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復工的年輕人,上一次班要經歷多少磨難?

那些復工的年輕人,上一次班要經歷多少磨難?


文 / 史千蕙


01


位於杭州的某大廠員工陳江已經復工兩週了。兩週以來的每一天,陳江和同事們可以免費得到兩個產自韓國的KF94口罩。他查了價格,在網上,這樣的口罩一個要賣34元。他跟同事開玩笑說,現在即使啥都不做,每天也能賺34元——因為他只用一個口罩,另一個存起來。口罩急缺,他不敢奢侈。


每天要戴著口罩在室內坐8個小時,悶。但也不能輕易解開,每隔一小時,陳江公司的物業會上樓檢查一次大家的口罩佩戴情況。他會趁著出去抽菸的功夫,悄悄透會兒氣。現在連快樂的摸魚時光也不得不壓縮了,在吸菸區,新掛了一塊明顯的告示牌,建議大家“放鬆時刻也要注意安全”,不能聚集,不能交談,默默抽完了就趕緊戴上口罩走人。


吳佩是安徽一家國企的財務,她每天能領一個口罩。復工第一天下午4點左右,因為戴了一整天口罩,她突然感覺呼吸困難。但即使如此,她也沒敢摘下來。由於工作性質的原因,她的辦公室裡總會進進出出很多人,放肆地大喘氣兒,是一件冒險的事。


在北京一家房地產企業做運營的鄭琦,每天可以領至少一個藍色醫用一次性口罩。其實,口罩就放在進門處的盒子裡,如果臉皮厚,拿一沓都行。鄭琦現在的口罩庫存,有一部分來自於公司的發放,另一部分來自朋友的接濟。


袁泉所在的媒體公司發綁帶型口罩,每天一個——需要對著教學視頻,專門騰出時間來學習如何穿戴的那種。袁泉形容,戴上就跟小龍女一樣,“腦袋邊上飄著白繩”。她也把公司發的口罩存起來,然後用自己的。


2月11日,國務院發佈了一則規定:企業復工要為職工配發口罩等防護用品。但落地到實踐的過程中,這項規定並不能百分百被執行。


南京的齊敏在一家留學中介工作。復工前,公司答應每天都會給員工發口罩。允諾只持續了一天,到了2月25日,復工第二天,人事告訴他們,口罩沒有了。


公司接下來的一系列操作,更讓他們摸不著頭腦:員工拿不到應該發的口罩,但口罩可以單個賣給有需要的員工,3.5元一個。並且,每個前來諮詢的學生,都可以免費得到5個口罩——這甚至被寫進了招生的宣傳文案裡。


齊敏和她的同事們閒聊,如果口罩真的沒有了,那怎麼辦?他們開玩笑說,哺乳期的同事可以把防溢乳墊用起來,還可以多囤一點尿不溼,大不了就把尿不溼圍在頭上出門,反正,現在買尿不溼比買口罩容易多了。


那些復工的年輕人,上一次班要經歷多少磨難?

圖 / 視覺中國


02


搞定了口罩,僅僅是能夠復工的必要條件。要想回去上班,還必須突破重重關卡。


朱迪的工作單位在北京市朝陽區的中心地帶。復工第一天,身份證上的武漢戶籍差點讓她連樓都上不去。然而事實上,她甚至都沒有在湖北的家裡過年。


陳江所在的杭州推行“健康碼”,只要有綠色的二維碼,就可以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但他發現,進入健康碼得點好幾次,且公交車司機們大多憑肉眼識碼,只要是綠色的,就可以上車。陳江有熟人會把綠碼截圖,保存在相冊裡,然後出示給司機看——他們同樣順利地上車了。


和陳江相比,袁泉的上班路顯得更艱難險阻一些。她住得離公司遠,在以前,她有時候坐地鐵,有時候打車。復工以來,為了防止在地鐵上交叉感染,她基本每次都打車去公司。路況好的時候,一趟要70元,如果堵車,單程要100塊出頭。除了路費高,出租車還不好打。週一上班的時候,袁泉在小區門口等了一個小時才叫到一輛車。


吳佩對於復工本身沒意見,許多財務軟件只有公司的電腦上才有,並且由於相關單位大多沒有開工,實際工作量和以前相比減少了一半。讓她頭大的是,現在上班實在是太麻煩了,而她又是個怕麻煩的人。


她所在的小區實行封閉制管理,每家每週可以有三次機會,出去一個人,負責採買生活用品。如果是必須回去復工,則得用紅頭文件換一張貼在車上的通行證,才能暢通無阻。偶爾,吳佩的媽媽也坐車出門買菜,人數超標,就要被攔下問話。


對於大多數復工的人來說,腦門兒上先來一槍額溫槍,意味著一天的工作正式開始。


那些復工的年輕人,上一次班要經歷多少磨難?

上班族們一天的工作,從量體溫開始。圖 / 視覺中國


電梯被黑黃相間的寬膠帶劃分了區域,大一些的電梯分成九宮格,小一點的分成四宮格。袁泉所在的公司電梯按鈕,用保鮮膜包裹了起來,就像以前人家裡喜歡用保鮮膜包住遙控器一樣。這還不夠,電梯壁上還掛了紙巾,要用紙包住手,再按按鈕。


空氣裡消毒水的味道,即使戴著口罩也可以清晰地聞到。儘管一層層的防疫設施已經嚴格到不方便的程度,一些人還是會擔心。


吳佩每天在門口量完體溫後,需要自己在表格上登記。桌子上擺了兩個盒子,左邊的盒子是消毒完畢的筆,簽完字後,就把筆放進右邊的盒子裡,等待著統一消毒。但她仍覺得不放心,從復工的那一天開始,她多了個隨身帶筆的習慣。


那些復工的年輕人,上一次班要經歷多少磨難?

在電梯裡放置一包紙巾,是疫情期間避免直接接觸電梯按鈕的常見做法。圖 / 網絡


袁泉為復工做好了萬全準備。她給自己劃定了小小區域,胳膊和腳都不能伸出安全範圍。她還帶了一盒一次性乳膠手套和酒精噴霧,放在公司。喝水必須摘下口罩,她就到窗戶邊再喝。敞開的杯子也不安全了,她就從家裡翻箱倒櫃找到一個帶蓋的保溫杯,而在此之前,她從來不用保溫杯喝水。


只要離開工位,她就會往自己的腳底噴酒精消毒,手套則在上廁所的時候戴上。有一次,她去上廁所時發現上一個用廁所的人忘了衝,一瞬間,“氣溶膠”“糞口傳播”一類的詞語就在腦海中出現,像拉響了警報一樣。她憋著氣不敢喘,匆忙逃竄出去。


等到復工的第二週,這些麻煩事兒就消失了,因為她對此感到疲勞了,“愛誰誰吧”。她所在的部門從第二週開始實行輪班制,大多數時候,辦公室裡只有她一個人。屬於她的“安全範圍”越來越大,酒精噴霧越來越少用,再碰到忘記衝馬桶的同事,她竟然多了一絲理解:想必也是忙著擦手消毒,忘記衝了。淡定地衝完馬桶,回到工位上,晚點再去就是了。


03


一些隱形的變化正在熟悉的環境裡發生。


袁泉發現,她花在吃上的開銷比以前更多了。由於在家隔離期間吃了太多頓半成品的家常菜,在回到位於CBD地區的辦公室後,她開始對“複雜的外賣”展開了報復性消費,比如澆汁意麵,手打牛肉做的漢堡,班尼迪克蛋。她算了算,復工以來,恩格爾係數大幅提高,“這一天天的,感覺上班好賠錢。”


陳江所在的大廠,原本以食堂的種類豐富而引人羨慕,而現在,連黃燜雞都限量150份供應。每天中午,他都能收到公司內部系統的用餐提醒,上面告訴他今天的用餐時間是幾點幾分,並且可以選哪一種搭配的盒飯。


為了防止在就餐期間出現感染,食堂重新安排了座位。桌子和桌子間相隔兩米,每張桌子上只能有一個人吃飯,就像考試一樣。公司鼓勵大家把飯帶回工位上吃,因為那樣更安全,或者從家裡帶便當,然後用公司的微波爐加熱。陳江注意到,復工以來,他所在的那層樓新增了7臺微波爐。


那些復工的年輕人,上一次班要經歷多少磨難?

陳江公司的食堂,明確提示員工用餐時“與他人保持適當距離”。圖 / 受訪者供圖


和陳江一樣,鄭琦公司的食堂原本是自助餐,現在也改成了配送盒飯。可選擇的範圍從滿滿一桌,縮小到一次性塑料盒裡分出的餐格。


原先,鄭琦會在下班後參加公司的瑜伽課,然後再回家。現在,這項活動也被取消了。同樣取消的還有嚴格的打卡制度。在以前,必須上午9點到公司打卡,超過每個月能夠寬限的遲到次數,就要扣錢。現在,哪怕超過10點才去公司,也沒關係了。


和袁泉一樣,鄭琦所在的公司也施行輪班制。她一週去公司一兩次,具體周幾去上班,則是由同事安排好,提前一週告知她。


即使去了公司,她也是一個人面對著電腦工作,也見不到同事們。如果要開會,也依然是開線上電話會。鄭琦揣測,要求員工回公司上班,可能是出於工作效率的考慮,然而,她覺得自己在家和在公司的效率差不多高,如果要算上被重重防疫關卡磨損的耐心,可能在家效率還更高一些。


即使坐在同一個辦公室裡,大家也儘量不說話。陳江和他的直屬領導只隔著三個工位,在往常,由於領導看消息不那麼及時,有急事的時候他會直接到領導旁邊當面說。現在,領導回覆消息依然不那麼及時,在這種時候,他選擇給領導打個電話。


他所在的組一共20個人,有幾個同事雖然回到了杭州,但還處在14天隔離觀察期,於是,需要開會的時候,大家坐在工位上,打開自己的辦公軟件,然後戴著口罩打語音電話。


他們都發現,已經很久沒有和同事們一起點奶茶了。陳江和同組的夥伴們在復工後拼過一次,去園區門口拿回外賣後,還要再經歷一次測溫、登記、消毒、洗手,後來,他們沒有再點了。


陳江還發現自己多了個臉盲的毛病,以前他不是這樣的。有時在電梯裡碰到一起合作過的同事,倆人一人站在九宮格的一個角里,同事和他打招呼,陳江單憑上半張臉認不出來那是誰,只能跟著回一句“好久不見”。


一切都被包裹起來了,人們的下半張臉,電梯裡的按鈕,專車司機的座位。熟悉的世界被包上了一層隔膜,變得陌生而異樣。一天下班後,袁泉坐在出租車裡,外面下起了雨,窗戶上的水滴反射著北京傍晚的夜空,即使是晚高峰時期,也沒有往日的車水馬龍。在以前,袁泉最喜歡這種“雨在窗外,我在車裡”的感覺了,但現在,她開始想,雨滴裡和泥巴里,會不會有病毒呢?


那些復工的年輕人,上一次班要經歷多少磨難?

▲ 圖 / 《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劇照


(應訪談對象要求,文中均為化名)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