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9 遼上京的守護者

我並非出生在林東,可從懂事起就生活在林東。林東不大卻很有名,都得益於城南有座廢棄的老古城——遼上京遺址。


小時候,我常和小夥伴兒們去老古城玩耍。平緩的草地上,一大圈隆起的土崗蜿蜒起伏,北口疑似城門的斷裂處,土磚夯制的痕跡歷歷在目。土城南側一條細沙河水緩緩流過,人稱“沙裡河”。古城南側矗立著一座兩米多高的無頭石雕,裙羅飄帶清晰可辨;古城北側則是突起的一座土丘,頂端立有一塊“臨潢府”標誌碑。偌大的一個空曠所在,夏天綠草茵茵,牛羊可見;冬季寒風掃過,一片蒼茫。除南北一條馬路穿城而過直通遠處的天山外,目之所及見不到一處房瓦屋舍,唯有城北口一塊署名國務院頒佈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碑赫然矗立。這讓我對這座光禿禿的老古城不僅肅然起敬,而且愈加好奇。


遼上京的守護者


這座古城是哪個朝代的?為什麼就成為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當時周圍沒有人能說得清楚。有說是遼代的,古城就是當年遼國的首都,裡面曾住過蕭太后、蕭天佐等歷史小說裡的風雲人物,地下埋的全是金銀財寶;有說古城是被一場戰火焚燬,文物古蹟化為灰燼,其歷史脈絡早已無從可考。因為沒有系統的文字介紹,人們雖然就生活在古城腳下,每日朝夕相處,卻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遼上京的守護者

王晴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所在的林東一小請來一位文化館王老師作報告,專門講解老古城的由來。記得這位王老師高高的個子,四十多歲,戴一副近視眼鏡。那天師生們早早坐滿了大禮堂。王老師登上講臺,先伸手摘掉藍布帽子向大家行了個禮,然後坐下來詢問同學們都有誰去過老古城,臺下全都舉起了小手。王老師咧嘴笑笑說:“很好,很好!那麼同學們可知道這個老古城是哪個朝代留下來的嗎?”同學們紛紛搖頭。


遼上京的守護者

巴林左旗文化館


“好,那我今天就給大家講講這個老古城的由來!”王老師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子,便向大家講了起來。從北宋時期中國北方的歷史版圖到契丹民族的興起,從耶律阿保機統一契丹部落建立大遼到最後遼為金所滅,王老師滔滔不絕地講了兩三個小時,聽得同學們如醉如痴。王老師淵博的歷史知識、深入淺出的風趣講解,給與會的每個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遼上京的守護者


王晴


從那以後,每當我再在街上遇王老師騎車經過,都會停下來向他行注目禮。王老師依然戴那頂藍布帽子,而且帽簷壓得很低,兩隻眼鏡片幾乎遮住了上半個臉,兩個嘴角略往後咧著,似笑非笑,眉頭緊蹙,又像在思考問題。我沒想到小小的林東,竟有如此專業的古城研究者!後來一打聽王老師叫王晴,是文化館的工作人員,因為名字清麗,常被人誤為“王清”。


遼上京的守護者

1968年王晴與同事在文化館門前


上中學後,王晴的二女兒王飛葉和我成了同班同學。飛葉也像她爸爸高高的個子濃眉大眼,人高腿也長,奔跑飛快,不但打球,而且是我們年級的短跑冠軍。飛葉者,飛起來的綠葉也,名字起得名副其實。


因為和飛葉成了同學,我才知道他們家是回民,她爸爸王晴老先生生於1925年,比我爸爸還大4歲。1936年老先生11歲的時候隨父母從河北省平泉縣太平莊遷來林東,並在林東的啟文小學畢業。1953年老先生開始到新華書店工作,由於他醉心於當地的史志研究,1964年被抽調到政府去編纂地方誌,從此便開始了他對遼史和契丹文化的研究。


遼上京的守護者

王晴與文化館同事在林東街合影。


一次飛葉帶我們幾個同學到他們家串門,正好遇到她爸爸在家。能見到我從小學就敬佩的老先生,心裡感到非常榮幸。老先生那時候剛五十歲出頭,雙腿盤坐在炕上,身前是張小方桌,桌上擺放著書籍和材料。看我們來了,他微笑著讓我們坐。寒暄幾句後很自然地就聊到了老古城。老先生告訴我,說契丹歷史文化研究最大的困難是流傳下來的歷史文獻太少,我們這座老古城雖然赫赫有名,但由於條件不具備,現在還不能發掘,而流散的文物徵集起來又非常不容易。


遼上京的守護者


王晴


他說,大概是1967年,一次他到古城南邊的大辛莊走訪,在老鄉家見一餵豬的石槽子很特別,他就翻過來看,發現竟是塊古代的石碑改制的。他詢問老鄉石碑是從哪弄來的。老鄉說在古城邊上撿來的,而且他家裡還有兩塊正在壓酸菜缸。老先生趕緊找來查看,發現上面果然刻有字跡。於是他二話不說,忙向老鄉要了石頭拿回去研究,原來上面的字跡竟是殘存的契丹大字。這兩塊石頭可成了文化館的寶貝,後來還被政府有關部門專門拿到日本參加契丹文物展,為契丹文的研究發揮了重要作用。


遼上京的守護者

1973年王晴與劉德高在召廟前


老先生說,1977年他還在遼上京徵集到一枚出土的銀幣,經過仔細考證他認為是契丹大字“天朝萬歲”,經過專家鑑定,此項考證獲得了一致認可,並在之後的遼代錢幣學術研究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先生說,現在文化館裡收藏的那些“磚頭瓦塊”可都是研究老古城的寶貝,是他和同事們幾十年不間斷蒐集到的。他在沙裡河負責修建古城保護工程那段,由於他經常到古城附近的大辛莊、小辛莊和“八一”大隊給老鄉們宣傳講解文物保護的重要意義,大家都對他很熟,有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就喊他“王眼鏡”。很多人還拿著瓷盤瓷碗主動找他看文物,看中了他就當場買下來。說是買,其實也就是給人一雙鞋或一個茶缸之類。這其中就有後來確定的國家一級文物,擱現在放到文物市場說價值連城也差不多。說到這兒,老先生呵呵地笑了起來,笑聲還沒結束便又轉換成了陣陣咳嗽。


遼上京的守護者

1973年王晴與蘇赫在召廟,前排右一為蘇赫,右二為王晴。


六七十年代是王晴先生歷史研究的鼎盛時期。這期間,他與北京、遼寧、內蒙古的文物專家通信不斷,特別與北大的侯仁之教授以及徐光翼、劉觀民、蘇赫、劉鳳翥等專家學者多有通信往來和切磋交流,不但考證出了契丹銀幣上的大字“天朝萬歲”,還整理撰寫了《契丹史稿》筆記、《巴林左旗出土的幾方官印》、《遼上京出土的契丹銀幣釋文》、《遼上京遺址及出土文物記述》、《遼上京河流湖泊今地考》、《淶流河非遼上京河道辨析》、《契丹大字索引》、《契丹大字初探》等學術研究成果,以及彙集整理出6冊本《鄉土史地資料》和30餘萬字的《中國民族史稿》等。


非常遺憾的是,正當王先生迎來改革開放新時代,正準備在學術研究上大展宏圖的時候,卻因肺心病突發,於1984年3月23日溘然病逝,年僅59歲。


遼上京的守護者

1975年王晴與契丹文字專家劉風翥


我一直以為學識淵博的王老先生一定是舊社會哪所大學歷史專業畢業的老大學生,內心深處一直把他當作林東為數不多的高級知識分子看待。最近和子承父業的老先生的長子未想兄聯繫才得知,老先生只是小學畢業,這讓我大為驚訝。


未想兄說,他父親學歷並不高,但是他從小就愛學習、肯鑽研,而且天分極高,很多東西他無師自通一學就會。從小老先生就對歷史地理感興趣,鑽研起來廢寢忘食,特別刻苦。過去家裡生活十分困難,老先生又長年患有肺病,收集資料做考證研究他吃了不少辛苦,老父親很多感人的經歷讓他至今難忘。他說,父親突然病故,讓很多親朋好友十分惋惜,當地的黨政領導還在回民墓地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對老先生三十多年如一日鑽研整理契丹歷史文化所做出的貢獻給予了高度讚揚和肯定,這讓他們一家感到十分欣慰。現在遼上京歷史文化研究在政府的大力推導下已經成為林東在全國乃至世界的一個亮點,每年前來參觀的中外人士成千上萬,這些如九泉之下的父親有知,一定非常欣慰。


遼上京的守護者

1975年王晴全家在院裡


2007年,我回林東參加同學聚會,在新的政府廣場對面赫然矗立著一座宏偉漂亮的“遼上京博物館”。我走進去一樓二樓地逐個參觀,各種展板豐富多彩,各種文物琳琅滿目,不由得讓我想起了王晴老先生。沒有他那輩人在極其困難的條件打下的研究基礎,林東的遼文化和契丹史研究怎會達到如今的水平和影響?


遼上京的守護者

王晴


2018年我再次回林東參加同學聚會,在新城區中心廣場又矗立起一座新的造型更加宏偉獨特的“遼上京博物館”。清晨,我和幾個從外地回來的同學相約健步登上兒時經常在上面玩耍的古城,放眼望去,一束燦爛的陽光照射在蜿蜒起伏的古城牆頭,40年光陰瞬間即過,彷彿彈指一揮間。


斗轉星移,如今的林東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大變化,可古城沒有變,遼上京遺址沒有變,它依然靜靜地矗立在那裡,敬候著一代又一代對它情有獨鍾的研究者和守護者!


照片由王未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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