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三折。
大概已經是國產佳片的必經之路。
去年，《少年的你》我們等了4個月。誰都知道，這個過程難以被稱為“好事多磨”。
△ 知乎上“《少年的你》刪減了哪些內容”的問題，被瀏覽847萬餘次
網友們的這些分析，似曾相識地發生在14年前的一部電影上。
它們說的是完全不同的故事。
卻同樣具有代表性——
《光榮的憤怒》
代表了什麼？
在Sir看來，《少年的你》和《光榮的憤怒》都是修修剪剪後上映的壓線之作。
它們就像兩座浮標。
所在的位置，就標示了紅線隱藏的深度。
但浮標不是固定的。
從它的位移中，你能看到不同時代，潮水漲退的方向。
01 刺眼的黑
這部電影有熟臉。
正派，村支書葉光榮，吳剛飾演。
也就是你們今天的“達康書記”和“慶餘年裡的萍萍”。
反派，村長熊老三，王硯輝飾演。
今天他是有名的“反派專業戶”，《烈日灼心》最後幾分鐘的出場，已經成為名場面。
但重新看《光榮的憤怒》，感覺又是陌生的。
它給人一種久違的窒息感——
銀幕上竟然還能有這樣的存在？
影片一開始，黑井村的熊家四兄弟依次出場。
熊老大是村裡的流氓。
有村民上門討說法，被他抓進來，對著臉上放了一個屁。
單聽這個九曲迴腸的聲響，就知道是臭不可聞，通感造成了令人窒息的官能不適。
熊老二是村裡的會計。
握的是賬本，打的是白條。
飯店老闆土瓜當著面那叫一個卑躬屈膝，背地裡，他是這樣的——
染著黃毛的熊老四是村裡的村辦廠的廠長。
廠裡傳來一陣喘息聲。
大旺看到自己的老婆被壓在熊老四身下。
他憤怒掄起鋤頭，但停滯在空中沒有砸下。
為什麼跳過了熊老三？
因為熊家其他兄弟的惡與橫，都凝聚在他的核心。
他要強拆村民房產，二話不說，就是一輛推土機的事兒。
更要注意他的臺詞，其中洩露了更大的天機：
反正這條路是要從你的房子穿過
這是縣規劃局批下來的
權利、財政、企業、暴力機器，全都掌握在熊家兄弟手裡。
黑井村，是一個封閉的小王國。
針插不進，水潑不進。
但注意到了嗎。
上面的動圖裡，熊老三的身後有一個觀望的、白色的身影。
下一個鏡頭轉成特寫，發現這就是葉光榮。
他眉頭緊鎖，眼神裡透露出一種異樣的悲苦。
細心點看就會發現，這幾場戲中，熊家四個兄弟穿得都黑不溜秋，只有葉光榮穿了一身乾淨的白色。
從名字“光榮”，和這身打扮，你或許就已經猜到他的立場。
但如果只是這樣，《光榮的憤怒》不過是一部及格的主旋律，頂多揭露惡的手法有些大膽。
塑造黑白分明，這部電影僅用了不到五分鐘。
剩下的九十多分鐘，它恰要把這種對立攪成一鍋灰色的糊。
你眼前的黑，不是這麼回事兒。
你說的白，可能也沒那麼白。
02
暗淡的白
如果拿傳統反腐劇的觀點把葉光榮的定義為偉光正的正派男主角。
那他一定是中國電影史上最窩囊的正派男主角之一。
剛正不阿？
他上趕著拍上級馬屁，睜著眼就說瞎話，還透露了一點沒文化——
竟然拿吳蓀甫這種舊社會生意人誇領導，驢唇不對馬嘴。
領導坐在豪車上，他哈著腰開關門，聽候指示。
才說了上句，他就把官話翻譯成了領導心中的大白話。
- 黨的基層組織建設要花大力氣抓
- 是 老四是企業家 能人
我們就要吸收這樣的人入黨
對於惡勢力，葉光榮心中不是沒有恨。
他進到縣裡，向上級彙報。
但得到的只有斬釘截鐵的一句——
沒有證據的事不要亂講
葉光榮的反應同樣很真實。
走出辦公室，就猛烈地扇了自己幾個耳刮子。
走得快，下手重。儘管不發一言，壓抑而扭曲的恨全在這幾秒鐘裡。
領導說沒有證據，他就要找證據。
用實證去證明熊家兄弟真的犯下了惡行。
黑井村，本來是個死結。
但戲劇，給了現實一個缺口——
熊家兄弟拐賣的兩個女人。
抓住這一點，就能以拐賣婦女罪扳倒他們。
為了將熊家兄弟連根拔起，葉光榮要發動群眾。
他很懂的群眾工作的要領——
動員最苦大仇深的那部分人。
就是在一開頭，被賒下鉅款的土瓜、狗卵、水根和被戴綠帽的大旺。
但其實從這一刻開始，葉光榮的悲劇就已經註定。
一夥橫行鄉里多年，讓所有人敢怒而不敢言的惡霸，惡行當真沒有留下證據？
無法處罰他們，又當真是因為證據沒有“上達天聽”？
正是從村民口中，點破了這層玄機：
證據？
有人管，一抓一大把
沒人管你有證據捏在手裡，管個球用
其他幾個人聽著也灰了心，抬腿就走。
這時候，全片最具諷刺性的轉折出現了——
葉光榮喊住了他們。
張書記“沒有證據的話不要講”的訓斥言猶在耳。
葉光榮上演的臨場發揮，是一場別無選擇的狐假虎威和假傳聖旨。從此，銀幕內的時間從白天轉向黑夜——
讓善不似善，惡不似惡的黑夜。
於是你看到，原本屬於正義的清算，像小偷的集會。
鬼鬼祟祟，宛若驚弓之鳥的烏合之眾。
而原本屬於邪惡的勢力，卻大大方方。
訓斥起主角，姿態倒好像更正氣凌然。
這時候，《光榮的憤怒》催生的諷刺抵達了峰值。
03
光明的狗尾
翻看《光榮的憤怒》的評價，被提到最多一個詞就是——
失望。
問題在哪裡？
在結局。
就當葉光榮帶領村民圍剿熊家，卻發現兩個被拐賣的女人不翼而飛。
原來是熊老三早就把她們轉移了。
證據沒了。
情勢急轉直下。
光榮的謊言被揭穿，熊家兄弟援兵到來，群眾隊伍立刻癟了底氣，潰不成軍。
漆黑的夜裡，唯一能發出光亮的，是葉光榮閃著淚水的眼睛。
但下一幕是什麼？
是特警及時趕到，將熊家兄弟繩之以法——
原來一場秘密行動，早已在運籌帷幄之中。
從極端的絕望，到突然得救。
中間的轉折合理嗎？
這樣的“奇蹟”，早已出現太多次。
《浮城謎事》，沒有露出破綻的桑琪和喬永照接受警方檢查。
《少年的你》，陳念和小北無法隱藏。
你能看到這樣的結局與整個故事的割裂。
僅僅用一行字幕。
表現出導演極不耐煩又無可奈何的狗尾續貂。
一條光明的狗尾。
最讓Sir感慨的一點是：
如今，我們已經不會被這樣的結局冒犯了。
《光榮與憤怒》在豆瓣上的評分一度停留在7分檔，在2019年，時隔十多年，才慢慢悠悠爬到8.1。
16年後，觀眾已經充分理解和包容了這種結局。
為什麼？
我們習慣了。
單看曹保平一人：
《烈日灼心》成片220分鐘，到上映時變成了139分鐘， 足足刪掉了81分鐘 ；被譽為當年最好的國產青春片的《狗十三》時隔五年公映。
這幾年通過修改結局取得上映資格的例子還有很多。
我們已經習慣了在結尾處看到這樣的交代，就像是：
戲謔地說——
國產現實主義電影，進入了後·劇透時代。
即，劇透是沒有意義的。
因為看電影之前，你就知道，法網恢恢疏而不漏。
所有的混亂都必被平息，所有的“壞人”都得到了懲罰，所有的好人都贏取了清白（即使未必仍舊擁有生命）。
不多一分，也不少一毫。故事不能終結於不平。
每個人的命運需要合規。
對於這樣的結局，我們已經沒有憤怒了。
我們已經習慣了在一個充滿衝突性和混沌感的灰調故事裡，收穫一個由黑底白字告知的確切的結局。
Sir從不否認，這十年間，我們湧現了很多優秀的國產電影。
但如今，我們真的還擁有這樣“光榮的憤怒”嗎？
不可否認，《光榮的憤怒》做了妥協。
但它的妥協，今天看來也極為反骨。
Sir只舉出三個旁敲側擊的細節。
電影的一大荒誕是，支書居然要發動群眾，“二次革命”，才能終結熊家兄弟的罪行。
相當於秘密發動了一場先斬後奏的奪權。
村民提議。
這次行動的接頭暗號就是——
光榮評價：這個比喻形象。
這個比喻為何如此形象？
再看，在月黑風高，村民悄悄潛入熊家的過程中。
鏡頭跟隨行動的腳步，不斷上搖……
最後說到結局。
真的令人失望？
許多人或許忽略了這個稍縱即逝的鏡頭——
熊老三剛要出門，一個警察就掉落在他面前。
警察為什麼要從天而降？
為什麼要大喊一聲“我是警察”？
為什麼喊完之後又立刻跌倒過去？
全都沒有那麼簡單。
去年，郭敬明在一檔綜藝節目中擔任評委時，曾經做過一段有趣的評述：
其實在我們創作編劇界的是大忌
這個大忌叫做天降神兵
所有的電影主角
靠他自己解決這個矛盾
一定不能是突然天降神兵
一個連郭敬明都知道的教科書級編劇錯誤。
《光榮的憤怒》的導演，同時也是在北京電影學院教書的曹保平有可能不知道嗎？
這樣一部用比喻、用暗語構成的電影。
已經在用無聲的口型，喊出最憤怒的聲音。
在今天。
聽不見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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