是也。其來也,率衣長衫,趿破履,而結黨多者,至數十人,非銀幣數十圓,不去也。”

據此,楊耀記店夥出此謔稱,是挪用了一種“賴著礙主人”的社會觀感,當然,笑謔之言,對應不會是全方位的。

许礼平|陈少白史料脞谈

四大寇(左起:楊鶴齡、孫中山、陳少白、尤列)與關景良(站立者)合攝於香港雅麗氏醫院三樓

以上諸例是以“私意”去改變事實。但更有甚者,是像寫小說一樣自我編造。讀《中國百年報業掌故》(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頁61“陳少白與革命黨人機關報”竟有如是說:

孫中山、陳少白、楊鶴齡還有一位出身於書香世家的尤列經常在“楊記商號”秘密聚會,縱論天下大事,聲討滿清王朝。他們常有驚世駭俗之語,故被鄉鄰同窗稱之為“四大寇”。在辛亥革命後修繕的廣州觀音山文瀾閣,孫中山曾親題古樸遒勁的“四寇樓”三個大字,即為紀念。

這例子不能說是誤會了,編者只是在瞎編。如所周知,當年“四大寇”的駐足處是上環歌賦街八號的“楊耀記”,而非什麼“楊記商店”。至於“孫中山曾親題古樸遒勁的‘四寇樓’三個大字”,更是聞所未聞,把人弄糊塗了。在此,試引錄陸丹林《革命史譚》記載:

護法之役,龍既失勢。總理開府廣州,將閣易名三老樓。特請初期革命之“四大寇”陳少白、楊鶴齡、尤列三人在樓中居住,取五更三老之意,俾得朝夕相晤。擔簦戴笠,永毋相忘,意義非常深切。其中尤列因在袁世凱時期,曾入北京寄寓甚久,陳少白對之時有譏諷,言語尖刻,尤不能耐,悄然而去。無何,陳、楊各因料理私事,亦不能久居,於是三老樓只成為革命史上的陳跡了。

以上諸例都是說了不應說的錯話,而以下的例子則是盼他多說,但卻沒說。

黃宇和教授《歷史偵探:從鴉片戰爭到辛亥革命》一書往往能抉隱入微,論及陳少白生平時有謂:

陳少白到香港與孫中山認識。旋即被孫中山轉而介紹予康得黎醫生,承其俯允即以陳聞韶之名字註冊人讀西醫書院。1895年陳少白積極參與策劃乙未廣州起義,因而未完成西醫書院的課程就退學。此後追隨孫中山革命,最大的貢獻是奉孫中山之命,在1899年於香港創辦《中國日報》,藉此宣傳革命和聯絡革命黨人,不畏疲勞,不懼艱苦,不怕危險,為世敬仰。1900年積極參與策劃惠州起義。1905年同盟會在香港成立分會時,他當選會長,將《中國日報》編輯工作交給馮自由。辛亥革命成功,胡漢民為廣東都督,委陳少白主外事,不數月自稱不善政治而辭去職務。1921年9月應孫中山力邀而當其廣州政權的總統府顧問。不久孫中山出師廣西,陳少白亦隨師出發,惟很快又自稱缺乏政治才幹而引退,隱居新會老家。

說得言簡意賅,善於概括,其末後更謂:

雖然他沒有像孫中山那樣堅持革命到底,未免美中不足。但已經為華夏付出了他的大半生,至今為國人所敬仰。

黃氏文章末後所說,似責備也似是在可惜,或者是兩者兼有吧。但他說的“美中不足”,那正是世人矚目點,而黃氏卻在此迴避了題目,不肯作深論了。

筆者粗知,陳少白離開“三老樓”是1922年的“東征”前夕。孫(中山)、陳(炯明)之爭,錯綜複雜。其時胡漢民、許崇智等掌握中樞,與陳炯明有所結怨,而陳(炯明)多次求“清君側”。孫科的太子派亦深惡胡、鄒(魯)跋扈,因而暗屬陳少白謀求和解。陳是孫科小時的蒙師,百年前,蒙師與學生是重要倫理,於是義不容辭,更何況陳炯明和陳少白曾結好於微時。但這一切都成了胡漢民、許崇智等視陳為“通敵”的理由。當時胡、許力促廖仲愷任省長,而制衡孫科、陳少白等謀和。這就令孫、陳(炯明)的交惡成仇,當中夾有被人騎劫的成分。或者這就是陳氏離開“三老樓”的緣故吧。

陳少白不肯做追隨晉文公流亡而後在綿上被燒死的介之推,但卻能當上離開勾踐而以實業至富的陶朱公,這是他的高明。陳氏家訓“不要做官,要做實事”,其子(陳君景)晚歲一度在本港新界石場打石餬口,亦可謂嚴遵家訓了。但這“家訓”當中該有隱痛。

孫中山去世時陳少白所送輓聯題為“逸仙兄千古”,聯雲:

失敗云乎哉,行道期百年,唾棄小就,力赴大同。雖在顛沛中、彌留中,未嘗少懈。

流風今已矣!入世垂冊載,驅策群雄,招徠多士。為問知己者、同調者,究屬伊誰?

當年同稱“四大寇”,此際白馬素車,故人長吊。下聯那“為問知己者、同調者,究屬伊誰?”這一問,當中該有一種錐心沉痛。

到陳少白死時,章太炎有輓聯雲:

孫伯符,少而同遊,草際定交唯一面;

伍子胥,更誰強諫,吳門懸恨是雙瞳。

章氏以伍子胥強諫喻陳少白,這也貼近時人的推測了。

詩人黃節也有聯相挽:

如此樓臺,得故都閒步逢君,瀹茗露荷談半日;

幾何少壯,漫回首當年創國,閉門畦菜老斯人。

上聯是說丙寅重九,陳氏在北平北海公園仿膳社,宴集黃節、黎季裴諸友,瀹茗賦詩。下聯“漫回首當年創國,閉門畦菜老斯人”,感喟深沉,正是為陳少白可惜。

這都可為陳少白的歸隱謎團作索隱的。

前段說及陳少白當上離開勾踐而以實業至富的陶朱公,但他的富有對世人是個謎團。劉成禺《洪憲紀事詩本事簿注》卷二中有一條說:

陳少白先生曰:岑春煊督粵,捕巨紳黎季裴、楊西巖等二十餘人,有籍其家者,粵人懸賞十萬金,謀能逐岑者酬之。少白手揭紅標,知春煊與項城有隙,西后西幸,寵岑在袁上也。乃由粵人蔡乃煌謀於袁,又知西后痛恨康、梁,乃賂照相師將岑春煊、康有為、梁啟超、麥孟華四像合制一片,廣售京、津。由蔡輦巨金謁袁,轉李蓮英密上西后。西后閱之大怒,遂有調岑離粵之命。乃煌得上海道,少白獲巨酬。以金辦港省輪船公司。珠江碼頭,劃歸陳有,其家今尙食之。出此奇計,少白得有陳平之目。春煊知為像片所紿,自輦巨金求計於蓮英,蓮英又以西后扮觀音,自扮韋陀,同坐一龕,上像片於西后曰:老佛爺何嘗命奴才同照此像?足見民間偽造,藉觀朝綱,從前岑春煊、康有為等照片,想亦類此。西后對岑意解。後聞都司令岑春煊函龍郡王濟光殺蔡乃煌,或曰:所以報東門之役也。

這事在胡思敬《國聞備乘》卷三《袁世凱謀傾岑春煊》中亦有類似的記載,但胡氏敘事平庸,總不如劉成禺《世載堂雜憶》之矯健有趣。而且劉氏是出於親耳所聞,比胡氏更直接。但劉成禺老先生生性好獵奇,記舊聞如說傳奇,總該有些“水分”吧。當年高伯雨以李準史實求證於劉成禺,劉笑言“我等是搞革命的”,高氏於是明白了革命者喜和“水分”關聯,只好默然而退了。

距今約四十多年前吧,有位陳少白的鄉人陳國康(其胞兄是《陳少白哀思錄》的編者),他以多聞長輩餘緒,為政協寫了篇文章《略記陳少白生平及在故鄉軼事》,無意中卻為陳少白的財政問題做了解答。他說:

陳少白於1906年辭去《中國日報》和香港“同盟分會”會長職務。經營實業。1908年,因維護粵漢路權獲得酬金數千元,在九龍牛池灣築屋居住。1910年任香港商工局顧問及四邑輪船公司司理。1911年武昌起義,廣東軍政府以胡漢民為都督,陳少白出任外交司長,幾個月便辭去官職,又復從事經營實業。由於與船務有淵源,辭職後,組織省港航運公司,自任經理,從外人手裡收回所租碼頭一座,復購買輪船兩艘航行於廣州香港之間。時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船艦被德國潛艇擊沉甚多。1917年大戰末期,英國在香港高價收買舊輪,陳少白乘機將航運公司所有船隻,賣給英國,結束航運公司。他將所得的股本紅利於1919年在廣州承買聯興街口一座碼頭,名曰“聯興碼頭”,並於碼頭建樓作辦事處,名曰“塔影樓”,僱一陳姓同鄉主理碼頭事宜,陳到廣州時作為寓所。

顯然,陳少白的財政來源並不如劉成禺所說的那般傳奇了。其實,當年馮自由挽陳少白聯也曾雲:

隨總理同舉義旗,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皮已不存毛安附?

有碼頭足資餬口,於世無爭,於人無怨,人到無求品自高。

陳少白的錢財源於航運碼頭,朋友中大抵也是有些共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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