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4月12日，王家衛憑藉《阿飛正傳》榮獲第10屆金像獎最佳導演獎。
他的感謝詞是“感謝鄧光榮先生對《阿飛正傳》義無反顧的支持”。
這份義無反顧，是用4000萬港幣砸出來的。
為拍《阿飛正傳》，王家衛用了60萬尺膠片。按照香港尋常電影的膠片長度，這能剪出三四部電影。
影片公映，票房975萬。
把王家衛介紹給鄧光榮的劉鎮偉覺得不好意思，用《阿飛正傳》廢棄的膠片，找到劉德華補拍，創作《天長地久》，拿下960萬票房。
《阿飛正傳》票房失利，王家衛被炒魷魚，無奈之下創辦澤-東電影公司。
王家衛請劉鎮偉入股，老劉表示，只接受非利益夥伴的合作模式，答應在初期確保公司的現金流。
想要吸引投資人，王家衛要為下一部影片講個好故事。
此時，金庸小說影視化進入蜜月期。
徐克的《笑傲江湖》系列，王晶的《鹿鼎記》系列，都成功吃上肉。
於是，王家衛拿下《射鵰英雄傳》的改編權，告訴投資人，他請8位一線明星，拍金庸小說。
投資方問，都有哪些明星啊？
四男四女，全部頂流：張國榮、張學友、梁朝偉、梁家輝，林青霞、張曼玉、劉嘉玲、王祖賢。
從賬面實力看，頂級陣容＋頂級IP，穩賺。
此時，投資方就像08年前寧願炒股也沒有買房的你我，沒有上帝視角，心中懷揣著明天會更好的美夢，掏錢押寶《東邪西毒》。
明星有了，投資有了，不料更大的困難還在後面。
1
1992年，王家衛躊躇滿志，帶領6位主演來到內地榆林沙漠——此處沒有寫錯，張曼玉和劉嘉玲並沒有來榆林，她們的戲份在香港拍攝完成。
由於《東方不敗》的巨大成功，林青霞成為拉投資的王牌。
王家衛對投資方講的故事很動聽，是《東方不敗》給他創作《東邪西毒》的靈感。
然而，林青霞生日那天，看到拍好的定妝照，效果很不理想，當時就急哭了。
對於王家衛的戲，她的心裡沒底，不停給王家衛要劇本，希望好好揣摩角色。
王家衛也挺有意思，真給林青霞劇本，告訴她，拍攝時未必按照劇本走。
女主演陣容中，最慘的是王祖賢，幹著主演的活兒，得到龍套的命。
▲當時古巨基還是個娛樂記者
王祖賢根本沒料到這部戲命運多舛，還專門騰出4個月檔期，一心一意拍戲。
由於王家衛耗死人不償命的拍片進度，王祖賢檔期過了離開劇組，楊采妮成功上位。
沒有劇本，主演不知道怎麼演，讓拍攝過程變得相當煎熬。
多年以後，梁家輝還在《魯豫有約》中說，觀看影片享受，拍攝時不享受。
戲份最多的張國榮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演的戲是開頭還是結尾。
張學友因為一個抬頭動作，重複了60多次。
最後王家衛自己都拍煩了，直接說，就這樣吧。
這份有著“朽木不可雕也”意味的過關，傷害了張學友的自尊。從此以後，兩人再無合作。
“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一個盡頭”，成為主演的心聲，也成為投資方的疑惑。
他們押寶《東邪西毒》就是為了賺錢，影片遲遲不能殺青，肯定說不過去。
為了安撫投資方們的不滿，劉鎮偉拉著主演，用了不到一月時間，火力全開搞出《東成西就》。
影片在1993年春節檔公映，一舉拿下2000多萬票房。
看完《東成西就》，王家衛有了新方向。
每位主演的角色都發生了變化，南帝變成東邪，東邪成為西毒，西毒是盲劍客，黃藥師變成西毒。
整個劇組像經歷一次乾坤大挪移。
脾氣好到爆的張國榮對《東邪西毒》是真愛，對王家衛不離不棄，還給劇組籌了兩次錢，保證影片順利殺青。
2
或許很多人不相信王家衛有快速創作的才華。
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完成《東邪西毒》後，王家衛要拍一部低成本影片，用最簡單的器材，最自然的燈光，拍一部紀錄片氣質的電影。
王家衛說到做到，只用25天完成《重慶森林》（也有一說是23天）。
繼續講下去就跑題了——還是懸崖勒馬說回《東邪西毒》。
王家衛拍了十幾萬尺膠片，找老師譚家明當剪輯師。
他找到一個大致的敘事線，就交差了。
譚家明給《東邪西毒》最明顯的財產是，歐陽鋒那段自我介紹的獨白，在影片中出現兩次。
今年五黃臨太歲,到處都是旱災。有旱災的地方就一定有麻煩,有麻煩我就有生意。我叫歐陽鋒,我的職業就是幫助別人解決煩惱。
王家衛接受了譚家明的建議。
但他對譚家明的剪輯版並不太滿意，於是找了美術設計張叔平重剪（這似乎得罪了譚家明，後來王家衛找譚家明剪輯《墮落天使》，譚拒絕了）。
張叔平加了幾個鏡頭，給影片配了獨白，成為4版。
1994年9月17日，眾星雲集的《東邪西毒》在香港公映。
那些年喜歡看《東方不敗》的香港觀眾，帶著巨大的熱情走進影院。
他們驚訝地發現，東邪不吹簫，西毒不養蛇，林青霞版獨孤求敗，一會是男人，一會是女人，像一個精神分裂患者。
“還我票錢”，成為大多數觀眾的共識。最終影片票房只有900萬。
林青霞在《窗裡窗外》也提到，她看完很失望，“不好看”。
文雋曾說過，
“香港一班影評人因為要吹捧《東邪西毒》，特別成立了一個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把第一屆的最佳影片頒給了王家衛！”
2009年3月27日，《東邪西毒》終極版公映，票房過3000萬。
這部賠錢貨開始證明自己的商業價值。
吳鎮宇揶揄，“王家衛的初衷就是讓普通觀眾看不懂，專門是衝著國際電影節去的。”
雅俗共賞的佳作，向來是兩情相悅的愛情，鳳毛麟角。
即便今天我在重刷終極版，也承認《東邪西毒》那種放飛自我的敘事調性，稍不留神就讓人如墜霧中。
按照正常的敘事邏輯，影片應該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1）白駝山上，歐陽鋒愛的女人因賭氣，嫁給了他哥哥。得知此事後，歐陽鋒想與大嫂私奔，遭到拒絕。歐陽鋒黯然離開白駝山，來到沙漠創業，主營殺人買賣。
（2）大嫂對歐陽鋒念念不忘，去海邊生活。後來，黃藥師成為大嫂的舔狗。他發現大嫂依舊愛著歐陽鋒。於是他每年驚蟄都會去看歐陽鋒。
他知道，大嫂非常想知道歐陽鋒的消息，他非常妒忌歐陽鋒。黃藥師得不到大嫂，開始移情別戀，與好哥們盲武士的妻子桃花情投意合。盲武士發現後，傷心出走。
（3）黃藥師桃花朵朵開，在姑蘇城遇見女扮男裝的慕容嫣。黃藥師玩弄她的感情，導致慕容人格分裂。慕容心生恨意，出錢讓歐陽鋒殺人。有一晚，歐陽鋒和慕容嫣意醉情迷，把彼此當做心上人。
（4）有一年秋天，大嫂去世，死前把一罈醉生夢死的酒給了黃藥師，希望他給歐陽鋒。
（5）轉眼就是驚蟄（影片開始時間），黃藥師帶著醉生夢死找歐陽鋒。他喝掉醉生夢死，歐陽鋒沒喝 。之後，黃藥師去了好友盲劍客的家鄉看桃花。
後來，黃藥師遇見了盲劍客和慕容嫣，並被慕容嫣砍傷。
（6）立夏，有個孤女找歐陽鋒，為被殺的弟弟報仇。她只有一籃子雞蛋和一頭驢，歐陽鋒拒絕了他。
另一方面，盲武士來歐陽鋒這裡找工作，為了湊盤纏回鄉看桃花，他在一次行動中被殺。
（7）白露，歐陽鋒迎來新的合作伙伴洪七。洪七為一個雞蛋，幫孤女殺掉仇人，也失去一根手指。
洪七痊癒後，帶著妻子闖蕩江湖，多年後成為九指神丐。
歐陽鋒羨慕洪七，可以和心愛的人闖蕩江湖。
（8）第二年立春，歐陽鋒去了盲武士的故鄉，發現桃花是一位女子。
桃花知道老公盲武士已經去世，痛哭不已。看到這種場景，歐陽鋒才明白，黃藥師每年驚蟄去探望他的原因。
（9）驚蟄到了，歐陽鋒回到沙漠客棧，卻等不到黃藥師。
有一天，他收到白駝山的信，得知大嫂去世。他燒掉了客棧，回到白駝山。
多年以後，他也有了自己的名號——西毒。
影片中呈現的敘事順序應該是5，3，6，7，1，8，2，4，9。
這種非線性零碎敘事讓影片晦澀難懂。更讓人抓狂的是，有些敘事線還以插敘的形式出入不同的段落中。比如，第3段驚蟄段落就以插敘的方式出現在第5段的敘事線中。
王家衛也瞭解到，94版敘事對觀眾很不友好。在終極版中，5、6、7、8、9五個段落，他用了不同節氣加以標註。
節氣寓意時間的流逝。
另外黃曆的不斷出現，則是為了強調主角命運的宿命和輪迴。
他們是感情的失意者，都擁有一段充滿遺憾的愛情故事。
影片開頭結尾用驚蟄來呼應輪迴主題，那就是絕世高手也是愛情的失敗者，始終無法跳出感情失敗的宿命。
3
《東邪西毒》是披著武俠外衣的文藝片。它的拍攝週期長，因為它消耗王家衛大量的心血。
王家衛用多重視角，書寫一場場愛的錯位與循環悲劇，展現的是現代人疏離迷茫的情感世界。
就拿黃藥師來說，成為絕世高手，因為他是一個愛而不得的舔狗。
他愛上盲武士的妻子桃花，是因為她的名字。
每一年桃花綻放的季節，他就能看到大嫂——一個對歐陽鋒朝思暮想的女人。
因此，每年驚蟄黃藥師會去看歐陽鋒。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的是念著歐陽鋒的大嫂。
黃藥師的感情是不幸的（如果你認為單相思是幸福，那就繼續認為，此處不抬槓）。她的豔遇，不過是對大嫂的不甘心。
面對大嫂，他收下所有的狂放不羈，在她面前會低下頭，低到塵埃裡，在塵埃裡開出一朵桃花。
後來，黃藥師在桃花島定居，桃花塵封著一段他與大嫂說不出口的愛。
聊完感情表達，再說說影片是如何用視聽語言塑造人物形象的。
同樣是去歐陽鋒那裡打工的劍客，盲劍客洪七乍一看有很多相似之處：
都是落魄劍客範兒，功夫都很強，都有一副迷人的憂鬱氣質。
但他們很不一樣。
服裝同樣是藍色，盲武士的色調更加灰暗，他的內心比洪七更沉重灰暗。
在打鬥動作方面，盲武士執劍的動作是緩慢的沉重的，慢鏡頭也加強了這種沉重氣質。
這是非常反人設的設定，畢竟盲武士的必殺技是劍快。
而洪七的鏡頭，突出了速度感。
他在農村長大，經常幹農活，力量大，性格單純有直來直往的一面。
這份簡單單純也讓歐陽鋒非常羨慕，洪七過著他得不到的人生。
曾經，歐陽鋒也有機會像洪七一樣生活。
你們可以觀察一下歐陽鋒的服裝色調，多是黑白相間，簡單粗暴的對比，營造的是沉重和單純的對比，就是在說歐陽鋒身上的矛盾，他是複雜的，也是簡單的。
結語：
電影作品只以票房論成敗，如果不是投資方，那就是勢利眼的價值觀。
《東邪西毒》在1994票房失利，它的精神財富卻源遠流長。
周星馳的《大話西遊》有個讓人拍案叫絕的結尾，夕陽武士的造型和臺詞，都受《東邪西毒》影響。
杜可風說，如果沒有《東邪西毒》，就不會有《英雄》。
經典佳作，總能為影片帶來創作靈感和寶貴經驗。
又是一年驚蟄時，看完這篇小文，你會去看看《東邪西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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