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潮劇《漢文皇后》選場“姐弟別”有感

前些天,和好朋友一起到揭東百花惠民劇場看戲。掐指算來,我已經將近一年沒有進劇場看戲了。雖然在這將近一年之中,也不是完全沒有到現場看戲。過年的時候,鄰近鄉里各種祭神祭祖活動都會請來劇團演戲,我也偶爾前往觀看,但演戲的地方大多都是在露天處搭上一個臨時的戲臺,環境比較嘈雜,秩序也不太整飭。劇場的感覺和露天搭臺感覺不一樣,劇場裡從舞臺、燈光、音響效果、環境秩序等,都有一種較為良好的感覺,這樣的環境更容易讓人靜下心來觀賞演出。

那天接到的戲訊是由廣東百花潮劇院演出《漢文皇后》一劇,但到了現場才知道是一個摺子戲的專場。《漢文皇后》截取了“姐弟別”這一場,此場是全劇的高潮情節,是最感人肺腑的場次。《漢文皇后》的劇情大概是這樣的:漢文帝劉恆在作代王之時,民女竇姬被選入宮。後來文帝登基,竇姬被封為皇后。當年竇姬和弟弟竇廣平分散之後,廣平流落到奸商趙通家裡為奴役,受盡苦楚。竇姬為尋找弟弟,命人四處搜尋,後來得以姐弟團聚。文帝勵精圖治,欲懲治奸商債主。趙通得知之後,以女妻平,並在都尉奉旨搜捕藏在國舅府內的趙通時,教唆廣平刺殺都尉。竇姬向文帝求情,文帝原也念及竇皇后姐弟之情,但是朝中賈大夫向文帝陳述枉法弊病,以為若不按律公斷,恐怕難服天下。文帝無奈,賜鴆酒與國舅。竇皇后深明大義,支持文帝決定,與弟弟傷情訣別。《漢文皇后》可以說是一出徹頭徹尾的悲劇, 它以別弟——尋弟——會弟——別弟為主線,以“情——法”衝突為戲劇矛盾,把竇氏姐弟悲歡離合的人生故事展現在舞臺之上。《漢文皇后》是一出老戲,但此次百花劇院老戲新演,讓我多了幾分期待。

布幕一拉開,一列儀仗隊伍魚貫而出,場面很大,也恰到好處。近些年來有一種聲音,說戲曲是寫意的藝術,像儀仗隊伍、宮娥侍婢、士兵軍隊,要以少概多,更有“千軍萬馬四個頭”的戲諺為證。但我認為,這個問題應該辯證看待:如果舞臺場地比較大,那麼跑龍套的演員適當增加也不影響美感,如果太少反而會顯得臺上空疏;但如果舞臺的場地較小,就應該少而精,不然場面會顯得密不透風,妨礙觀賞。但是不能一味的追求排場壯大,這是不科學的,因為既會影響觀賞的美感,也會分散觀眾的注意力,使人眼花繚亂。

看潮劇《漢文皇后》選場“姐弟別”有感

“姐弟別”一場,可謂是全劇情緒達到最高峰的部分。竇皇后自知護弟無望,律法無情,和弟弟進行最後的言敘。而竇廣平在姐姐還沒到來的時候,痴望著姐姐能把自己從法律的網羅裡營救出來,唱道:“我不信親姐不把親弟救,我不信皇后討不得赦書來”,這種天真無知也是在情理之中。可以說,他闖禍的根源也在於這種有恃無恐的狂妄無知的心理,這是最直接的導火線。但當竇皇后到來之後,竇廣平知道姐姐不是營救自己而是和自己訣別的時候,他又無不怨恨和痛苦的唱出:“姐姐你竟是如此狠心腸”,扮演竇廣平這個演員,我認為少了一點“天真”、“無知”、“幼稚”的氣質,總體來說就是“太成熟”了,這個場次把竇廣平復雜心理側面展露在觀眾面前,而演員在這場戲中卻把他“幼稚無知”這一性格心理側面忽略了。接著,竇皇后在弟弟的責怨聲中平靜了下來,回憶了姐弟倆的身世,痛敘了別後的傷楚,更表示“倘若是,能為弟弟把罪替,我情願了卻殘生保得竇門香火長”,可謂披肝瀝膽,令人涕下。竇皇后也是矛盾的,她也是劇中一個悲劇式的人物。俄國作家別林斯基在《智慧的痛苦》中說過:“悲劇性包含在心靈的自然愛好和責任概念的衝突中”,的確,竇皇后在內心世界中無疑是想赦免弟弟的,這是人的自然天性,但是在“大漢律昭彰”(引用劇中詞)的政治環境下,她又不得不服從朝廷法律的判決。在內心世界(感性)和外部環境(理性)的激烈矛盾衝突中,嗚咽陳情,心碎腸斷。有道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莫說劇中當事人,就是作為觀眾,看到竇氏姐弟的悲慘身世,也難免有法外施恩的想法。(有一次,愛國僑領莊世平的夫人林影平女士看到這出戏後,十分同情“竇氏姐弟”,讓劇團“改戲”,赦免竇國舅······成為潮劇演出中的一段佳話)當聽到姐姐推心置腹之言後,竇廣平不再像一開始那樣怨天尤人,指天罵地,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了一點認識。但他雖然承認了自己“錯殺都尉犯律法”,但是他還奢求姐姐 “萬歲駕前辯一本”,還祈禱 “只望聖上赦死刑”,還妄想“貶為庶民了一生”,還痴望“我願來生為犬馬,報答萬歲姐後大恩情”·····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總想以種種贖罪的辦法從森嚴的法網中突出重圍,這種苟且求生、垂死掙扎令人既憐既恨,陷入應赦應懲的兩難抉擇之中。

看潮劇《漢文皇后》選場“姐弟別”有感

經過竇皇后一而再、再而三的勸說剖析,竇廣平醒了:他認識到自己的罪惡,他承認了自己的幼稚無知,他明白了自己的罪行在律法面前難以開赦的事實。這是竇廣平這個悲劇人物在性格上從感性到理性的一個飛躍,這個性格上的飛躍,是戲劇矛盾的化解,這個化解的好處,有利於對劇本主題的支撐。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竇廣平在劇中代表的是邪惡、私情的一方;竇皇后雖然在一開始也有袒護弟弟的想法(人之天性),但最終以大局為重,支持朝廷按律懲弟,這是代表的是正義、公理的一方。這個矛盾衝突的展開,是正與邪的較量和抗爭,此時劇情進行到這裡已經接近尾聲,竇廣平思想心理的轉化,從一方面講,是戲劇矛盾的化解;從另一個角度講,是邪惡一方最終對正義的肯定和承認,進而是對 “邪不壓正,違法必懲”的劇本主題的有力支撐。竇廣平自知作奸犯科必將自斃,絕望的向姐姐說道:“姐姐呵,求你莫把芙蓉怪,代弟體貼未亡人,望姐姐善自保重千金體,切莫把頑弟記在心”(芙蓉是竇廣平妻子,奸商趙通的女兒),在原來的版本中,竇廣平這時便舉起鴆酒一飲而盡,然後竇皇后在哀絃聲中道白:“弟弟,當日離別,不及為你洗頭,今日姐姐為你洗這最後一次,讓你乾乾淨淨的回去”。那天晚上,竇廣平舉酒痛飲這個舉動被延續了,當演員唱完“切莫把頑弟記在心”之後,只是頹坐在椅子上,然後姐弟在臺上各自悲泣,竇皇后在身上拿出梳子為弟弟梳頭,在梳頭的過程中竇廣平趁姐姐不備,把鴆酒舉起飲下。這裡有兩個地方值得商榷,第一是:“切莫把頑弟記在心”這句臺詞唱完之後,竇廣平沒有直接飲酒,我認為,按照行為邏輯,此語一出,必是尋死,因為這句話是決絕語,而且此時在場上姐弟各自悲泣只是在已有的悲劇氣氛中再度渲染,戲曲中有“有戲則長,無戲則短”的法則,所以此處再作這種悲劇氣氛的渲染無甚深意。其二,把竇皇后在哀絃聲中的道白刪去,我感覺也不太妥當。這句道白,表面上看,是讓竇廣平淨身歸元。但是我認為這個“滌發”之舉有著一定的象徵意義:因為頭腦是一切行動的指揮官,“滌發”可以說是對竇廣平思想進行一次最後的洗禮,也是讓竇廣平在思想上洗卻一切不平和憤懣,讓其在輪迴中(引用佛教說法)自淨其意,洗心革面。所以我感覺新排演的這兩處改動,值得商榷。

廣平最終伏法,皇后心如刀割,觀眾無不扼腕。此時,後臺歌唱出了“皇親伏法天下震,魑魅魍魎難藏身,百姓歸心賢臣喜,執法保得山河新”,這時竇皇后的扮演者在後臺聲中舉著蹣跚的腳步向前邁進,雙肩鬆垮,神情慘然,顯然是想表現出竇皇后喪弟後極度悲痛之心。然而我認為,此刻後臺歌的作用,是劇作者對劇本主旨的一個昭示,是悲劇從感性到理性的一個昇華,是從故事情節向劇本意義的一個飛躍。這時竇皇后應該是一個從劇中跳出劇外的正義的化身,是劇作者筆下的一個理想化的形象。所以,此時竇皇后的情緒、神態、心理應該在原來的故事情節中有所轉變:步伐應該是堅定的,神情應該是堅毅的,身體應該是挺立的,這樣才能把劇本所蘊含的意旨在舞臺上推向到一個更高的層次。

劇目的二度創作是需要不斷進行認真分析和挖掘的。我曾問過該院的一位演員,我說你們現在排戲的流程是怎麼樣的,這位演員告訴我,今天發劇本,明天教唱,後天開始排戲,一個戲最長十來天,快則一個星期。這個速度似乎可以和高速發展的社會接軌,但我卻認為藝術的東西就像一塊璞石,需要慢慢打磨雕琢,如果一味的追求速度推出作品,在劇本的意蘊挖掘和人物的心理剖析方面肯定是缺乏深度的,從而使表演流於平面化。所以,我希望百花劇院以後的排練是一種導演和演員之間的相互交流和啟發,而不是一種灌輸式的單向的排練。我的這番話,似乎是不合時宜的,但觀戲之餘,饒舌瑣談,有道是:不作無益之事,何遣有生之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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