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门庆到王熙凤:解读明清时期“强人”们的“心贼”


乱弹君读《金瓶梅》里的西门庆,不止一次联想到《红楼梦》里的王熙凤:两个人男女有别,时代、身份各不相同,却又何其相似!

那西门庆是明朝小说中市井出身,集恶霸、奸商、官人为一体的暴发户,上结高官,下压百姓,称霸一方。他娶第五个小妾潘金莲时,正房吴月娘打量新人,心内感叹:“怪不得俺那强人爱他”;

那王熙凤虽是女流,却是清朝小说中赫赫百年大族的当家奶奶,“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

可见,两个人物在各自的文学世界里都是顶尖的厉害角色,是他们那个时代的强人。文学是现实的缩影。西门庆和王熙凤,是明清时期强人形象在文学中的精彩写照,仔细研读,会发现他们有着惊人的相似:论精明才干足可比肩,论行事风格同样集八面玲珑与心狠手辣于一身,而且同样极具个人魅力、难分伯仲。更进一步,两个人物还有着高度契合的价值观,“神似”更甚于“形似”。可以说,王熙凤简直就是《红楼梦》里女版的西门庆!


从西门庆到王熙凤:解读明清时期“强人”们的“心贼”


从西门庆到王熙凤:解读明清时期“强人”们的“心贼”


同样在明代诞生的“阳明心学”,提出“心贼”的概念。它针对当时传统儒家价值体系崩溃,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现象,把那些不符合“圣人之学”的“不正确”的思想认识,统称为“心贼”。并指出,“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西门庆和王熙凤的价值观,既有悖于儒家标准,闪烁着“恶”的光芒,可谓之“心贼”,又有着那个时代的实用性和先进性,这其中的矛盾,即使在今天也仍然值得思考。

不纠结于“君子”还是“小人”,放胆逐利,不信虚名信金银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到了西门庆和王熙凤,放胆逐利,嗜钱如命。

都说西门庆好色,其实西门庆更贪财。他娶孟玉楼,人物风流倒在其次,首先看中她前夫挣下的家业,为此甚至把打得正火热的潘金莲一抛好几个月不理会;他勾引李瓶儿,人从墙头爬过去,财从墙头运过来。亲家陈洪遭人弹劾倒台后,女婿陈敬济将财产转移过来也被他全部霸占。他虽是浮浪子弟,却并非草包一个。当初他从父亲手中接过来的只是一个大大的生药铺,经他数年经营,不仅把生药铺子做大,还先后开了绸缎铺、绒线铺,江湖走标船,扬州贩盐巴。


从西门庆到王熙凤:解读明清时期“强人”们的“心贼”

西门庆图财娶玉楼


《金瓶梅》第三十六回,西门庆受托接待新科状元一行,正好借机巴结新贵。席间蔡状元于无人处跟西门庆说:“学生此去回乡省亲,路费缺少”,西门庆满口应承,果然临别奉送重金礼物,令状元出席道谢:“此情此德,何以忘之!”“倘得寸进,自当图报!”

从这里我们看到了当时社会权与钱的关系:经济困窘的新贵在有钱的地主面前斯文扫地。做官是发财的通行证。西门庆花钱攀附是为了日后借着这些官人发大财,或者就像这新科状元,干脆自己做上官发大财。

在明朝结束二百多年后,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资本作为一种增殖的价值,它是一种运动”。巧的是,西门庆也有类似的认识,他说:“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曾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

对于钱有流动性、钱能生钱的道理,王熙凤也是心有灵犀。她虽没有西门庆男子汉的社会地位和身份,却懂得借着掌管月钱的权利面向社会放高利贷,搞自己的小金库。她也利用贾家的人脉包揽诉讼收取好处,或者借着给家族办差的机会为自己谋利。按说凤姐有身分有地位,但从她终朝只恨聚无多的敛财表现看,什么荣宁二府的尊贵、琏二奶奶的名头在她心里,都不如真金白银来得踏实、有安全感。

西门庆和王熙凤摸透了钱的脾气,爱财懂财善于理财,这是那个空喊“君子不言利”漂亮口号的时代少有的见识和手段。

不承认“仁爱孝慈”的福祉,恣意弄权,不信纲常信权势

“仁者莫大于爱人”。但在西门庆和王熙凤这两个强人心中,更多的是冷漠甚至歹毒。他们习惯于弄权于法外达成目的,而不是循规蹈矩于纲常之内。

王熙凤弄权,从铁槛寺开始。她不问青红皂白,利用贾家的关系网,仅一封书信便拆散了守备之子与金哥的姻缘,害得二人双双殉情,自己坐得三千两银子,“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

凤姐不相信家道永昌;也不相信仁孝亲慈,背后捅她刀子的都是亲人;她更信不着丈夫贾琏,见一个爱一个,随时有可能领回一个二姐五妹取代自己的位置——她能自救的法宝,就是手中的权力。她抓权、揽权、弄权,欺上瞒下、阳奉阴违;她强悍、霸道,说一不二,是下人眼里“脸酸心硬”的“烈货”;她为了捍卫自己的地位,不惮害死了善良温柔的尤二姐,和她腹中已经成形的男胎——权是最有力的武器,而具备杀伤力则是最好的自我保护。

和王熙凤相比,西门庆的天地更为广阔。当他还是个普通商人,就知道结交官府称霸一方。成功攀附太师蔡京后当了官,更是仗势欺人,动辄以“好不好,拉到衙门里打一顿”相威胁,炫耀权势。有了权,他把一切礼义纲常抛到脑后,以达到赚人钱财、霸占人妻、垄断市场等种种目的——他为潘金莲害死无辜的武大郎;勾引结义兄弟花子虚老婆李瓶儿并赚他家产;奸淫家人来旺的老婆宋蕙莲,将来旺发配原籍,害死了蕙莲和她老爹——所有这些,都是仗着手中的权势来保驾护航。


从西门庆到王熙凤:解读明清时期“强人”们的“心贼”

西门庆越墙人瓶儿


权是西门庆的掌中玩物,却也是他的夺命无常。当他的亲家也是靠山遭到政敌弹劾,他有可能被连累抄家时,“通一夜不曾睡着,到次日早,吩咐……把花园工程止住,各项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将大门紧闭……西门庆只在房里走来走去……把娶李瓶儿的勾当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个一向称王称霸的强人头一回知道惶恐,对月娘说,“倘有小人指搠,拔树寻根,你我身家不保!”

在那样一个腐败烂透的时代,王熙凤西门庆相信权能保命、权能通神,并没有错。他们对官场有畏惧,但无敬意。他们早就不相信三纲五常的效用,是实事求是的弄权者。

不知敬畏不存戒惧,放纵挥霍,不信鬼神信今生

儒家说,“日夜怵惕,修身正行”,老百姓也说,“头上三尺有神灵”。可是西门庆却道:“咱闻那西天佛祖,也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jian了嫦娥,和jian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王熙凤也公然宣称:“我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 的,凭什么事,我说行就行!”

西门庆不是守财奴,他是一个能挣会花的享受型的生活家。小说对他衣食住行都有很细致的描写,他收拢的女人们他也舍得花钱打扮,一者逗她们开心,再者自己看着赏心悦目启动淫心。他得了隔壁花子虚的宅子后,打通隔墙,修建花园,假山亭台好不风流,又建山子卷棚,盖玩花楼,算得上清河县的“大观园”了。他养唱的,买小妾,宠骄童,每天和狐朋狗友们花天酒地,几乎都是自己做东,他的生活方方式就是四个字,穷奢极欲。


从西门庆到王熙凤:解读明清时期“强人”们的“心贼”


《红楼梦》虽然对王熙凤的生活条件没有专门描述,但不难推测她的养尊处优、极尽奢华的风格。她第一次出场,光是打扮就与众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刘姥姥两进荣国府也有极出彩的描写。从这些细节不难看出,凤姐的生活和将要覆灭的贾家一样,哪怕后手不接也还是一味精致奢侈,有一种但求今生享受、不念来世报应的幻灭。

结语:

明朝中后期,儒家价值体系日渐崩溃,喊了千百年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已然不灵了;而手工业和小商品经济成为经济热点,以西门庆为代表的商人阶层开始崛起,同时崛起的还有他们与日俱增的“第二权力”的身份认可和价值彰显,以及他们不为儒家正统观念所认可的新的价值观,是为“心贼”。

这一脉“心贼”野蛮生长,由个人利益所驱动,不择手段、极端利己、没有底线,表现得相当血腥而丑陋,但同时,它又蕴含着冲破旧体制旧观念的束缚、彰显自我、实现个性自由的新鲜力量。

这“心贼”烟火不绝,愈演愈烈。到了清朝,就连侯门深院内像凤姐这样的管家奶奶也受到浸染。只是不得不说,由于时代不曾给予它正当发展的上升空间,这股原始力量只能向下发展成为畸形的扭曲的人性恶之花。即使凤姐时代较西门又演进了二三百年,“心贼”还是“心贼”,未能大摇大摆登堂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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