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就是上帝——評雨果《悲慘世界》中的冉阿讓

1、《悲慘世界》最讓人難忘的是冉阿讓的心靈激戰

若干年前讀雨果的名著《悲慘世界》(李丹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7),讀得心動神搖,情感之海波翻浪湧,不能平靜。米里哀主教“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崇高境界,讓我敬佩之至;芳汀、珂賽特母女的悲慘命運,讓我無限同情;德納第夫婦的卑鄙無恥,讓我咬牙切齒;然而,讓我心靈受到更大震顫、至今不讀原著仍能清晰回憶起來的,是主人公冉阿讓仁愛慈善的一生,尤其是他捨己為人昭雪冤獄時那場暴風雨般的心靈激戰。

那是我所見到的最為真實、最為激烈、最為複雜、最為深刻的心靈之戰。在這裡,我親眼看到,冉阿讓是怎樣一步步“直赴天國所在的深淵”,又怎樣從黑暗無邊的深淵一步步走向無限光明的天國。

關於這場“心靈激戰”的性質和意義,雨果自己當然有極為深刻的認識。在“腦海中的風暴”這一小節的開頭他寫道:“我們已經向那顆良心的深處探望過,現在是再探望的時刻了。我們這樣做,不能沒有感動,也不能沒有恐懼,因為這種探望比任何事情都更加驚心怵目。精神的眼睛,除了在人的心裡,再沒有旁的地方可以見到更多的異彩、更多的黑暗;再沒有比那更可怕、更復雜、更神秘、更變化無窮的東西。世間有一種比海洋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天空;還有一種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內心的活動。”(第273~274頁)正因為雨果對人的心靈世界的神秘複雜有如此清醒的認識,所以他對冉阿讓的

良心就是上帝——評雨果《悲慘世界》中的冉阿讓

這場心靈之戰深感興趣,投以極大的熱情。可以說他是以一種莊嚴肅穆的心情來下筆的。他用了將近一卷(五萬多字)的篇幅,寫得極其溫柔細膩而又驚心動魄。詳細敘述這場激戰是不可能的,而任何概括都不能盡傳其微妙和精彩。為了讓沒讀過原著的讀者有一個大概的瞭解,也給了我們評述的方便,無奈之下,只能以拙筆簡要敘述一下其全過程。

2、冉阿讓心靈激戰的全過程

這場心靈之戰的背景是這樣的:冉阿讓,一個純樸善良、老實本分的農業工人,為了七個嗷嗷待哺的外甥,萬般無奈之中打破櫥窗偷了一塊麵包,結果被當場抓住並被判五年苦役。由於一再越獄,罪上加罪,苦役加至十九年。出獄後他想回到社會重新做人,然而苦役犯的身份讓所有人都拒絕他,卑視他,他心中充滿了仇恨,發誓要報復這個不公正的社會。後來,米里哀主教滿懷愛心接待了他,然而他卻以怨報德,當夜又偷了主教家的銀器。被抓住後主教不但不責備他,反而又把別的東西也送給他。主教口口聲聲稱他為兄弟,說“我贖的是您的靈魂,我把它從黑暗的思想和自暴自棄的精神裡面救出來,交還給上 帝”。( 第131頁)

主教的寬恕,徹底感化了他,他決心洗心革面,做一個像主教那樣的人。此後他來到海濱小城蒙特猗,改名為馬德蘭,依靠自己的發明辦起了工廠,從事貿易,幾年間成為百萬富翁。他樂善好施,廣泛救助窮人,贏得全城人的擁戴,被選為市長。這時的冉阿讓,是個社會上成功內心裡幸福的人。他“卜居在蒙特猗,一面追念那些傷懷的往事,一面慶幸自己難得的餘生,可以彌補前半生的缺憾;他生活安逸,有保障,有希望,他只有兩種心願:埋名,立德;遠避人世,皈依上帝。”(第273頁)

然而,天有不測之風雲。忽然有一天,他從警察沙威口中得知一件令他震驚的事:一個叫商馬第的老頭因偷蘋果被逮捕入獄,在監獄裡被同室囚犯指認為舊犯冉阿讓。偷幾顆蘋果在小孩子是頑皮行為,對於成人是一種小過失,對於苦役犯卻是一種犯罪,為此可能要判終身監禁。冉阿讓心裡明白,這是一樁冤案。他感到晴空中忽然來了滿天烏雲,雷電即將交作,大禍即將臨頭。怎麼辦?他的反應是—— “他最初的意念便是去,跑去,自首,把那商馬第從牢獄裡救出來,而自受監禁;那樣想是和椎心刺骨一樣苦楚創痛的;隨後,那種念頭過去了,他對自己說:‘想想吧!想想吧!’他控制了最初的那種慷慨心情,在英雄主義面前退縮了。”(第274頁)

想去自首又退縮了,這只是最初的一閃念的心理活動,對這一心理活動,敘述人(隱含作者)的分析是:“他久已奉持那主教的聖言,經過了多年的懺悔和忍辱,修身自贖,也有了值得樂觀的開端;到現在,他在面臨那麼咄咄逼人的逆境的時候,如果仍舊能夠立即下定決心,直赴天國所在的深淵,毫無反顧,那又是多麼豪放的一件事;那樣做,固然好放,但是他並沒有那樣做。……最初支配著他的是自衛的本能作用”。( 第274~275頁)

總之,面對如此嚴峻的局面,他還來不及深思熟慮,在深入思考之前他尚不能做出任何影響命運的重大決定。惶惑之中他暫取了一個所謂“自全方法”—— 最好是親自去看看審判的經過,到時候看情況再做決定。於是他訂下了第二天準備去阿拉斯的車子。

夜裡,黑暗無邊,他閂上門獨自一人開始了心靈的交戰。

開始,他想騙自己。他自知自己有罪(偷主教東西、搶奪掃煙囪的孩子),他承認監牢裡應該有一個自己的位子,這是無可避免勢所必至的事。但在這時候他有了一個替身,那個叫商馬第的人活該倒黴,從此他就可以利用商馬第的身子去坐牢,而冒馬德蘭的名生存於社會,從而也徹底擺脫了沙威這條惡狗的懷疑和窺伺了。

這樣安排沒有什麼不妥,因為一切的發生與自己無關,“假使有人遭殃,那完全不是我的過錯。主持一切的是上天。顯然是天意如此!我有什麼權利擾亂上天的安排?我現在還要求什麼?我還要管什麼閒事?那和我並不相干。多年來我要達到的目的,我在黑夜裡的夢想,我向天禱祝的願望,安全,我已經得到了。要這樣辦的是上帝。我絕不應當反抗上帝的意旨。……決定了,聽其自然!接受慈悲上帝的安排!”(第278~279頁)

但是,這樣決定之後心裡“反而感到不安”。他彷彿覺得有人在看他。有人,誰呢?“他想要摒諸門外的東西終於進來了,他要使它看不見,它卻望著他。這就是他的良心。”“他的良心,就是上帝”。( 第276頁)

上帝或者說是良心,其實是他內心深處的另一種聲音,這種聲音迫使他“說他所不情願說,聽他不情願聽的話”;迫使他“屈服在一種神秘的力量下面”。( 第279頁)

在上帝的逼視,其實是良心的自審下,冉阿讓意識到自己的“既定辦法”是荒謬的:“‘聽其自然,接受慈悲上帝的安排’,純粹是醜惡可恥的。讓那天定的和人為的乖誤進行到底,而不加以阻止,噤口不言,毫無表示,那樣正是積極參加了一切乖誤的活動,那是最卑鄙、喪失人格的偽善行為!是卑汙、怯懦、陰險、無恥、醜惡的罪行!”(第280頁)

冉阿讓嚴厲地自我審判,把它上升到人生目的和意義高度來看。他承認自己生在人間,確有一種目的。那是什麼呢?難道僅僅是隱藏自己的名字為了一己之安危嗎?當然不是。他認為真正的遠大的人生目的應該是,“救他的靈魂,而不是救他的軀體。重做誠實仁善的人。做一個有天良的人!難道那不是他一生的抱負中和主教對他的期望中唯一的重要事情嗎?”(第280頁)他感到自己試圖通過隱姓埋名斬斷過去的歷史是在做一件醜事,是最醜惡的賊!他偷盜另外一個人的生活、性命、安寧和他在陽光下的地位!他正在做殺人的勾當!他殺人,從精神方面殺害一個可憐的人。這樣的人、人生無疑是罪惡的人生,卑鄙可恥的人生。相反,如果前去自首救出了那個蒙冤之人,恢復自己的真面目,儘自己的責任,重做苦役犯冉阿讓,那才真正是洗心革面。外表是重入地獄,實際上卻是走出地獄!或者說是身入了地獄而心卻出了地獄。看來他必須決心斷送世俗的幸福才能拯救自己的靈魂。—— 這是極為慘重的犧牲!敘述人感嘆道:“多麼悲慘的命運!這是最偉大的犧牲,最慘痛的勝利,最後的難關;但是非這樣不可。悲慘的身世!他只有走進世人眼中的羞辱,才能夠達到上帝眼中的聖潔!”(第281頁)

經過一番靈魂的自審,上帝之光照亮了他的心魂,他終於下決心前去自首,儘自己的天職救出那個人。這時候,“他異常恐懼,但是他覺得善的思想勝利了。”“他覺得他接近了自己良心和命運的另一次具有決定性的時刻;主教標誌他新生命的第一階段,商馬第標誌它的第二階段。嚴重的危機以後,又繼以嚴重的考驗。”(第282頁)這考驗是人生的又一次抉擇:或者外君子而內小人,或者聖潔其中而羞辱其外。他經受住了這一考驗,經過艱苦的思想鬥爭,他選擇了後者。

從善的決心是下了,但並不意味著已經鐵定,義無反顧了。因為事關太重大,所以下決心後仍然免不了猶豫。海水流走可以流回,上帝搖盪人的心靈正如海水。

冉阿讓決定自首後想到那個可憐的婦人芳汀怎麼辦,由芳汀又想到他所眷顧的全城人怎麼辦。想到這裡他感到好像有一道意外的光照亮了他的心:“哎喲,可了不得!直到現在,我還只是在替自己著想!我還只注意到我自己的利害問題。我可以一聲不響也可以公然自首、隱藏我的名字或是挽救我的靈魂,做一個人格掃地而受人恭維的官吏,或是一個不名譽而可敬的囚徒,那是我的事,始終是我的事,僅僅是我的事!但是我的上帝,那完全是自私自利主義!那是自私自利主義的不同形式,但是總還是自私自利主義!假使我稍稍替旁人著想呢?最高的聖德便是為旁人著想。”(第284頁)而為旁人著想的結果是,有我在就有全城人的幸福,我走了全城人就可能陷於災難之中。我不去自首,害的僅僅是一個人,而惠及的是千萬人;我自首了,救出了一個人而害了千萬人;另外,我去不去自首,僅僅是個人的良心問題,而牽涉到的卻是千萬人的現實生存。為了救一個犯罪的人竟不惜犧牲全體無罪的人,這樣的事太殘忍、太不該了!“假設在這裡面,對於我來說,有種壞行動,我將來會有一天受到自己良心的譴責的,可是,為了別人的利益,接受那種只牽涉到我個人的譴責,不顧我靈魂的墮落,仍舊完成那種壞行動,那樣才真是忠於謀人,那樣才真是美德。”(第286頁)兩害相衡取其輕,結論是明顯的—— 不去自首。

冉阿讓對自己所想感到滿意,認為終於找到了真理,找到了辦法:“我已經下了決心。由它去!不必再猶豫,不必再退縮。這是為了大眾的利益,不是為我。”(第286頁)

找到了不去自首的強大精神支柱,他心裡高興極了!他決心以馬德蘭的名義生活下去,他開始銷燬能證明他是冉阿讓的所有證據。

然而,正當他這麼做的時候,他心中另一種聲音又喊了起來:冉阿讓,當你留在歡樂和光明中的時候,那邊將有一個人穿上你的紅褂子,頂替著你的名字,受盡羞辱,還得在牢獄裡拖著你的鐵鏈!你於心何忍!你這無賴!你這無恥的東西!在一片歡呼讚頌你的聲音背後,一種誰也聽不見的聲音將在黑暗中詛罵你,只有這種詛罵你的聲音能夠直達上帝!

那聲音起初很微弱,後來越來越宏亮,越來越驚人,直讓他毛骨悚然,心驚膽顫。兩種意見,兩種聲音,勢均力敵,各不相讓。兩種意見對於他好像都是絕路,他徹底陷於精神的絕境了:“無論他怎樣做,他終究回到他那縹緲心情底裡的那句痛心的、左右為難的話上:留在天堂做魔鬼,或是回到地獄做天使。”(第291頁)

怎麼辦,偉大的上帝!怎麼辦?

他 費了無窮氣力才消釋了的那種煩惱又重新湧上他的心頭了。他的思想又開始紊亂起來。他的思想轉了幾個圈又回到了遊移不定的狀態。他並不比開始的時候有什麼進展。

對於冉阿讓的絕境,敘述人(代表作者)給予了深刻的理解和同情,並且也給予了最高的敬仰。敘述人拿冉阿讓與耶穌基督相比—— “這個不幸的人老是在苦惱下面掙扎。距這苦命人一千八百年前,那個會集人類一切聖德和一切痛苦於一身的神人,正當橄欖樹在來自太空的疾風中顫動的時候,也曾經把那一杯在星光下面顯得陰森慘暗的苦酒,推到一邊,久久低迴不決呢。”(第291頁)

精神陷於絕境,可是現實中的他卻不能無所行動啊!他的心靈搏鬥了一夜,終於還是不知怎麼辦。天亮時,他頭一天訂的去阿拉斯的小車來催他,迷茫中的他身不由己地上路了。這時的他,“完全沒有打定主意,完全沒有下決心,完全沒有固定,一點沒有準備。他內心的一切活動全不是確定的。他完完全全是起初的那個樣子。”(第297頁)

他為什麼去阿拉斯?他想去看看情況。但“實際上,說句真話,他還是最歡喜能夠不去阿拉斯。”可是他去了。“車子愈前進,他的心卻愈後退。”(第297頁)一路上,他遇上了種種障礙,如車子壞了,馬累了走不動了,天馬路遠走不到了等。每次遇到困難無法走的時候,他內心都感到一陣極大的快樂,他想這不是我不去,而是現實困難實在去不了。—— “假使他不再走遠一點,那已經不關他的事。那已經不是他的過失,不是他的良心問題,而是天意。”(第303頁)但每遇困難他又千方百計不遺餘力去解決,唯恐稍有一點不盡心而良心受譴責。當困難得到克服又能順利前進時,又立刻汗流浹背,極度懊喪。就這樣,一路上他一方面希望往後退,一方面又逼著自己往前走,終於在艱苦跋涉十四小時之後於晚上八點鐘到達阿拉斯。

在阿拉斯,他本來已經非常疲累,但良心卻又逼著他自己立刻去找法院;他希望商馬第的案子已經審結,但因種種原因偏偏讓他正趕上審理此案;法院裡坐滿了人已經無法進去,他本可以心安理得地走掉,但他卻又利用自己市長的身份想盡辦法進到法庭裡;在法庭裡,沒有人認識他,他完全可以裝糊塗,但正是他主動走出來承認自己就是冉阿讓;人們不相信高尚的馬德蘭市長以前竟是一個苦役犯,就連以前同獄囚犯也認不出他了,又是他自己通過往事的回憶,以鐵的事實證明自己就是真正的冉阿讓。就這樣,從上路的那一刻起他每走一步都有後退的願望和機會,但又正是他堵死了自己的退路直至把自己逼上絕境,逼進監牢。

3、冉阿讓心靈朝聖對現代人的啟示

冉阿讓把自己的肉身逼進了人間的地獄,然而他的靈魂卻升上了神界的天堂。這是一段完整的心靈朝聖之旅,其中閃射出的精神之光,將為一切在黑暗深淵中掙扎的人引路,將使一切渴望踏上但尚未踏上心靈朝聖之旅的人從中獲得寶貴的啟示。

首先,心靈朝聖的前提是心中有“聖”,這個“聖”即上帝,或曰神。上帝或神,在中國文化背景下往往被理解為高居天堂手握生殺予奪大權,掌管人間吉凶禍福的人格神,所以人要想獲得幸福,必須討好他,巴結他,給他燒香磕頭,向他祈禱甚至行賄。這實在是一種極大的誤解。雨果寫得明白—— 他的良心,就是上帝。(第276頁)因此,上帝就是每個人心中神性的自我,或曰自我中的神性。康德說:“有兩種東西,我們愈時常、愈反覆加以思維,它們就給人心灌注了時時在翻新、有加無減的讚歎和敬畏:頭上的星空和內心的道德法則。”(康德:《實踐理性批判》第164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60)

康德所說的“內心的道德法則”即心中的上帝。這種意義上的神和上帝,從性質上看,其實是一種至高無上的精神信仰,一種絕對的道德律令。因為它是一種精神存在而不是一種實體,所以你信它,它就有;你不信它,它就沒有,它存在於人的信仰中。人心中有這個信仰和沒有這個信仰是大不一樣的。有,就意味著人的生存有了理由,有了根據,有了目標和方向,它讓人“心有所繫”,這就是所謂人生的意義,所謂靈魂的寄託。冉阿讓在這場心靈激戰中,一路猶豫又一路堅定,一路迷茫又一路清醒,就因為他心中有一個“神”。“神”在誰也看不見的地方呼喚他,指引他,在冥冥之中為他導航。在他心裡,“神”是無形的,但威懾力卻是強大的。只要有“神”在場,無論你有多少猶豫和不情願,最後都要聽從它的指令。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向著這個目標的追求,即有嚮往的意識,嚮往的渴望,嚮往的行為。當然,由於這一目標的高遠,你一時可能達不到,或永遠達不到,這不要緊,目標的意義就在於它是“目”中之“標”,在於它可以引領出一個追求的過程,換句話說即在於引你去追求。中國古人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就是這個意思。

前面我們說,對於“神聖”,你信則有,不信則沒有,它存在於人的信仰中。現在我們可以補充說,對於“神聖”,你追求則有,你放棄追求則沒有,它存在於人的不懈追求中。追求?那麼追求到什麼地方才算?我們說神聖不是一個固定的地方,它沒有可以量化的距離,它就存在於人的行為中、過程中。你真心誠意地追求著,神聖就與你同在,你一旦放棄追求,它就棄你而去。

“神聖”作為精神目標是高遠的(不高遠不足以為神聖),它與現實的人與人的現實有著絕對的距離,因此追求的過程絕對是漫長的、艱苦的。人追求的出發點是腳下的現實,而腳下的現實可能是一個無底的深淵。這裡蘊藏著虛偽、自私、卑鄙、怯懦、醜惡等各路魔鬼,它們根深蒂固,來自原“惡”。在你朝聖的路上,它們時時刻刻都可能出來干擾、破壞、阻撓,隨時都可能把你拖回深淵。正如雨果在作品中所寫的:“人心是妄念、貪慾和陰謀的汙池,夢想的舞臺,醜惡意念的淵藪,詭詐的都會,慾望的戰場。你在某些時候,不妨對於一個運用心思的人,望穿他那陰沉的面容,深入到皮裡,探索他的心情,窮究他的思緒。在那種外表的寂靜下面,就有荷馬詩中那種巨靈的搏鬥,彌爾頓詩中那種龍蛇的混戰,但丁詩中那種幻象的縈繞。人心是廣漠遼廓的天地,人在面對良心、省察胸中抱負和日常行動的時候,往往黯然神傷!”(第273頁)

正因為雨果對人心靈中深淵的複雜有清醒的理解和認識,所以他筆下的這場心靈之戰才有異乎尋常的真實性和震撼力。他筆下的冉阿讓,絕對是一個一心向善的好人,但是,即使是這樣一個人,一個受到主教感化、決心像主教那樣終生為善的人,在考驗面前仍免不了進進退退,搖搖擺擺,反反覆覆,何況其他人呢!

朝聖路上的反覆和搖擺,對於“人”來說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因為“人”與“神”之間本有著巨大的距離,從“人”走向“神”可能要作出巨大的犧牲,包括名譽、地位、金錢等現實的精神和物質利益。犧牲是痛苦的、困難的,但正因為痛苦、困難才顯示出神聖的意義,否則,如果從“人”到“神”一步可以邁到,那還叫什麼神聖!

精神朝聖是一種內在的心靈活動,沒有人看見,沒有人監督,沒有人逼迫,完全是自願的“靈魂深處爆發革命”,所以在這場聖戰中要想獲得勝利,必須具有堅強的意志和絕對高度的自律。冉阿讓的勝利,靠的就是他每時每刻的絕對自律。他靈魂中有兩個自我,神性的自我與世俗的自我時時刻刻都在衝突、對抗、搏鬥,世俗的自我時時都在尋求逃避,但神性自我代表上帝的眼睛,它明察秋毫,使世俗自我無所遁逃。

冉阿讓在朝聖路上,每一步他都想打退堂鼓,而且時時也都有退路,但每一步他都把自己的退路堵死,這才一步步走向了天國。這是一場聽不見喊殺聲的戰鬥,但卻是激烈無比的廝殺,許多人忍受不了它的殘酷,往往敗下陣來。只有少數人經受住了它的考驗,才獲得了勝利。

冉阿讓的朝聖歷程還讓我們看到,所謂“天國”所謂“神聖”,並不是一個孤立、純粹的光明所在,而是就在它的對立面—— 心靈深淵之中,所以人們掙脫深淵的過程其實就是走向天國的過程。或者說要想進入天國,必須敢於“直赴天國所在的深淵”。天然的聖潔不是真正的聖潔,真正的聖潔是臨深淵而不陷,出汙泥而不染。

就我個人閱讀興趣而言,我認為雨果對冉阿讓這次(書中還有不少次)心靈朝聖過程的描寫是全書中最為精彩的部分。恕我孤陋寡聞,我以為這大概是在此之前的世界文學史上絕無僅有的最有靈魂深度的藝術描寫。在這之前文學藝術中當然也有對於人的靈魂的深刻剖析(如莎士比亞、歌德等),但就其深度而言,似乎稍遜一籌。雨果對人的靈魂生活的關注,對後世影響深遠,如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等心靈描寫的聖手,無不從雨果著作中受益。

雨果以及後來的托爾斯泰等人對人的心靈生活的洞察,讓我們看到了基督教在西方人精神生活中的地位,看到了基督精神對文學藝術創作的內在影響。這一影響深刻而普遍,以至於成為西方文學最重要的一種文化精神。正如論者所說,重視人的精神與靈魂,重視對彼岸價值世界的追求,強調理性對原欲的限制,是希伯來—— 基督教文學之文化價值觀念的主導傾向。這種尊重理性、重視靈魂生活、崇尚自我犧牲和忍讓博愛的宗教人本意識,與古希臘—— 羅馬文學張揚個性、放縱原欲、肯定人的世俗生活和個體生命價值的世俗人本意識,共同構成了後世西方文學之文化內核相輔相成的兩個層面。(蔣承勇:《 世俗人本意識與宗教人本意識的對立與統一》, 文藝研究,2003(4))

走出文本反思這場驚心動魄的靈魂之戰,我們清醒地知道這是作家雨果為拯救世故人心而精心設計、導演的精神戲劇,這裡體現了作家的良苦用心。當然,用“上帝”作為資本主義制度的救世良方,試圖藉此消除資本主義的社會罪惡,無疑是太可笑了。以現代人的政治常識,中學生就可以嘲笑它、否定它。然而,我以為它的價值不在社會政治層面上,而主要在於精神生活層面上。

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里的任何人,身在俗世,心靈總不免有沉淪或走進深淵(或乾脆就在深淵中)的時候,沉淪或身處深淵的人免不了心靈的折磨和鬥爭,這時候想一想冉阿讓,會讓我們的靈魂世界投射出一片陽光,在心靈的天平上,自然會加重一些為善的砝碼,因而有助於我們作出向善的人生選擇。社會不可能指望人人都成為冉阿讓,但應該呼籲人人都欽敬冉阿讓。讓人人都去模仿、效法冉阿讓是不現實的,但鼓勵人們學習、嚮往冉阿讓卻是應該的。有這樣一個聖者與你一路同行,在你心靈陷入迷途之時,他可以隨時校正你的人生方向。

時代已經進入了所謂的“後現代”,再來談冉阿讓式的心靈朝聖、靈魂救贖,還有意義嗎?當然有。而且正因為“後現代”文化忽視靈魂、蔑視神聖、精神迷茫,才更需要討論心靈朝聖和靈魂救贖。人,只要還是人,就絕對少不了精神的支撐,精神的超越;否則,如果僅僅只有物質和肉體,與一般動物何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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