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5 故事:能预知未来的赊刀人

引 子

有这样一群人。

他们带着满满一车的货物,却并不叫卖,而是叫赊。没有借据,没有赊条,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谶语,当这谶语实现时,他们才来收钱。

他们是赊刀人。


1


碧绿的潭水里活泼泼地游了两条小小红鲤鱼,甩着薄纱似的尾巴在水中一窜一窜地玩耍。花枝穿了新做的月白色短褂,此刻躲在一边看着,心里很想与它们一块戏水,却又怕自己这庞然大物将两尾小精灵吓了走。


九月的太阳分外毒辣些,花枝舔舔嘴唇,终于蹑手蹑脚地靠近来。轻轻坐在水边,她拔去鞋袜,试着将一只赤脚探入水中。两尾小鱼儿不甚怕生,甚至好奇地围着她白玉般的赤足转了起来。鱼尾偶尔扫到脚趾,惹得花枝咯咯直笑。

嬉戏间,她听到有吱呀吱呀的车轮声靠近。循声望去,她看到一个黑衣男子正慢悠悠地推着车子,走进这林子来。靠得更近一些的时候,她的心瞬间揪紧——那是一车的刀!菜刀,柴刀,剪刀,应有尽有。男子这时将车子停到了一边,向她走来。

花枝也不是没有见过卖刀贩子,只是孤身一人在这林中,她是有些害怕的。况且在这种天气下,这男人一身黑衣,半边脸上还掩着黑纱,实在让人难以宽心。

花枝的脚哗啦一声从水中提出,小鲤鱼惊慌失措地逃了走。她湿淋淋地踩在草地上,手里提着鞋袜,盘算着假使这人真有不轨之心,便将手里东西一股脑丢他脸上争取逃生时间。

她心里紧锣密鼓,男子却对她恍若无睹,直直地从她身边走到了潭水上游,开始洗手。

花枝心里尴尬,便靠着棵树坐下套袜子。

男子洗手的时候,花枝见那水里有些红色飘出来。再细看时,原是男子手腕上有条口子,正往外渗血。男子压了几下,血依然汨汨而出。

花枝一时忘了怕,走上前去,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了他。

男子接了,眉眼微弯,花枝猜他在笑。

男子包扎了手又解开黑纱洗脸,花枝从侧面看到他的脖颈,这才知道他为何要遮住下脸,原来上面有条巨大的疤痕从他下唇贯到衣领内,使得他下半脸颇为扭曲,看上去甚是丑陋可怖,可惜了清秀眉目。

“可怕么?”

林中的寂静忽地被打破,花枝愣了一下,道:“看着可怕。”

男子笑了,他的声音清冷悦耳:“女娃娃诚实得很。我便是如此吓人。”

花枝道:“外表丑些,却也无碍。内心丑陋,才为可怕。你虽面容损伤,我并不怕你。”

男子这次细细看她一眼,用黑纱随意擦了擦脸,又将它围在脖颈上。

花枝伫立原处一阵子,最后对他点一点头,算是告辞。


2


回到家中,花枝伏案小憩。梦中有男子走近,向她伸出手。花枝在看到他脸那一刻惊醒,竟是方才那黑衣男子,使得她在梦中红了脸,即便醒来,身上脸上依然直发烫。


扭头望向窗外,已是夕阳西下。只是家中静悄悄地没有人,远处却似乎有许多人聚在一起嘈杂些什么。

花枝跑出院子,发现村人皆围在路口。东村沈婆高声道:“小伙子,你这刀看着不错,当真白赊吗?”

熟悉的清冷声音答道:“是。”

花枝不由分说压着前一个人的肩膀踮高了脚,却发现赊刀人也正看着她。二人视线相遇,黑衣男子偏头对她眨了一眨眼,她刚褪下去的热再度冲上脸颊。

葛叔道:“白赊,你怎么收回本钱?”

心细的林婶轻声道:“该不会是贼赃……”

男子待一轮七嘴八舌过后方才出声。“本钱自是要收的。”他看一眼林婶,“就算我是贼赃,千辛万苦偷来这些货物,又白白送人,就为了做个搬运工的活计吗?”林婶微窘,避开了他的目光。

男子继续道:“我这刀赊给乡亲们,不需付定金、写赊条,我说句谶语,日子到了,自然来取货款。”

有人道:“是甚么日子?”

男子道:“待三人共吃一个馒头的时候,我便来取钱了。”

众人议论纷纷,葛叔首先笑道:“三人共吃一个馒头,那看来我家往后一顿要多做些馒头了。”一片哄笑声中,他挑了把刀刃雪亮的,道:“小伙子,记我葛叔一名。”

男子摇头:“我不记名,到时直接讨钱便了。”

葛叔也不多话,把玩着刀径自回家去了。

其他人也纷纷上前,小心翼翼地选合心的刀。有些老成持重的则避在一旁,冷眼旁观。

不多时一车刀已赊完,男子离开了。

花枝踏着夕阳慢慢走着,耳边听得人们议论。

“三人共吃一个馒头?那是什么意思?”

花枝插话道:“那就是没饭吃的时候。”

连续十年风调雨顺,没人认为会有没饭吃的时候。花枝不希望没饭吃,但她很想再见赊刀人一面。


3


一年后,花枝的家乡大旱。


全家人分吃一个馒头的日子里,有人想起赊刀人,说他是上天派来预警饥荒的。

说曹操,曹操到,赊刀人真的就出现了。

乡民看到赊刀人带来的东西,欢呼起来。

那是两车高粱米,在阳光照耀下几乎成了红玛瑙。在饥荒中,银钱无用,这点东西足以缓解一些绝望。

赊刀人收了刀的银子,又开始赊高粱。奇的是他确能记住当年每个赊刀的人。

这次他的谶语是:“等到满地朱红的时候,我来收账。”

两车高粱不够,赊刀人往来了几趟,算作一起赊的。

林婶的儿子高烧卧床,花枝便自告奋勇代她取米。赊刀人将两个口袋装得满满当当,又多舀了一瓢倒在少女兜起的裙摆上。

旁边的村民打趣道:“这大概是聘礼了。”引起无数应和。花枝羞恼地垂下眼帘,只敢盯住那些珠子似的谷粒。

最后是赊刀人将她从窘迫中解救出来的。他说:“她对我有恩,我自当报答。”语气平淡如水,花枝却听出一分温柔来。这点缠绵从她的心间拂过,宛如昔年那两尾调皮的鱼儿。

她知道他来去匆匆,每一次离开都可能便是诀别。料理完家事已是傍晚,花枝紧赶慢赶,终于在林子里堵住了他。

赊刀人站在晚霞中,因此脸上虽是绯红一片,也难以辨明真假。到了这会儿,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他才打了招呼:“女娃娃,别来无恙。”

花枝缓缓道:“我不是女娃娃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用尽了一生的勇气,“我的年纪已经可以出嫁。”

赊刀人沉默,只有黑曜石般的眸子在面纱上方闪动。

“那天林中,你看过了我的脚。”花枝低语,“我们这里的规矩,女子若是被男子看了脚,心里愿意的话,便……”说至最后,声音已低不可闻。

一只大手抚在她的头顶:“花枝,你值得更好的人。”

花枝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最后,她对着赊刀人推车的背影大喊:“至少也给我一条谶语,让我心里有个期盼!”

良久,赊刀人的声音传来:“你我重逢,须得漫天飞雪。”

人与车远去,花枝的泪终于落下。南国终年无雪。


4

时光如白驹过隙,饥荒过去,天下重又风调雨顺。


四月里,花枝出嫁。

新宅由新郎主建,院内栽满梨花,此刻开得正灿烂。

新婚之夜,两夫妻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极为合契。花枝端详丈夫,容貌俊逸,气质斯文,特别是那双眼睛,让人觉着似曾相识。

她亦是心满意足地微笑,年少时的梦已被封存,人生如飞鸿踏雪,哪有十全十美。

聊到往事,她提起曾遇的赊刀人,不解道:“我现今仍不知,他是何等人物,到底意图何在。”

丈夫道:“我对赊刀人这行当倒是略闻一二。这一道古称卖卜,据称是鬼谷后人。相传他们通古今,能预知未来,着人避祸,其实倒并非完全如此。赊刀人所赊货物均为日常人们本不会大量购买的东西,因着是白赊,还钱日期又是不确定的,人们的需求被假性提高,不知不觉中便买下了他们不需要的货物。”

花枝回想半晌,答道:“确实,平日里一车刀怎地也不会一个下午便卖光。”

丈夫继续道:“赊刀人往往在很多地方流动,容貌、装扮都不尽相同,谶语也是如此,总会实现,不过有先有后。便只收回一个地方的钱,往往其他各个地方的成本便可收回了。”

“没想到是这样。”花枝点头,“但他曾在我们危难时施以援手,也是值得感谢的。他大概是想指点我们种植耐旱的高粱,只可惜水土不适宜,倒是适合种荔枝,也算是应了朱红满地的谶言。”

丈夫看着她,微微一笑:“赊刀人,钱财在他心中的地位,远不如走遍四方重要。但即便他走遍五湖四海,心里总有个地方,有个人是特殊的存在。他记着要收谁的帐,也记得要还谁的帐。”

说罢,他从怀里拿出一条手帕,边角上用蓝线娟秀地绣着小字:黎花枝。

花枝愣在当场。

似是看穿了她的疑惑,丈夫轻叹了一口气:“花枝,我也有个故事要讲与你听。”


5


少年初遇赊刀人的时候,只闻其音,不知其貌。


只因少年是个瞎子。

天生的眼疾使得他被父母遗弃,流落市井遭人轻贱,直至某日赊刀人路过。

他乖巧地跟在车轮的吱呀声后面很久,最后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算是默许了他的追随。

少年眼不能视,听音的能力却极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能听到赊刀人窸窸窣窣地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以及手指流连在丝绸上的摩擦声,偶尔那双他看不到的嘴唇会喃喃一个词——梨花枝。或许赊刀人很喜欢梨花吧。

四处流浪的日子并不苦闷。在蝉虫清鸣的夜里,赊刀人会给他讲些有趣的见闻,他讲到在南岭赊的嫩黄的小鸡仔儿,讲到赊给北庄的褚绿的柳条椅,讲到青翠林中水池边的一抹月白色身影。

少年这才知道“梨花枝”的真意,他轻快地建议:“不如这便回去,带她一道浪迹天涯。”

“真是不识愁滋味。”赊刀人笑了,“我没法带她走。”

“为什么?”

“我快要死了。”


6


赊刀人带着少年去拜访神医。


“临死之前,我要做件好事。”赊刀人的话语里充斥着大限将至的平和,让少年不安地拽紧了他的衣袖。

由不得拒绝,少年被安置在一张床上。神医再回来的时候身上带了几分血腥气,告诉他:“你很快便能看到这世界。”

少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里酸楚起来。

“您既能治好我的眼睛,那可否也救一救赊刀人先生呢?”

老人的手掌干枯温热,覆上少年的心口:“他的绝症在这里,即使是我也无药可医。”


7


花枝的眼角泛红,却没有掉泪。她伸手去抚那双眼睛,低声道:“难怪我初见你,便觉是久别重逢。”


丈夫握住她的手。

“花枝,我虽用别人的眼睛看这世界,却是用自己的心爱你。”

她嫣然一笑,感念他的真诚:“我也是爱你这颗心。”

她无意间赊了他一条手帕,他竟用这种方式来还账。

窗外漫天梨花飘落。

一夜梨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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