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虎藏龍》:被傳統扼殺的自我,再用傳統實現自我的期許

文化塑造著自我。中國人的自我意識是依賴於人倫關係而建構的,所以中國人的自我往往擁有多個身份、扮演不同的角色,這些身份角色所擁有的人格,我們有的認同、有的否定、有的期許。


《臥虎藏龍》根據王度盧的同名小說改編。電影用唯美的水粉青黛般的畫面,為我們呈現了一個古典中國的江湖意境。影片突出表現了大俠李慕白的俠之風範,以及他和固守傳統、恪守本份的俞秀蓮的情感糾葛。同時還刻畫了一個突出的女性形象—靈動叛逆、追求自我的玉嬌龍,以及她在傳統人倫社會尋求自我突破的困境和最終幻滅的結局。

從中國傳統社會文化中,可以清楚看到角色期待是調控中國人社會行為的基本原則。對角色身份的期望,正是中國傳統文化在判斷行動是否正義時的主要標準。

文化是我們的標籤,我們是文化的符號。中國傳統文化本身的存在,就是一個大超我、大權威,我們每個人最先有的具體超我,就來自這個具體的權威,文化是我們每個人自我最重要的塑造者和養育者。

中國傳統文化的獨特性就在於,我們是用人倫關係組織和塑造了中國人的“超穩定”人格。中國人的自我不是通過“我”和這個世界的關係來確定,而是通過我的“身份”在各種人倫關係中的角色來確定。

下面我就從中國傳統文化所賦予的三個主要人物的身份角色角度,分析他們的“自我”確定、“自我”迷失、“自我”尋找。文章第四部分我將談一談如何利用傳統文化,實現自我的理想期許。

《臥虎藏龍》:被傳統扼殺的自我,再用傳統實現自我的期許

01.俞秀蓮擁有最穩定的自我,她是傳統的人倫社會中理想的女性形象

俞秀蓮具有“被動”、“封閉”、“貞潔”、“精神性”和“依從”的人格特點, 她是傳統女性氣質的表現者。她在傳統人倫文化的控制之下, 壓抑自我的慾望, 追求“寧靜”的超越式生活, 她是傳統人倫關係裡的典範。

①俞秀蓮擁有傳統人倫關係定義的自我

俞秀蓮沉著、理智、幹練,熟悉並固守著各種傳統禮教。她有兩個身份,首先她繼承父業成為鏢局德高望眾的首領,是可以讓“父親在天之靈放心”的女兒。其次,她對名義丈夫孟思昭恪守忠貞,始終剋制著自己對李慕白的愛情。

作為朋友,她是李慕白的知己,是其煩惱的傾聽者,也是他理想追求的守護者。作為姐妹,她理解玉嬌龍異想天開的“江湖夢”, 也羨慕她能嫁人獲得幸福。為此她隱瞞玉嬌龍偷劍的種種事實,生怕毀了玉嬌龍的聲名。

俞秀蓮活在中國傳統文化建構的人倫身份裡,她對自己的每一個身份角色都倍加珍惜,她恪守了每一個身份角色的道德準則,正如她在玉嬌龍面前對自己的評價:我雖然不是出身在你們這樣的官宦人家,可是一個女人一生該服從的道德和禮教並不少於你們。因此她的自我是最穩定的。

《臥虎藏龍》:被傳統扼殺的自我,再用傳統實現自我的期許

② 俞秀蓮是傳統文化期待的理想人格,是一個超我的存在

中國傳統文化裡的理想女性人格—貞潔、隱忍、寬容、順從,俞秀蓮全都具備。

俞秀蓮渴望自由,但她從來沒想過要去爭取自由。她提醒想撮合自己和李慕白的貝勒爺—自己不是膽怯的人,也許事情並不是您想的那樣。

俞秀蓮告訴渴望去江湖自由馳騁的玉嬌龍:“我小時候家裡也給定過親,他叫孟思昭,跟李慕白也是拜把的兄弟,有一回在一場打鬥裡,孟思昭為了救李慕白死在對手的刀下。這之後我們雖然又共同經歷了許多事情,感情也日漸深厚,可是我們都堅持要對得起思昭和那一紙婚約。”

到玉嬌龍悔婚離家出走,她警告玉嬌龍“父母不能丟下,要讓父母放心。”

在李慕白中了“迷香”之毒一絲尚存的時刻,她對這個心愛之人的告白是:“用這口氣練神還虛吧,解脫得道,元寂永恆,這一直是你武當修煉的願望。提著這一口氣,到達你這一生追求的境地,別放下,浪費在我身上。”

作為傳統的中國女性,她是奉獻的、犧牲的、被動的、等待的,她沒有自己的想法、沒有自己的慾望,她的價值,就是在這樣的社會道德之下完成所有人對她的理想期待。

《臥虎藏龍》:被傳統扼殺的自我,再用傳統實現自我的期許

02.李慕白的自我迷失於出世,迴歸於世俗,最終完成了人倫社會對他的道德期許

李慕白試圖通過閉關修道,是渴望借出世的生活掙脫世俗的捆綁,最終來完成自我實現。但是出世反而讓他陷入了身份的迷失,世俗的迴歸,成就了江湖對他的人格期待。

①想出世的李慕白從來都沒有脫離世俗的身份

李慕白破了戒提早出關,他告訴俞秀蓮:“這次閉關靜坐的時候,我一度進入了一種很深的寂靜。我的周圍只有光時間空間,都不存在了。你覺得不存在,我似乎觸到了師傅,從未指點過的境地。”

拋開文化,人的自我首先是通過時空確定的。有了這兒、那兒的位置,有了你我他的人際關係,以自我為中心才能“成立”或者派生“意義”。

同時人知道過去、現在和將來,能和這些時序的人物和事物產生關係,時間成為生命意義的動力,人是“時間維繫者”。

李慕白在修行中終於拋棄了時間和空間對他的束縛,是到了一種無我的境界,但是這個境界並沒有讓他得到“得道”的喜悅,反而是“被一種寂滅的悲哀環繞“,而且“這悲哀超過了我能承受的極限”,一個即將得道成仙的人,沒辦法繼續修道,執意回到俗世凡塵,那個拉扯他回來的力量是什麼?

一是他無法放下師徒角色對他報仇的期待,二是他無法放下對俞秀蓮的感情。另外他把青冥劍交給貝勒爺,也反應了他對倫理秩序中權威的認同。他掙扎在一個個世俗角色的恩怨情仇裡,迷失的痛苦讓他選擇迴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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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他想活出自我的本能,但最終要完成社會對他理想人格的期盼

社會倫理賦予了李慕白要實現一個超我的人格:報師仇、捨棄愛情。他自己追求的是無慾無求、追求自我超我本我的合一。但是俞秀蓮的存在時刻提醒著他的本我衝動,社會期待的超我又壓制著他不能釋放這份情感。閉關失敗後他決定退隱江湖,其實是他無法調整內心紛爭導致的自我迷失。他很想衝破這一切的束縛,尋求自我的平靜。

作為一個大俠,他只能活在世人對他的角色期許裡,他必須要活成一個超我的存在。玉嬌龍的出現,讓他看到了一個旺盛的青春的生命力,那麼任性、那麼隨性灑脫、那麼恣意妄為,那都是他想成為卻不敢成為的自己。他想收玉嬌龍為徒,他想借這個女子找回他生命最原始的慾望,那個本我的野性。

玉嬌龍的拒絕讓他挫敗,敢於反抗一切世的碧眼狐狸殺死他,其實是對他的本我的絞殺。這個人倫秩序的社會,不允許一個脫離倫理綱常的女人以本性之惡的方式存活,更不允許一個大俠活出本我的樣子。

李慕白臨死前告訴俞秀蓮:我一直深愛著你。我寧願遊蕩在你身邊,做七天的野鬼,跟隨你,就算落進最黑暗的地方,我的愛,也不會讓我成為永遠的孤魂。

他用死亡和臨終的誓言,完成了傳統對“俠”之風範的想象:有操守和血性的融合,有道義的守護和言行的坦蕩。至於作為俗世之人的自我渴望,只能靠做一隻七天不孤單的野鬼來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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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玉嬌龍是掙脫的自我,她是傳統人倫文化的批判者和顛覆者

對於試圖跨出傳統女性角色的玉嬌龍來說, 她以為只要掙斷身份角色的鎖鏈就是自由,卻不料江湖依然套著人倫秩序的枷鎖,她無處可逃,只有用死亡去實現心靈的徹底自由。

① 對角色認同的危機,導致她對傳統人倫角色的徹底掙脫

玉嬌龍是豪門千金,但她10歲就跟著碧眼狐狸偷偷學藝, 想要追求一個完全不屬於千金小姐的“江湖夢”。她對傳統文化所賦予她的女性角色不認同且敢於突破,她可以毫不遲疑地和羅小虎發生荒漠愛情。因此她不理解俞秀蓮和李慕白的無言守護,在她眼裡“你和李慕白誰也沒有錯,只是那位孟大俠福薄,愛就愛了唄!”她活的我行我素。

她沒有身份尊卑的歧視,她對俞秀蓮說“別說你們我們,我要認你這個姐姐,以後你跟我說話,不許再這麼見外了”。

但畢竟她也是傳統父權之下的女性,在發現自己能打敗師父的時候也產生了懷疑自我的恐懼:“我看不到天地的邊, 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 不知道該跟誰。”

可是一旦覺醒,她的反抗就是最徹底的。她逃婚,大鬧酒樓,那些虎背熊腰、鐵臂神拳的男人們全被打得落花流水, 讓她徹底體會刀光劍影之下的快意恩仇:“任憑李愈江南鶴, 都要低頭求我憐”、“今日踏破峨眉頂, 明日拔去武當峰。”大有笑傲江湖, 為古往今來的女人揚眉吐氣的氣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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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她要掙脫一切試圖捆綁自我的枷鎖

當她掙脫了人倫角色以一個獨立女性的身份行走江湖,卻遇到要收她為徒的李慕白。玉嬌龍對一切權力的壓制都是反感的,她自幼幻想的江湖是自由自在的浪漫之境,是可以任由己心所屬的海闊天空。所以她對李慕白父權式的霸道和優越進行了有力回擊:

“誰知道你是不是浪得虛名!”

“你不怕我學會了殺了你?”

“武當山是酒館娼療, 我不稀罕!”

“你們這些老江湖怎麼見得到本心?”

這四句話表明,玉嬌龍對傳統人倫關係裡的父權有清醒的認知和徹底決裂的決心。她要衝破傳統試圖綁架在她身上的所有人格,包括江湖規矩。

李慕白擔心她沒有走上正道怕是要變成一條毒龍,這種父權壓制讓她意識到理想的江湖是不存在的,她的理想自我沒有現實的土壤可供生存。因此她義無反顧地飛下山崖,以死亡獲取自我的實現、以死亡獲得心靈的自由、以死亡回到她心靈馳騁的任意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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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如何利用中國傳統文化實現對人性的道德期許—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

自由首先是人性的內在自由,中國傳統文化追求天人合一的宇宙萬物的常態,在不斷尋求精神提升、追尋自我的過程中,人不能反自然規律而行,而是應該在順應中尋求超拔。

① 我們對自然的敬仰都是給他一個人倫身份,天道即是人道

我們稱天為“老天爺”,地為“土地爺”,對兩者都保持一份敬畏的心意。天地對萬物皆大公無私,光明磊落。對於天來說,四時交替流轉是一種教化,對於地來說,風雷物生也是一種教化,這是天道。

而人倫秩序就是每個人找到自己在人倫關係當中的位置,完成傳統文化為每一個人安排的使命—安身立命。至於執行這個命運的方式,就是由每一個“個體”將自己納入人倫的關係中,並且在其中儘量追求超我的實現,至少也是恪守自我的本份,這是人道。

在幾千年的傳統人倫文化面前,任何一個以公然顛覆者的姿態出現的人,註定是要被毀滅的。大俠、女兒、妻子、朋友、師徒,是一個詞、一個符號、一種虛構……每個人的自我本質上都是“無形的”, 他們的存在依賴於人倫道德為他們所定義的內容。

俠,就是一個和自己的身份角色訂立道德契約的人。

將社會倫理秩序與自然天地秩序等而視之,賦予四季的自然運轉以人倫秩序的色彩,進而賦予人倫制度以籠罩天地鬼神的力量,這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魅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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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遵循自然天性的發生原理和發展規律來實現人為修養的人格理想—聖人有情無累

在追求“天人合一”的中國文化中,沒有超越於世外的“天”的觀念,道家文化把“自然”看成是一種精神原理——它不再是物理學的“自然”,而是神秘化了的“自然”。這個“自然”是飄逸之士可以寄託情懷的場所,也是讓被“人倫”關係所窒息的“個體”能夠獲得有限度的自我舒展的空間。

“超我”的概念是指個人的人格組成中來自社會文化價值的壓力,傳統文化就是一個大超我,中國人的集體超我人格就是有“良知”。“天人合一”意味著人在良知發現過程中,那個達到精神澄明境界的自我,一定是合乎人情需求、一定是自然與人為的高度契合的自我。

李慕白悟道:李慕白就是虛名,宗派是虛名,劍法也是虛名,這把青冥劍還是虛名,一切都是人心的作用。

當你握緊拳頭的時候,什麼也抓不到,而張開手掌,卻擁有了一切。

這背後蘊含的就是自我不再為凡俗所累的深意。而玉嬌龍從縱身一躍,也進入到了拋開所有慾望的境地,達到了“自然無為”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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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天地的重要品德是萬物並育而不相害,人倫秩序也應如此

天地之大,並非萬物之多,而是萬物能夠兼容、並行不悖,各自綻放自己的精彩。人類世界的有序運行也要效仿天地,天人各首自己的本分,又能各得其所,每一個個體都能正常生存,有體面有尊嚴地生活,思想不一致也能夠並存,而不必被視為異己。

其次,天地長久是因為天地不為自己而生,所以才能生生不息。而追求超我人格的那些人,他所有行為的出發點也都不是為了自己,他將自身利益置身事外,最終得以自我的昇華與成就。

李慕白告訴玉嬌龍用劍的品德是:揣而銳之,不可長保。勿助勿長,不應不辯。無知無慾,捨己從人才能我順人背。

人在世間棲息生存,在群體中生活起居,如果人人自私就會引起社會紛爭。但若放下自己的私心,尊重每一個個體的差異,相信自然界本身就有的自然調和力,力爭“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的境界,這樣不但人與人的交往更加和善,每個人也將在天地的大境界中體會到“無我”之境的快樂。

《臥虎藏龍》:被傳統扼殺的自我,再用傳統實現自我的期許

結語

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個理想的自我,都有最想活成的那個樣子。

可以說,本我是野性,超我是德性,它們兩者之間存在著直接的衝突。

中國人傾向於在人倫關係的角色裡去定義自己,這個關係角色更注重追求超我的人格,抹殺本我的衝動。天人合一的理想觀念,或許可以解決追求自我的矛盾,最終找到自己期許的理想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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