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桓溫,後有謝安,不得其時的王彪之

琅琊王氏在東晉初期盛極一時,一度曾有“王與馬共天下”的地位。不過在以王導、王敦為代表的過江第一代強勁風頭之後,後輩表現卻是平平。雖然憑藉門第高貴和才學風度,王氏子弟仍然活躍於名士圈中,但在政壇上卻沒有太多存在感。

前有桓溫,後有謝安,不得其時的王彪之

王與馬共天下

王氏二代人物中,名氣最大的是王羲之。不過王羲之的赫赫聲名,得益於其超強的書法才藝,從政經歷只能說一般。倒是王彪之,在政壇的表現不俗。只是時運不佳,遇到桓溫和謝安兩大強人,功業不顯,很有些無可奈何。

(一)

王彪之應該屬於實幹型的人物,在崇尚虛浮的當時算是一個異類。

早年剛開始步入官場,王彪之就婉拒族伯王導的關照,放棄超遷至東海王文學這種相對清貴的諸王佐位置,寧可按部就班,按選官的正常安排出任尚書郎。

尚書省的各曹尚書郎本來比較重要,一直由士族佔據,但由於負責承辦具體事務,注重風度的名流自然視為俗氣,高門大姓漸漸不屑為之。晉陽王氏的王坦之就曾拒絕出任尚書郎,認為這是二流門第人物的職位。王彪之的門第與王坦之不相上下,卻明確表示不在意地位高下,憑能力在適當的時候擔任相應的職務,確實是不走尋常路。

這種相對務實的風格,自然能更好地鍛鍊才幹。王彪之大部分時間在朝為官,很是盡職盡責,提出很多合理建議。在外也當過八年的會稽內史,治下的豪強不敢妄為,已經逃亡的三萬多人重新返回定居,政績很是突出。相對於其他士族子弟,王彪之的能力明顯高出幾檔。特別是穆帝朝永和年間殷浩北伐,王彪之時任吏部尚書,言無不中,表現極為耀眼。

當時桓溫實力強勁,伐蜀成功後威名更盛,對朝廷漸漸構成威脅。桓溫多次上表,要求趁北方後趙內亂的時機北伐進取中原。朝廷不想讓桓溫取得北伐成果進一步增加威望,卻又拿不出充分的理由拒絕,只好安排殷浩北伐應付桓溫,但卻遲遲按兵不動。

前有桓溫,後有謝安,不得其時的王彪之

殷浩北伐的形勢

桓溫不好糊弄,永和七年(351年)向朝廷上表後便即率軍開向京城建康。殷浩作為朝廷寄予厚望,特地起用來對抗桓溫的大名士,面對桓溫進逼竟然不知所措,慫得想辭職躲避桓溫,實在讓人大跌眼鏡。王彪之實在看不下去,向執政的會稽王司馬昱和殷浩分析利害關係,又提出以書信勸退桓溫的辦法,幫助朝廷化解了這一危機。

殷浩正式啟動北伐之後,因為能力不足,不敢紮紮實實地研究戰略戰術,卻指望著走捷徑。殷浩異想天開地派人策反前秦高官謀殺前秦皇帝,好趁亂渾水摸魚。對方假裝答應,殷浩信以為真。適逢前秦國內正好出了點意外,洛陽部隊調動,殷浩想當然地以為計劃成功,興沖沖地率軍進攻洛陽。王彪之病癒剛好返回,連忙提醒司馬昱這事不靠譜,對方肯定有詐偽,不能讓殷浩輕率進攻。可惜司馬昱聽不進去,殷浩果然大敗。

不聽彪之言,吃虧在眼前。司馬昱事後不得不服,誇讚王彪之算無遺策,堪比漢初的張良、陳平。這一評價雖然有些誇張,可能是司馬昱因為決策失誤而自覺不好羞愧,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太過無能而對王彪之過度吹捧,

但從這幾件事來看,王彪之面對問題的分析能力和決斷能力確實值得稱道。

(二)

王彪之門第既高,又身具幹才,按理說應該有條件身登高位,三公也應該是可能的。但是很不走運,王彪之始終沒有得到獨擋一面施展身手的機會,在地方為官不曾執掌方州,在朝中為官一直也只是出謀劃策,實在有些屈才。

王彪之這樣的遭遇,大概主要是兩個方面的原因。

一是不善於營造名聲。晉室南渡以後,在官員的選拔方面可以說是用人唯名,看名氣不看才能。這恐怕是王彪之的族伯王導開的頭,過江之初為了籠絡士家大族,用人只看門第和名聲。

比如繼王導之後掌權的庾亮,就是有名無實。執政能力差勁得很,偏偏剛愎自用聽不進意見,激起蘇峻叛亂後自己還可恥的逃跑,人品都有問題。但即使是表現渣得離譜,卻一點也不影響官位,除了外戚的身份加持,還因為庾亮一直混圈子,攢下了太大的名聲。

前有桓溫,後有謝安,不得其時的王彪之

庾亮

而王彪之相對務實,沒有刻意去求名。士族子弟的名聲,主要來自於幾個方面:或者通過清談等社交活動展示學識和辯才,或者日常不斷上演行為藝術表現風度和氣質,或者博得大腕級人物的點評和讚譽。這幾件王彪之一樣都沒有,反正史書和筆記小說中並沒有什麼相關的軼事。出身於琅琊王氏這樣的高門,理論上只要王彪之有這種想法,應該是不難做到的,只能說明王彪之並不熱衷於此。

王彪之正當年的時候,政壇呼聲最高的是殷浩,而到了暮年,政壇呼聲最高的則是謝安。巧得很,殷浩和謝安二人都是通過早年的隱居,以欲進先退的策略博取了極高的聲望。甚至連評價也差不多,都是擔心這兩人如果不出山,天下百姓可怎麼辦,視為救世主一般。事實證明憑名氣用人實在靠不住,運氣不好就碰上個浪得虛名的主,殷浩就是個徹底的草包。

前有桓溫,後有謝安,不得其時的王彪之

殷浩

但是沒辦法,當時就認這個。王彪之沒有足夠的聲望,難以得到朝廷的重用。

二是性情過於剛直。王彪之的父親王彬便是剛直著稱,當初王敦起兵逼宮攻入建康,殺周顗、戴淵等名士,王彬幫理不幫親,當面斥責族兄王敦這種犯上的行為,對王敦的威脅毫無懼色。大概是家風淵源,王彪之為人處事也是如此,往往是講理不講情。

王彪之任廷尉時,就嚴格遵守職責規定,拒絕審理揚州刺史殷浩交付的犯罪官員,並不因為殷浩是當時的政壇新星而特事特辦。後來穆帝都為此下了詔令,王彪之仍然上疏抗辯,不肯從命,當時就被人比作以剛直聞名的西漢廷尉張釋之。

任吏部尚書時,執政的司馬昱曾提出幾個郡縣的人事安排,王彪之認為不合當時的官員選拔原則,也不肯照辦。

王彪之和殷浩、司馬昱並無過節,在與桓溫對抗時還站同一陣營。這說明王彪之只是在堅持原則,對事不對人,這種風格不一定得罪人,但也不太可能討人喜歡。

王彪之還曾針對官員太多而且升遷不按規定的問題,提出減省一些虛職並進行效能考察的建議,這恐怕就有點招人恨了,畢竟影響到了一部分人的利益。為了公事而招來私怨,但凡稍微圓滑一點都不會去幹。王彪之這樣做,不至於惹禍上身,但註定在政壇上缺少別人強有力的支持。

而對桓溫專權的行為看不慣,並幫助朝廷採取一些制約措施,對於王彪之的仕途的影響就很直接了。除了永和七年幫助朝廷勸退桓溫率軍進逼建康,昇平二年(358年)王彪之還勸阻了司馬昱以桓溫之弟桓雲接任豫州刺史的計劃,防止桓家勢力進一步壯大。這些動作的後果,自然是將自己置於桓溫的對立面,引起桓溫的忌恨。

前有桓溫,後有謝安,不得其時的王彪之

桓溫

興寧三年(365年),桓溫移鎮姑孰,各郡畏懼桓溫權勢,都派高級屬官前往拜見致敬。王彪之當時任會稽內史,認為沒有這樣的禮數,便不派人前去表態。桓溫馬上就實施報復,找了個會稽郡山陰縣繳納折布米不及時影響北伐軍糧供應的問題,以此為由頭,追究王彪之未進行查處的失職責任,免去其會稽內史職務。王彪之離職前,赦免了郡中被獲罪被貶的人,桓溫又抓住這一問題不放,派檻車收押王彪之下獄治罪。好在王彪之運氣不錯,正好碰上朝廷赦免逃過一劫,只是被降職為尚書。

桓溫對王彪之施加重手,自然不是因為沒有來拜見自己這樣的小事,真正動機恐怕是想除去在朝中的一個對頭。朝廷需要有人對抗桓溫,應該還是對王彪之給予了一定的保護,讓王彪之沒有被整倒。但在桓溫的打壓之下,不可能獲得更重要的任用了。偏偏王彪之仕途大部分時間都是桓溫掌權,王彪之便一直沒有出頭的機會。

(三)

寧康元年(373年),桓溫去世,接收桓溫政治遺產的桓衝不足以維持桓氏一家獨大的局面,東晉政治格局面臨重新洗牌。王彪之時為尚書僕射,不久又被任命為尚書令,與同時由吏部尚書升遷為尚書僕射的謝安一起執掌朝政。

前有桓溫,後有謝安,不得其時的王彪之

謝安

自漢朝以來,為削弱三公的地位,不斷提高尚書的職權,逐漸形成了“雖置三公,事歸臺閣”的格局。晉朝以尚書令為尚書省主官,雖然品秩不高,卻掌握實權,因此真正掌權的大佬人物都要錄尚書事,桓溫就有這個頭銜。桓溫死後,王彪之就是尚書省的主官。此時王彪之雖然已經年近七十,但也不是不能有所作為。雖然謝安才五十年富力壯,但在其他方面,王彪之看上去都佔著優勢。

從官職來看,王彪之任尚書僕射時,謝安是吏部尚書,王彪之任尚書令時,謝安是尚書僕射。王彪之是上司和主官,謝安是下屬和副職。從門第來看,琅琊王氏起家比陳郡謝氏早,地位大概還要高那麼一點。從資歷來看,王彪之從政經歷豐富,政績斐然,體現了優秀的能力。而謝安之前長期隱居,出仕才十年,桓溫死前不久才在與桓溫的暗戰中展示作為。然而在與謝安共事的幾年中,王彪之一直處於從屬地位,被作為下屬和副職的謝安壓過一頭。

當時剛剛繼位孝武帝司馬曜才十一歲,謝安提出請太皇太后褚蒜子臨朝。謝安此舉是為了遏制桓衝,如果太皇太后不臨朝,大事由朝臣共議,那麼坐擁強兵在外的桓衝話語權很大。王彪之當時表態反對,《晉書》和《資治通鑑》都認為王彪之反應慢,沒有領會謝安的真實意圖,恐怕有點低估了王彪之。其實太皇太后臨朝決策,實際上最後肯定是用謝安的主意,雖然遏制了桓衝,卻造成了謝安的專權。當然謝安後來執掌朝政但並不跋扈,可在當時誰又知道謝安不會成為下一個桓溫?還不如讓桓沖和謝安有一定的互相制衡。

王彪之恰恰是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不但提出反對,而且態度還很強烈,可是卻毫無作用。王彪之有點氣憤地說:“諸位一定要這麼幹,我制止不了,只是擔心國家大局”,言語中透露出極度的無可奈何。可見在這種關鍵的大事上,謝安取得了大多數人的支持,徹底掌握話語權,王彪之完全沒有能力干預。

後來謝安要重建宮室,王彪之又提出反對意見。此事《晉書》二人的列傳中記載矛盾。王傳的說法是謝安無法反駁王彪之的意見,在王彪之在世時沒有重建宮室;謝傳的說法則是謝安不聽意見,自己單獨決定了。無論是那種情況,怎麼看都讓人覺得謝安才是有拍板權力的領導,王彪之只是提供參考建議的下屬。如果謝傳中的記載是事實,則更顯得謝安的強勢,要辦的事根本不需要王彪之的同意,對名義上的主官一點面子都不給。《謝安傳》中記載王彪之提出意見甚至用的一個“諫”字,已經把當時的謝安當成王彪之的上司了。

二人一同執掌朝政時,謝安還曾說:“朝廷大事眾人拿不定主意的,問王公就能解決”。說得好像是大事都靠王彪之拿主意,其實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晉書》和《資治通鑑》的記載,謝安用的是“諮”字,說明是諮詢而不是請示,完全是把現任上司看成已退休的老同志,當作顧問來對待,有點欺負人了。

難怪沒多久就以年老為由上疏請求退休,大概也是有點意興闌珊,乾脆主動退位為自己保留最後一點尊嚴。朝廷沒有同意王彪之的請求,而謝安則於太元元年(376年)加錄尚書事,名正言順地掌控尚書檯,王彪之的尚書令職位就更加成為擺設了。一直到太元二年(377年)去世,再沒有取得什麼作為。

(四)

當然謝安後來的成就很大,幫助謝家取代桓家成為東晉的扛把子,在淝水一戰中擊敗北方強敵前秦,建立了不朽功業,才能的確配得上取得的地位。但是如果沒有提前劇透這些情況,那麼王彪之此時被謝安後來居上乍看之下就很有些令人意外。

王彪之並不是沒有政治能力,甚至還算得上比較敏銳。雖然性情剛直,卻並不缺乏鬥爭策略。在桓溫掌權的時候,知道桓溫羽翼已成,地位無法撼動,便只能見機行事,並不是一味蠻幹。

鹹安元年(371年),桓溫要廢廢帝司馬奕立簡文帝司馬昱,王彪之知道胳膊抝不過大腿,便選擇與桓溫虛與委蛇,還幫助制定了儀式方案。桓溫又要廢武陵王司馬晞,王彪之勸說不果,也就不去強行阻止,保留實力。

鹹安二年(372年)簡文帝去世,朝廷眾人不敢自作主張,想等桓溫入朝處置。王彪之果斷按正常程序立太子司馬曜繼位,又封還褚太后以桓溫攝政的詔令,讓桓溫想要攝政的夢想落空。這一行動利用了桓溫在外無法及時入朝的時間差,對桓溫的打擊比較大,憑藉武力霸王硬上弓的時機並不成熟,何況終究不如利用攝政的臺階逐步奪取大位來得順理成章。

寧康元年(373年)桓溫病重,向朝廷施壓要求加九錫。王彪之指示起草詔書的袁宏不斷拖延,將桓溫耗死。此事史書多歸功於反覆審核修改詔書的謝安,其實王彪之的作用應該更大。

王彪之在與桓溫的鬥爭過程中,還是很講究技巧的,該強硬的時候強硬,該低頭的時候就低頭,並不含糊。雖然大部分時候奈何不了強大的桓溫,畢竟還是成功阻止了桓溫死前最後的圖謀。不過與老謀深算的謝安比起來,王彪之終究還是差了數籌,慢了幾拍。

事實上謝氏家族很早就開始佈局,謝安隱居東山積攢人氣,謝奕、謝萬等在外掌兵,先後執掌豫州要地,獲得了足夠的話語權。與剛直的王彪之軟硬兼施與桓溫對抗相比,謝家其實選擇長期依附桓溫,謝安和兄長謝奕、侄子謝玄都是桓溫門下出身,藉助桓溫的力量上位。

前有桓溫,後有謝安,不得其時的王彪之

謝玄

謝奕能以桓溫司馬的身份,在謝尚死後繼任豫州刺史,並都督豫司冀並四州軍事,掌握北府要地,沒有桓溫的支持是不可能的。謝奕死後,又是謝安之弟謝萬接任,王羲之認為謝萬沒什麼才能,曾向桓溫質疑這一人事安排,但桓溫卻堅持用謝萬,算得上是力挺。在簡文帝司馬昱病重不起時,桓溫還上疏推薦以謝安為顧命大臣。

謝安的手腕很高明,一直是讓別人去和桓溫對抗,自己既不得罪人,又能撿便宜。謝奕去世時,司馬昱本來想用桓溫之弟桓雲接任,提出反對意見得罪桓溫的是王彪之,最後是謝萬接任,謝家受益。司馬昱死前起草遺照,本來打算讓桓溫攝政,是王坦之當場撕碎詔書,沒謝安什麼事,卻說謝安因此被桓溫怨恨,給謝安記上了一份功勞。直到桓溫病重快死時,謝安才真正參與對抗桓溫,以拖延朝廷詔書的方式攪黃了桓溫加九錫的企圖,表明自己是桓溫的反對派,順利摘取勝利果實。

王彪之的競爭對手看起來是謝安一人,實際面對的是早就開始謀劃並且已獲得廣泛支持的謝氏家族。而王家似乎沒有合力在政壇開展競爭的意識和行動,王彪之連族人的支持都找不到,更不用說其他人了,算是單打獨鬥。與聲望隆重的謝安競爭,王彪之毫無勝算。


從王彪之的生平事蹟來看,王彪之其實心態相對恬淡。和謝安共事的那段時間,也很難說是有意去競爭,與謝安的分歧基本也是出於公心。雖說最後結果令人尷尬,但王彪之也能坦然接受,不失風度。

前有桓溫,後有謝安,夾在這兩位強人中間,王彪之也算是生不逢時。這位二十歲就鬍鬚和鬢髮全白的“王白鬚”,本來才堪大用,卻不能充分施展,實在可惜可嘆。

前有桓溫,後有謝安,不得其時的王彪之

王彪之井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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