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5 廣場舞、KTV和冬令營,一個武漢姑娘的71篇方艙日記


廣場舞、KTV和冬令營,一個武漢姑娘的71篇方艙日記


方艙醫院像一座微縮城市,阿布在其間遊走,寫下方艙日記,記錄不同的人間日常。這些小紅書上的日記,是在宏大的敘事之外,建立一份普通人的歷史存檔。方艙的日子一定都是快樂的嗎?應該是不會的。但是如果能在這些枯燥、充滿未知的生活裡尋找到一點點微弱的光芒,那些快樂的瞬間,是能夠給人帶來希望的。


文 | 林念



運營 | 一凡


1


阿布記得,那是一輛白色的大皮卡,孤零零地停在街邊。時間臨近晚上7點鐘,路上沒有什麼車,武漢的氣溫降到了3度左右。除她之外,駕駛座後方的車斗上坐著一位女士,三位男士。他們都裹緊了衣服,蜷縮在車斗裡,臉上蒙著口罩,看不清彼此的臉。


那位女士呼吸急促。她告訴阿布,她還在發燒,燒得有些糊塗了。而後,車開得飛快,風凜冽地刮在他們身上,每一次顛簸,都把車斗裡的人震起。阿布擔心,自己會不會從車上掉下去。
這輛皮卡的目的地是方艙的集中轉送集合點,抵達之後,阿布會被送往武漢客廳,過去它曾是城市文化地標,疫情發生後,它被改造為方艙醫院,床位達1461張,是武漢目前規模最大的方艙醫院,負責收治輕症患者。和阿布同行的4個人,都被確診了新型冠狀病毒性肺炎。
阿布從未想過新冠肺炎會降臨在自己身上。得知武漢有疫情後,她做了一切防護的措施,每天在家裡噴灑消毒劑和酒精,奔去藥店買來了奧司他韋和蓮花清瘟作為預防的藥物,叮囑所有家人24小時戴上口罩,睡覺時也不摘下。買好儲備的食材後,她便極少邁出家門。
“媽媽,為什麼不能出去?”3歲的女兒果果問她。“外面有一個大怪獸,出去很危險的。”阿布告訴她。得到這樣的回答,平時吵鬧的果果變得懂事,只是偶爾會忍不住張望窗外的天。
症狀是慢慢顯現的。1月23日,阿布開始喉嚨發癢,吃了藥才轉好,一週後,她出現了頭痛、鼻塞的症狀,渾身冒起了虛汗。阿布的公公和婆婆也出現了類似的症狀,2月4日,他們被斷定為雙肺感染。

阿布慌了。第二天,她和丈夫一同去醫院做了CT檢查。CT結果顯示,阿布的右下肺葉感染,得到結果的時候,“那一下,就像一道閃電擊中了我的腦袋,‘嗡’的一聲,晴天霹靂。”阿布的第一反應是“一定要把女兒保護好”。她心裡後怕,果果依賴她,這些天來,母女倆都緊密地睡在一起。
她不得已和丈夫、女兒分開,獨自住進了另一套親戚空置的房子裡。第二天一早,母親發來視頻請求。一看事情瞞不住了,她只好坦白自己肺部感染的事實,“你們先別緊張啊,我和你們說件事情。”“你是不是確診了?”母親問。阿布點點頭,這時候,手機兩頭的一家三口都陷入沉默,阿布看到,在一旁不發一言的父親瞬間掉下了眼淚,她也忍不住哭了。
2月7日,她和丈夫、女兒前往酒店隔離,才抵達酒店,就收到了核酸是陽性的消息。半小時後,社區通知她去武漢客廳方艙醫院。不能和住在隔壁房間的果果正式道別,她只能發去視頻通話請求,“果果,媽媽要去醫院,因為媽媽生病了,你在這裡要聽爸爸的話,如果爸爸需要幫助,你一定要幫助他。”果果點點頭,“好的,媽媽,愛你喲。”“我也愛你。”阿布說。
幾乎是毫無準備地,視頻通話結束,阿布提著一個簡易的塑料袋,隨意地裝上幾件換洗的衣褲,坐上了那輛等待她的皮卡車。

到達下一個集合點,已經是晚上9點鐘。他們被暫時擱置在路邊。在寒風中,阿布站得腿痠。她突然想到,她即將要面對的,也許是一段非常難忘的旅程。她在冷風中掏出手機,攝像頭轉向自己,“現在是2020年2月7號,我被確診了肺炎,現在要去方艙醫院了。”
畫面裡,阿布戴著淡藍色的口罩,一身白色的羽絨服,齊肩的栗色頭髮塞在帽子裡。那是阿布第一條關於方艙的視頻日記,迄今,她在小紅書上共記錄下了71條方艙日記。

廣場舞、KTV和冬令營,一個武漢姑娘的71篇方艙日記

▲ 阿布選擇用記錄的方式來度過在方艙醫院的日日夜夜。圖 / 受訪者提供


2


來到方艙的第一個晚上,阿布沒睡好覺,早晨6點便睜開了眼睛。開放環境下,人與人之間幾乎沒有隱私。躺在病床上,阿布聽見了許多聲音。
一位上了年紀的阿姨在哭。她才入院不久,焦急地衝醫護人員求助,“我80多歲的媽媽還在家裡,也感染了這個病,怎麼辦啊?她該怎麼辦?”
一位男性操著外地口音,安慰電話那頭的母親和孩子,“不要哭,不要哭,不必擔心我,我在這裡一切都好。”撫慰完家人,他開始大口喘氣,暴露出剛才悉心藏好的病症。
有人每隔半小時詢問自己的病情,反覆回答過的問題,他仍要找來醫生再確認一次,煩躁地在醫院裡來回地走動。還有人不斷嘀咕,“這裡是什麼鬼地方?不就是把我們拖來這裡等死嗎?”
方艙才建成不久,硬件條件不好。移動廁所老出問題,水箱缺水,紙張和排洩物通通黏在排水口上。洗澡的隊伍排得老長,浴室裡,周遭的縫隙鑽進颼颼的涼風,在方艙的20天裡,阿布只洗過3次澡。


但問題總要克服。沒有現成的晾衣繩,她把藍色的垃圾袋撕成條狀,擰在一起,製成一條簡易的塑料繩,綁在床頭,用來晾毛巾。她在角落發現了一個廢棄的噴壺,得到醫務人員的許可後,往裡面灌上消毒液,分給身邊的病友們。“我不想去抱怨這些東西不好,只想儘量去理解它,它在最短的時間裡能夠做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我總是這樣對自己說。”
一場廣場舞讓人們看到方艙的另一面。2月10日上午10點,當時七八位A8艙的病友們起床做運動,有人提議跳舞,他們便打開了手機視頻,趁著音樂扭起了舞步。跳舞的視頻被旁人發上了網,引來了熱議。醫護人員們決定,廣場舞自此作為方艙醫院的保留節目。
當天下午6點半,一位護士將擴音喇叭架在手機邊上,放起了音樂。正值飯點過後,管床的護士們到每個病床前鼓勵病友下床運動。公共活動的空地上,人漸漸多了起來。A區來了近四分之一的人,相互隔著1米左右的距離。一位甘肅醫療隊的護士在前頭領舞,跳起了《火紅的薩日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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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布用鏡頭記錄下的這場舞蹈,感動了無數網友。圖 / 阿布的小紅書截圖


阿布沒有跳,在一旁用手機錄下了這一切。她看到,醫護人員穿著厚重的防護服,盡力地跳出輕快的舞步。阿布給這支舞取名叫“方艙舞”,發佈在小紅書後,吸引來了大量的點贊和評論。
即使在這樣歡樂的時刻,衝突也不可避免。第二天,病友們照例跳著廣場舞,一個披著捲髮的高個兒大媽,快速衝上前,搶走了護士手中的話筒,對著話筒用高昂的聲音說:“你們是很開心還是怎樣?你們以為來這裡是享福的嗎?我告訴你們,過來都是來送死的,還跳跳跳……”
人群停了下來,目光死死地盯住她,“你不跳你可以回去呀”,他們開始回擊,“你不想治病就回去”,聲音此起彼伏,越來越嘈雜,夾雜著當地特色的“漢罵”。大媽愣住了,不再出聲,把話筒往回一塞,罵罵咧咧走回了自己的病床。
疾病面前,積極樂觀是一種錯嗎?阿布琢磨過這樣的問題。剛來方艙時,因為核酸遲遲不轉陰,阿布偶發焦慮和沮喪。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她只能不斷刷新聞,墜入新一輪的失望和恐懼。進入方艙兩週後,做完第二次核酸檢測,結果依然是陽性,阿布給丈夫撥去電話,邊說邊紅了眼眶。她想念女兒,這是她和果果分別最長的一段時間。


果果為她畫了一張畫,畫裡阿布穿著裙子,身上點滿黃色的病毒。畫完,果果揮舞著手裡的畫紙,在狹小的酒店房間裡邊跳邊喊,“希望媽媽早點出院”。
這些情節屢屢讓阿布掉淚,“但我不想讓自己一直糾結在病情上,想把情緒轉換一下。看到的那些不好,我會自動地過濾掉,這樣才能保持愉快的心情。”

廣場舞、KTV和冬令營,一個武漢姑娘的71篇方艙日記

▲ 畫面中,果果揮舞著手上的畫喊著:“媽媽早點出院,愛你喲”。圖 / 阿布的小紅書截圖


3


為了控制自己的情緒,阿布卸載了其他的資訊平臺,獨獨留下小紅書這個生活方式社區,更新自己的方艙日記。
視頻日記,她只拍快樂的部分。沒有專業唱歌設備,一位醫生舉著平時的擴音話筒唱《成都成都》,把歌詞裡的“成都”替換成了“武漢”,病人圍著他站成一圈,隨著音樂節奏搖擺。阿布還拍攝了自己參加合唱團的過程,她穿著棕褐色的迷彩服,和病友們站成一排,排練《我和我的祖國》。醫護人員不能帶手機,讓阿布給他們拍攝視頻向家人報平安。
阿布的方艙日記登上了央視,連續播出了3集。她沒想到,自己第一次上央視,竟是以新冠肺炎確診患者的身份。後來,她越來越熟練,舉著手機正兒八經地採訪醫生,還竄到方艙一些不惹人注意的角落,拍攝她覺得有趣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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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的方艙日記登上央視的畫面。圖 / 阿布的小紅書


條件艱苦,阿布也自得其樂。公共活動區域是一條露天過道,一邊是卸糞車,另一邊是移動廁所,阿布夾在中間悠然啃著蘋果。再往前走點路,能看到好一些的景色,“那裡能壓壓腿、拉拉筋,也挺好的呀。”她說。
樂觀的情緒會被感染。和阿布同一批進來的病友都是上了年紀的阿姨,她注意到一位60多歲的阿姨滿臉愁雲,話少,沉悶地坐在病床上。阿姨的症狀比較嚴重,她告訴阿布,她和家裡人交代好了後事,“反正我是再也回不去了,要死也死在外面吧。”
阿布和旁邊的阿姨們找她搭腔,“我們不會和她說,‘你肯定會沒事的’這樣的話,那樣的力量太單薄了。大家會和她開玩笑,讓她真心地笑起來,她反而會慢慢地轉好。”五天後,那個阿姨終於露出了笑容。“回去還要操心做飯買菜,就在這裡待著,還有飯吃。”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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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布入院第二天領到的飯菜。圖 / 阿布的小紅書


每回領飯菜或零食、發拖鞋,阿姨們都想著給阿布留一份。醫護人員發物資,如果有誰缺席,她們一定會多拿一套,生怕缺席的人餓了冷了。阿布習慣了晚睡,晚上12點多鐘,阿姨們看到她的手機還亮著光,衝她喊,“阿布,還不睡覺呢。”“阿布,早點睡覺身體才會快點好。”阿布無奈地笑,乖乖把手機關了。早晨起來,阿布挨個催促她們起床打八段錦,“你們快下床,別睡了,頸椎都要睡斷啦,還不下來運動?”
方艙醫院像一座微縮城市,阿布在其間遊走,記錄不同的人間日常。
人來人往,難免出現爭執,明明每人可以分到一瓶的酸奶,總有人成箱成箱地往自己的病床搬。因為各自想看的電視臺不同,兩位病人起了爭執,惹來了附近駐守的警察。方艙外人與人之間的貪婪、爭鬥,也毫不意外地在方艙裡複製上演。阿布在日記裡把這些畫面剔除,她更願意記錄病友間的互相支撐、醫護人員的關照,她想給艙外的人帶去能量和溫暖。
在阿布看來,樂觀真的有用。她專注於挖掘生活裡溫暖部分的同時,方艙也發生著它的變化,某一天,她發現牆上長出了貼滿便籤的信心樹,過了幾天,醫院的圖書角又建了起來。


“城市”在不斷變好,關係的藤蔓也在不知不覺間開始生長。即使醫護人員只露出一雙眼睛,阿布也能喊出他們的名字。阿布去領物資,一路上都有人和她打招呼,“阿布,你怎麼還沒出院?”“阿布,最近感覺怎麼樣?”。阿布覺得自己像參加了一場“冬令營”,病友們像是同學,共同為一場大考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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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布記錄下的方艙醫護人員。圖 / 受訪者提供


4

發佈方艙日記後,阿布在小紅書上多了一些追隨者,他們每天守著阿布發視頻。阿布發得晚了,他們急得給她留言,擔心她的病情是不是出現了新變化。她成了大家在方艙的另一雙眼。這雙眼睛看到的,是實實在在的方艙生活。


像阿布這樣,在小紅書上分享疫期生活的用戶還有很多。武漢市同濟醫院腫瘤科的“牛牛媽媽”被調配到發熱門診後,開始在小紅書上記錄發熱病區的日常,“作為80後的我們,小時候沒有穿過紙尿褲,2020年,我們穿上紙尿褲,依然是美少女。”3月2日那天,發熱病區開設滿一個月時,牛牛媽媽和同事吃了“滿月蛋糕”,照片裡的蛋糕裹了一圈鮮黃色的芒果粒,“等大家都出院了,我們就可以‘封科’啦。”
一個名為“藍寶石”的小紅書用戶是馳援黃岡的一名護士。她分享了黃岡首例ECMO患者的搶救過程。由於沒有轉運呼吸機,送患者去往CT室的路上,他們只能用手來反覆捏呼吸囊,一路奔跑著,讓患者順利做了頭胸部的CT檢查,再將他送回了重症病房。“這是一輩子珍貴的回憶,等多年後來看看這些,曾經的我們那麼勇敢,為了心中的信念不惜一切,哪怕付出生命。”她寫道。


封城封路的舉措讓線下的城市停擺,線上互動重要性凸顯,越來越多的人湧進了小紅書這座虛擬城市。
小紅書社區生態運營負責人濟顛覺得,幽閉在家的日子裡,人們更渴望明亮的事物來照見生活。這個城市在自發地萌生出各種小眾的圈層,來到這裡,可以輕易地尋見氣味相投的人。頁面像一塊塊長方形的窗格,窗格里傳來家常菜的飯香,還能聽到吉他彈唱的絃音,盡是日常。
小紅書所在做的,是在宏大的敘事之外,建立一份普通人的歷史存檔。“方艙的日子一定都是快樂的嗎?我想應該是不會的。但是如果能在這些枯燥、充滿未知的生活裡尋找到一點點微弱的光芒,那些快樂的瞬間,是能夠給人帶來希望的。”濟顛說。
屬於阿布的那一份故事存檔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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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布轉院前的最後一次記錄,她說自己是最後一次在這個“客廳”錄視頻了。圖 / 阿布的小紅書


2月27日,阿布接到了轉院的通知。她被轉去中南醫院進行下一步的觀察。核酸仍沒有轉陰,她沮喪得很,小紅書用戶們鼓勵她,“阿布呀,你就當作是高三沒考中重點,再復讀一年。到中南醫院就是讀到火箭班去了,你肯定很快就畢業了。”
轉院那天,阿布和熟悉的醫護人員一一告別。不能接觸防護服,她在相距半米左右的位置,和她們隔空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外地醫療隊的醫護們和阿布有一個約定,“等我們抗疫一週年,我們要再回來看一下。”阿布答應,“好,不管是你們來武漢,還是我去廣東或者甘肅,我們都要再見面。”
A8艙的阿姨們給阿布打包行李,擔心她去了中南醫院吃不飽,她們把自己平時省下來的榨菜、水果,統統放到一個紙箱裡。零食越積越多,紙箱被塞得鼓鼓囊囊,一個阿姨手腳利落地用膠帶將它捆牢。來的那天,阿布只有一個玫粉色行李箱,臨走時,箱子變成了3個。6位病友拍了一張集體照,匆忙地建了一個“方艙戰友群”。再也沒有時間可以做更多的道別,阿布帶著這些零食,轉去了中南醫院。


在中南醫院的檢驗科,她拿到了第四次核酸檢驗結果,顯示陰性。她興奮地洗了頭髮,衝了澡。她的病房正對著武漢的雙湖橋,晚上望過去,是一條紫色和白色交接的燈帶。橋兩邊的建築的燈火,一天比一天明亮。
晚風吹了進來。阿布想,春天,總歸是要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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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布在信心樹上留下的願望便籤紙。圖 / 阿布的小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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