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在廟山懷的平原上，離溝離崖遠。村東村西有兩個起土坑。
古時候有人居住的地方，都有起土坑吧。墊院子墊路面墊豬圈墊牛圈墊茅房砌牆脫土坯，哪樣也少不了。
我家院子在村西頭。柿樹園還靠西，柿樹園南邊就是個起土坑。隔一條馬路，土坑幾乎與我家院子齊排。
小的時候，生產隊的牛都養在村東的窯洞裡，西邊的坑不大也不深。我們一群夥伴常在那裡玩耍。
大人們挑一付擔子，常到土坑裡來，用鎬把土敲打得細碎，再挑回家裡。奶奶說：生產隊驗收土肥，是見不得原色的土坷垃的。
鄰居家有一個老人，把坑底北邊的一角拾掇得平整乾淨。他每天都會牽著剛下槽的驢，來到土坑，在那裡轉上兩三圈，那頭驢在地上聞一聞，便躺下來來回打幾個滾。然後爬起來，幾下抖動，從頭傳動到腰到尾，塵土落下，灰色的毛便又亮起來。這時候我們朝著他遠去的背影，傻笑呼叫。這個時候，鬨笑著冷不防把一個夥伴按倒壓在那塊地上，是從來不會有哭聲的。
突然之間，大人都忙起來，村裡的牛多了豬多了。放學後，我們被趕著下地打草拾柴，幫著打坷垃收莊稼。莊稼地缺肥，起土的竹籮頭換成了架子車。不知從啥時候起，家家開始製作滅鼠的麥藥，農閒時從四面八方換回一袋袋死耗子。牆壁上貼遍了灰鼠皮，幹鼠皮換回了不少錢。人們紛紛醞釀建房，村裡有了磚瓦窯，一些人家開始把磚機支起來，夜晚土坑裡燈火通明，機器聲響個不停。
那個時候，起土坑裡大坑套小坑，舊坑裡有新坑。東家洇土的水衝了西家的壩，西家挖土的鎬過了東家的界。有爭吵的，有罵架的，有幹扙的，一坑的鼎沸。
那些年，我們幾乎是躲著那個土坑的。我家園子的柿樹也敗了不少。
土坑一天比一天深，也一天比一天大。奶奶常常整下午整下午地坐在柿樹園南邊，向挖土的人索要那挖出的柿樹根。那一節節樹根都是黝黑的皮，油黃的骨，溼漉漉的，截斷的地方如骨折般慘人。
吃過晚飯，奶奶常坐在東屋裡比劃著給父親嘮叨：離南邊的柿樹就剩陣遠了。那年開春到夏天，奶奶指著的地方從西屋牆到了院中間……東屋門外……門裡……。
父親也焦慮不安。有天晚上趁著月光，他上上下下幾個來回。父親伸出手跳了幾次，也沒夠到北崖的邊沿。父親轉身上來，蹲在高高的崖頭，一個人呆了好長時間。第二天吃早飯，他再三叮囑我們：離崖邊遠點，上學要走南邊的大路。
那年三夏農忙就要結束了，接連折了幾個壯勞力。村裡一下子安靜得怕人，我們晚上都不敢出門。後來紛紛傳言村子西邊不能挖大坑，那是要壞風水的。
後來，那個坑漸漸安靜下來。不久人們在坑裡虛土種菜挖窩栽樹。風吹雨淤，草木葳蕤，那個土坑不再像盲人塌陷的眼睛。
奶奶走的時候八十三歲。那一年，在土坑的一角，我家的菜園豐收了。吃不清的南瓜土豆茄子西紅柿。在最後的日子裡，奶奶床頭始終放著那個如枕頭大小的南瓜，青色泛黃的皮被一雙手撫摸得亮光光的。
勤勞的人們是沒有閒季的。金家莊人，在家裡的種菜種煙種藥，外出的務工做生意。糖葫蘆已經是我們村顯赫的名片。
再後來，街道院子水泥硬化了，村裡的牛和豬也少見了。廁所改成了水衝式，家家有了沼氣池，人們生活中用土的地方也少了。土坑成人們拋棄廢物的地方。土坑小是小了，但髒兮兮的。像是隻遭遺棄的長毛狗。
去年國家啟動鄉村振興計劃，鄉里著手整治村容村貌，土坑東南角建了個垃圾池，邊上還置放了回收垃圾箱。村裡無人居住的危舊土胚房都被推倒了。把廢土退回原處，大土坑將成一大塊平整地。
將來，那裡或許會成為村民的運動休閒場所。旁邊，我家的柿樹園也會煥發出新的生機吧。
作者簡介：金豐先，筆名金家，洛寧縣金家莊人，教育工作者，中共黨員。工作之餘喜閱讀愛散步，有文字發表多個網絡平臺，偶有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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