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的粉絲——溥儀與婉容
溥儀與梅蘭芳可謂世交,梅家三代都跟清宮有關。
照清宮舊例,除由昇平署承擔宮廷演戲任務外,還隨時要社會上的名角入宮演出,被傳的伶人就叫作“內廷供奉”。梅蘭芳的祖父梅巧玲即是一位內廷供奉,他在咸豐年間掌管京都的“四喜”
戲班,頗有盛名,經常被傳進宮裡演戲。咸豐十年(1860)夏,咸豐皇帝3旬整壽時大肆操辦,曾命梅巧玲率四喜班進圓明園連演數日。其人較胖,遂有“御口親呼胖巧玲”一句“竹枝詞”廣為流傳,說明皇家對梅巧玲的演藝很是欣賞的。
梅蘭芳的伯父梅雨田則在宮內當差,作為昇平署的教習,他是一位六場通透的音樂家,與當年享有“戲劇大王”盛名的譚鑫培為搭擋,為其拉胡琴伴奏極為和諧,被稱為“隨手”,吹笛子更有
“絕活兒”。正象梅雨田自己所說,吃昇平署這碗飯,胸中沒有滾瓜爛熟的幾百出戏,那是絕對應付不了的。他也是深受皇家賞識的戲曲樂器藝術家,除拿宮裡的固定錢糧外,每次登臺伴奏另外給銀二兩,以後逐漸增加到八兩。
自咸豐以後清宮演戲成為風氣,又經慈禧著意倡導,遂使此風由宮廷而王府,由皇帝而親貴,先是觀戲,繼而演戲,光緒皇帝也能打鼓,公子王孫差不多都可登場彩唱。所以才有“國事興亡誰管得,滿城爭唱叫天兒”這兩句歌謠流傳。溥儀與梅蘭芳的關係,是清宮與梅家幾代關係的繼續,也反映了皇族中京劇傳統發展的狀況。
1922年11月30日深夜,散戲後梅蘭芳在東興樓吃晚飯時,正好看見溥儀迎娶婉容的儀仗從街上走過。嗣後,清宮從12月2日到4日為慶祝溥儀大婚演戲3天。楊小樓、譚小培、俞振庭等名角都進宮演戲,共演34出,梅蘭芳並沒有參加這次演出。後來溥儀的堂弟溥佳撰文回憶溥儀大婚場面,說梅曾出演《汾河灣》,並與楊小樓合演《霸王別姬》,講得繪聲繪色,實則為誤傳。
梅蘭芳既不象伯父吃宮中錢糧,也不象祖父經常被傳入宮“供奉”,終其一生進宮演戲只有一 次,即在清宮為端康太妃操辦50歲整壽那一天——1923年10月2日(舊曆八月二十二日)。
梅蘭芳這次被邀入宮,主要是因為端康太妃和溥儀都點名要看他的戲。事先,昇平署總管拿著幾十出戏的戲目呈請端康親點,她找不到梅蘭芳的名字就很不高興。後來溥儀又回憶說,他也是因為久仰梅蘭芳、餘叔巖和尚小云等人大名,才決定將他們幾位“臨時邀入清宮,特別參加演出”的。於是,宮裡特派昇平署教習錢金福前往梅家“謙辭婉約”。當時正是日本關東大地震之後,梅忙於賑災義演,但因慮及祖父、伯父與清宮的關係,不便辭退,“即行允諾,並聲明不領戲價”。溥儀聞之頗為欣喜,遂授意內務府大臣,“於梅蘭芳到宮時,遣人歡迎領導,藉示優異”。按照溥儀的想法,自然還是以皇帝的身份傳諭社會名角入宮“供奉”;從梅蘭芳的角度就大不相同了,他一方面顧及祖輩的情面,另一方面只把這紫禁城的演出也作為應一次堂會而已。
那天,梅蘭芳來到漱芳齋後臺,見桌上紅漆插屏架上有個大水牌,上寫“正開臺大吉”幾字,下面列著戲碼。這戲碼反映著名伶、名戲雲集一臺的盛況。
據梅蘭芳回憶,那天他在後臺大耳房化妝,隔窗可見臺上演出,馬連良的《借趙雲》正唱到熱鬧處,忽有太監來到後臺傳旨“迎請”,戲停下來,許多嗩吶吹“一枝花”牌子,皇帝、皇后入座聽戲,不一會,端康、敬懿和榮惠三位太妃也入座了。因為下一出就是梅的《遊園驚夢》,可知溥儀等對梅戲確是另眼相看。
梅蘭芳後來跟許姬傳先生談過他演戲時注意到的臺下的情景: “這個戲臺,比外面的舊式方臺大得多。只見北面五間正房,有廊簷,正中懸掛著紅邊貼金藍地金字豎匾‘漱芳齋’三個楷書,並排寫的是滿文。堂屋中間,隱約看見三個老太太同坐在一個小榻上。東邊靠近窗戶側身坐著一個戴眼鏡的少年,一看便知這是遜帝溥儀,當年在報刊上就登載過他的照片。唱完‘夢迴鶯囀……’看見從屋裡緩緩走出一個十幾歲很氣派的麗人,梳著兩把頭,穿著大戲緙絲擎衣,花盆底鞋。在這個十分莊嚴的場面裡,敢於隨便走動看戲,這當然就是剛娶進宮來的皇后婉容了。她看了一會兒就進屋,坐在西一間靠窗的地方。”
梅蘭芳那天主演的兩出戏《遊園驚夢》和《霸王別姬》都是宮裡沒有的戲。別的劇團進宮獻 演,可以不帶行頭道具,因在清宮昇平署一應俱全,梅卻要自帶服裝進宮。
據當時各報報道,溥儀等對梅戲極為讚賞。《實事白話報》說: “是日,帝著灰色長袍,帶大黑墨鏡,頗為高興。名伶均蒙賞賜,惟蘭芳蒙賜獨多,原因系清帝初觀蘭芳演劇。清帝大婚時傳演,適蘭芳在滬未歸;今觀蘭芳獻技之妙,大加讚賞。”《順天時報》說: “蘭芳《遊園驚夢》、《霸王別姬》為帝初寓目,嘆為名下無虛,故賞較優。”《大公報》則轉述貝勒載濤(溥儀七叔) 的話評論道: “梅蘭芳在宮演兩劇,一為《遊園驚夢》,一為《霸王別姬》。清帝、後及皇室諸人,均以此次觀劇極為滿意,而尤讚賞《別姬》舞劍一場。瑜太妃(同治帝妃)謂: ‘隨先太后看戲數十年,從未見此好戲,以前都算是白看了’等語,其推重如此。”
梅蘭芳事先就聲明“不領戲價”,卻得到清宮最高的報酬。據報道,一般角色給銀20—30元,象茹富蘭、沈富貴等優給80元,對尚小云、俞振庭、小翠花等名角給160元,梅蘭芳獨獲賞銀500元,另賜全饌一桌。《順天時報》就此評論道: “帝賜蘭芳御饌一桌,為伶人進內演戲者之創舉也。”
次日,溥儀又賞給梅蘭芳“尺頭四端”,派人直送梅府。
第二天,梅蘭芳、楊小樓和餘叔巖到養心殿謝恩時,又受到溥儀的親切接見。溥儀非常高興,當場再賞每人一隻御製鼻菸壺,都是稀世珍品。
溥儀喜歡梅蘭芳主演的戲,也喜歡梅派戲,那天還專門要梅的一位門生徐碧雲入宮演出。據說 徐“自受教於蘭芳以來技藝與聲譽俱進,京都人士顧曲周郎無不知之”,且被公認“為後起青衫之 秀,一舉一動一腔一調恰如畹華宮中之一”。那天她在《殷家堡》戲中扮褚香蘭一角色,溥儀一見 之下極為讚許,且發表感想說: “以後真不可限量矣! ”
梅蘭芳的兩出戏雖說博得清帝、皇后以及老太妃們一致叫好,卻也引起幾位王公大臣的憂慮。他們認為太妃過生日不該演《霸王別姬》,還通過武進壽向溥儀稟報,說這“不吉利”。溥儀沒聽這一套,還是拍板讓演。加之梅蘭芳的表演真切動人,演到虞姬自刎時在場女眷們都落淚了,這就使那幾位王公大臣更感到是一種不祥之兆,進而對溥儀見梅等都表示了強烈不滿。
溥儀在50年代回憶此事時寫道: “不料這件事傳到我身旁的那些封建禮教思想極其濃厚的老學究耳中之後,他們便對此說了不少閒話。例如說: ‘皇帝不應該親自接見優伶’。特別是對於那些他們所認為是在‘身分’上大有問題的人,竟賜以那樣破格的厚禮。尤其那些鼻菸壺又都是乾隆年制的珍品,實在是太不象話了,等等。所以在我平生第一次聽完了梅先生的戲以後,所得到的並不是什麼‘餘音繞樑’之類的快樂回憶,而恰恰是給我留下了一種懊惱的情緒。”
一年以後,溥儀被馮玉祥將軍趕出紫禁城。當初反對演《霸王別姬》的人又出來說教: “看! 不祥之兆到底應在今日了”。這時,梅蘭芳剛剛結束第二次訪日演出而回到北京,他在國內外的聲名更高了。
溥儀愛聽戲,皇后婉容也是戲迷。自從皇家遷居天津日租界張園,婉容開始琢磨怎樣才能過過戲癮。她找到孃家姨夫察存耆,此人系清末內務府大臣增崇之子,從“小朝廷”時期就在溥儀身邊做事,到天津以後給溥儀當英文翻譯。1927年4月,梅蘭芳來天津在新明戲院主演《西施》,婉容遂授意讓她姨夫買兩張戲票,並以自己的名義恭請皇帝和皇后觀賞。這是溥儀和婉容第二次聽梅先生的戲,也是他們第一次以普通觀眾身分欣賞梅先生的表演。不料,清室駐津辦事處總務處任事,即張園大總管胡嗣璦就坐在樓下池座裡,一眼看見包廂裡興高彩烈的“皇帝”和“皇后”,一時無名火起,只覺頭昏眼花,悻悻而歸。
第二天,溥儀便收到了胡嗣璦“自劾”的奏摺,大意是以皇帝、皇后而雜坐於市民中看戲,有損龍鳳之尊。此所謂“臣以翠華俯臨劇場,外議頗形輕侮,言之不覺垂涕”。胡認為,溥儀“有失君德”,他作為輔弼之臣“有虧職守”,應該“引責求退”以自懲,同時,他還提出要對“致吾君於不義的罪魁禍首嚴加申斥,以儆效尤”,就是要求懲處給溥儀和婉容買戲票的察存耆。
溥儀知道看戲乃是自己情願的,賴不到察的身上,想來想去,只有向胡老頭賠個不是,以求平息事端。遂在1927年4月27日發佈了一紙給胡嗣璦的親筆手諭:“頃聞面奏各節,非至忠愛,孰肯出此? 朕當誓改前非,永念祖宗付託之重,以副卿等期望之殷。嗣後,事無大小,均望隨時規益,毋視朕為不可與言,至自請罷斥。朕一時疏謬,卿事前並未預聞,有何咎責? 況倚任方深,豈可恝然捨去,重朕之過,著賞給貂皮一件,以旌忠直,並以志吾過,庶杜迎合嘗試之漸,通諭知之。欽此。宣統十九年三月二十六日。”
溥儀拿一件皮筒子賞了胡嗣璦,總算了結了此事,但從此溥儀和婉容再也不敢逛戲院了,甚至沾點兒“戲子”的邊就覺得掉身分。
然而,正是這一年,在北京《順天時報》舉行的中國首屆旦角名伶評選中,梅蘭芳與程觀秋、荀慧生、尚小云一同被舉為京劇“四大名旦”。正處於事業巔峰時期的梅蘭芳,又於1930年春率梅劇團赴美演出,其間獲得波摩拿學院和南加州大學授予的名譽博士學位,直到同年秋回國。儘管如此,仍不能夠在溥儀的心目中提高身分。
有一年,瑞典皇太子來中國遊歷,在北京時曾拜訪梅蘭芳,溥儀在報紙上見到他們會晤的照片,遂認定這位皇太子是不愛身份的人。不久,瑞典皇太子訪問天津,並要求晉見溥儀,竟被嚴詞拒絕了。
很明顯,對待梅蘭芳,溥儀的心理上存在著巨大的矛盾: 他非常崇拜梅戲藝術,卻又不能不視藝術家為“下九流的戲子”、“伶人”。
1932年春天,溥儀將在長春就任偽滿執政,成為日本軍人的掌上玩物。偽滿“建國”之初,負責籌建“新國家”並將出任偽滿“國務總理兼文教部總長”的鄭孝胥等,多次派人赴北平邀請梅蘭芳來偽滿演出,以裝潢門面。溥儀當然也想再“傳”梅蘭芳“入宮供奉”,藉以重溫“別姬”舊夢。不料,前往請駕的人幾次都是碰一鼻子灰。梅蘭芳義正詞嚴地說: “話不能這麼說! 清朝已經被推翻,溥儀先生現在不過是個普通老百姓罷了。如果他以中國國民資格祝壽演戲,我可以考慮參加,而現在他受到日本人的操縱,要另外成立一個偽政府,同我們處於敵對地位,我怎麼能去給他演戲,而讓天下人恥笑我呢? ”
20世紀50年代對溥儀來說,是他接受改造的歲月。逢年過節,撫順戰犯管理所也組織犯人自編自演文娛節目,其中總有一兩出京劇。這時,溥儀不能不想起梅蘭芳,回味精湛的梅戲表演藝術之餘,也會想起他們交往中愉快的和不愉快的往事。溥儀非常留心見報的關於梅蘭芳的消息,希望能瞭解梅戲藝術的發展。
1959年4月,梅蘭芳當選為第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七個月以後溥儀獲得特赦回到北京,這以後他又有了許許多多過戲癮的機會。1960年4月,溥儀應邀列席三屆二次全國政協會議,與出席會議的藝術大師梅蘭芳重逢了。彈指三十多年過去,在不同的時代裡,兩人經歷了複雜的變化,現在都非常高興,緊緊握手,悠悠話舊,這次敘談給梅蘭芳留下深刻印象。他當天回到家裡,就把與溥儀會面的情景告訴了許姬傳:“今天,我見到了溥儀先生,談起當年宮裡演戲的事。他說:‘我很喜歡看楊小樓、餘叔巖和您的戲,可惜我當年不能自由行動,每天看報紙上的廣告,有時聽聽話匣子唱片。一直到我在天津住張園的時候,我才和我愛人到劇院買票聽戲,我覺得自由聽戲是很舒服的。我在天津聽過您的《西施》、《太真外傳》以及別的戲。’”
(選自《溥儀人脈地圖》/王慶祥 著/團結出版社/2007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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