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3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齊白石說:“下筆誰叫泣鬼神,二千餘年只斯僧。焚香願下師生拜,昨夜揮毫夢見君。”張大千自稱愛石濤、慕石濤、學石濤。

苦瓜和尚石濤行道超峻,吐屬不凡,可說者甚多,只在揚州,便有道不完的故事。

石涛:金枝玉叶老遗民

石濤

別名:原濟 苦瓜和尚 大滌子

清初四僧之一

金枝玉葉的和尚

石濤來到揚州,約在半百之年,那一年是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那時候,他已是名滿南北的畫僧。

關於他的身世,“西來君莫問,託跡住人寰”,和尚守口如瓶,他的密友也勸人不必打聽。當時人只知道他叫“苦瓜和尚”。何謂“苦瓜”?懂得一點佛教皮毛的人,都知道茫茫人世,不外苦集之場,佛家認為,人的一張臉,眉毛是草字頭,眼鼻合成一個十字,嘴是一張口,人臉合成一個“苦”字。“三界無安,猶如火宅”,人的一生,就是在苦難中煎熬。和尚自稱苦瓜,大概是為了潛心修持,以期脫離苦海,到達涅槃之彼岸吧。士民這樣理解,官府也這樣理解,覺得這和尚也沒有多少特別之處。但是,也有少數幾位,即知道和尚底細的,在“苦瓜”兩個字的背後,看到了和尚內心隱處的深沉的痛苦,知道和尚的命名實在是大有深意。

他的身世,直到晚年,才透露一點消息。他給另一位畫僧八大山人寫過一首詩。這首詩寫的是八大,也是寫的他自己:

金枝玉葉老遺民,筆研精良迥出塵。

興到寫花如戲彩,眼空兜率是前身。

為什麼說,這首詩雙關呢?因為八大和石濤有若干相同之處。都是前朝的遺民,都出身於朱明皇族,都是出家當了和尚,都是當日著名的畫僧。還有一點相同的,兩人都以苦為號:八大原名朱耷,所以稱“八大山人”者,因為“八大”的簽名極象一個“苦”字,至於石濤自號苦瓜和尚,就顯得更加直截了當了。知道他的出身,就容易明白亡國毀家的和尚當日內心埋藏著的痛苦。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石濤自畫像種松圖(朱鶴年臨本)

縱27.5釐米 橫31.8釐米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說明:張大千於朱鶴年臨本裱邊上,跋:「此石師種松圖造象,為朱鶴年所摹稿本,又見羅兩鋒所臨,裝石師所臨道德經前。石師原本在羅志希先生處。爰記。」

石濤出生在桂林靖江王府。第一代靖江王是朱元璋的重孫,關係很親。石濤的父親朱亨嘉屬“亨”字輩,是世襲的第十一代桂藩;石濤屬“若”字輩,叫朱若極。假設明祚能夠延長一個世紀,那麼石濤便有可能成為第十二代靖江王的。可是,歷史不容假設,和尚生不逢辰,還在幼童時,就國破君亡。清軍入關,號召明藩“識時知命,削號來歸”,石濤的父王無重兵在手,卻驀然自稱監國,惹來了麻煩。結果,不等清軍入桂,實力略強的同宗唐王很輕易地囚殺了他。這樣一來,石濤這位“勝國天潢”,在幼稚矇昧狀態,就成了逆臣子嗣,管按照明律,還是按照清律,都有了應當服誅的大罪。於是,一顆又嫩又小的“甜瓜”,轉眼之間成了“苦瓜”。

唐王的軍隊入宮搜捕逆臣親族的時候,據說是在深夜。該囚的囚了,該劫的劫了,該殺的殺了,獨獨不見了小王爺。一個未知世事的娃娃能躲到那裡去呢?點著火把的將士四處尋找,最後才發現獨秀峰的劉海洞內有孩子說話的聲音。將士蜂擁至巖洞前,想奪頭功。千鈞一髮之際,洞內跳出一隻蟾蜍,從眾人頭上越過,竄進了洞外的月牙池。眼尖的發現,蟾蜍背上,正馱著一個孩子。搜捕的將軍大怒,命令把月牙池的池水戽幹,把蟾蜍和孩子一起緝拿歸案。將士們設法戽水,可池水邊戽邊漲,三日以後,水深如故。左右說,這是神泉。還有的發現,洞內壁上“劉海戲金蟾”的石刻上,那隻蟾蜍已不知去向。

石刻是第八代靖江王朱邦苧主持製作的。這回是祖宗顯靈,演出了一幕神蟾救主的故事。據說,大約半年以後,壁上又有蟾蜍的圖象,大概是神蟾已把小王爺轉移到安全地帶,復歸神位了吧。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清 石濤 淮揚潔秋圖

紙本設色 縱89釐米 橫57釐米

南京博物館藏

不管人們是否相信,後來去太平巖看洞壁劉海戲蟾的,終年絡繹不絕。人們特別注意的,便是這隻金蟾。後來又有人說,當時救出小王爺的,是位內官,不是蛤蟆。不管是誰,反正朱若極被救了。被救出的朱若極,後來又有人說,當時流落在桂林北邊湘水一帶。後來石濤作畫,常常署名清湘老人、清湘陳人、清湘遺人,或者叫湘源濟山僧,都是這一段經歷的符號。石濤年幼時的遭遇,很容易使人想起杜甫的《哀王孫》。“腰下寶玦走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通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石濤當日的境遇,可能比中唐時破國的王孫還要悲慘。因為明代朝廷的恢復已是無望了,即使他願意賣身為奴,試想,有哪一家主人敢冒風險,肯收留他呢?於是,命運迫使這位金枝玉葉走向一條狹仄的通道:出家當和尚。

“兵塵不上七條衣”,出家的和尚安全有了保證,但是,這是形式上的保證。對於誅殺朱明皇族孑遺的態度,一批明朝的降將比他們的新主子態度還要兇狠,還要堅決。吳三桂就提出過“勦盡根誅,一勞永逸”八個大字,即使是逃出國界到了緬甸的朱姓子孫,也要誘回來捕殺。這樣,石濤的前半生一方面披著袈裟,一方面仍要防刀斧之禍。所以,他們的行蹤忽東忽西,長時期又避居深山,所以,石濤諱言身世,害得今人還不能準確地弄清他的來龍去脈;所以,石濤作畫用的名字極多,待在南京一枝寺,就叫枝下僧;待在山裡,就叫濟山僧;可問可不問的事不問,就叫瞎尊者;佛經念多了,又稱小乘客;到了胸中的怨憤難平時,則稱苦瓜和尚了。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清 石濤 山居圖

縱108.6釐米 橫52釐米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和尚的一股不平之氣,集中表現在他的畫上。幾十年來,別人忙於飲食男女,這個時間他省下來用於領略名山大川了;幾十年來,別人爭逐於名利之場,這個時間他省下來用於潛心作畫了;幾十年來,別人用於參禪悟道,這個時間,他應付一點,卻運用禪理來揣摩他的畫理了。他的畫一旦與世人見面,迥然不同流俗,惹得南北震動;他的畫理一旦問世,一時萬人爭傳。在50歲左右年紀,他應友人之邀,沿漕河北上京師。路過揚州時,被這座運河之濱日益繁盛起來的淮左名都吸引了,便暫時在天寧寺掛錫。

神筆震動了揚州

揚州有八大名剎。八大名剎中,最著名的又是拱宸門外的天寧禪院。傳說這座寺院原是晉代謝安守揚州時的住宅,後來舍宅為寺了。寺中伽藍七堂規模宏大不必說了,就說大雄寶殿兩側的東西耳房也一眼望不到頭。遊方僧侶、文人墨客到了寺裡,大都就在耳房下榻。當家的老和尚知道石濤的畫名,便問石濤:“揚州景物,法師以為有何特色?”石濤說:“唐人云:園林多是宅,車馬少於船。果然如此。”老和尚說:“揚州尚缺一景,不知法師可曾注意?”石濤說了一個字:“山。”老和尚笑了:“真是慧眼慧心。法師能不能為寒寺留點墨寶,也算是補嘗揚州的無山之憾。”石濤頷首。老和尚看看石濤:“不敢多勞。殿側耳房,一房一幅。”石濤的眉頭微微聳動一下,又點點頭。待他走到屋外,東邊數數,西邊再數數:東邊36間,西邊也是36間。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清 石濤 山水清音圖軸

縱102.5 橫42.4 釐米

上海博物館藏

善於畫山的畫家,揚州也有。可是要畫72座山峰,展現72種面貌,這樣的畫人別說揚州沒有,大江南北也很少見。再說,石濤在宣城、南京經常譏笑當今皇室的山水畫家,自稱“我用我法”,那麼,請你畫72座山峰,既要峰峰各異,又要能峰峰都有別於皇室畫家,看你有多大能耐。如果72峰中有若干雷同,如果72峰中有幾幅用上了畫院畫家的筆法,那麼,南來的畫僧就成了揚州人嗤笑的對象,流傳的一本《畫語錄》不過是誇誇其談。天寧寺的老和尚雖說是出家人,但是他為歧視石濤的宮廷畫人所指使,也算是用盡了機關。

石濤和老和尚約定,他一日一幅,要畫72天。他約天寧寺僧和揚州畫壇諸家到第73天的清晨來看畫。待到第73天,一批人一大早就聚攏在一起,想看石濤的笑話。可是眾人才出拱宸門,只覺晨霧迷漫,河上、城邊、寺外、寺內處處都是白茫茫一片。越是靠近寺院,那霧氣越濃,連對面僧俗都顯得隱隱綽綽。聞聞氣味,在西南住過的人說,彷彿是山嵐,這種現象在揚州從來沒有出現過,真是奇怪。更奇怪的,是諸人過了天王殿,只聞飛瀑之聲不絕於耳,可是四處尋覓,大雄寶殿前的佛院內除了幾株銀杏以外,別無所有。後來人們才發現,這一切均來自耳房。原來,每一間耳房裡都掛了一張石濤的畫。72峰,峰峰不同不必說了,那山峰間有一股氤氳之氣,從畫面透出,匯為一天晨霧;那峰間的溪水流動,又匯為與晨鐘相間的嘩嘩的水聲。看畫的人,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沒有一個人不在心底佩服這位大和尚真是神筆。

石涛:金枝玉叶老遗民石涛:金枝玉叶老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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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搜盡奇峰打草稿圖卷 →

紙本墨筆 42.8cm×285.5cm 1691年 北京故宮博物院

這是傳說。傳說是有根據的。石濤畫山水,善於用墨,重視表現氤氳之氣,賦予山林以生命。他在黃山觀察多年,為朋友畫過72峰,“搜盡奇峰打草稿”,胸中有千山萬水。他的摯友梅清曾經形容和尚的畫說:天都之奇奇莫紀,我公收拾奚囊裡。擲將幻筆落人間,遂使軒轅曾不死。我寫泰山雲,雲向石濤飛;公寫黃山雲,雲染瞿硎衣。白雲滿眼無時盡,雲根冉冉歸靈境。

他到揚州來初試身手,就帶來了氤氳之氣,使得揚州沉悶的畫壇為之傾倒。

秘園之會

在揚州,石濤參與了一次秘園之會。在這次會上,石濤的煙雲之姿給揚州士人,特別是給會議的主事者八個字的印象,這就是“可望難即,道味孤高”。

這樣的印象和石濤的一貫為人是未必切合的。石濤長期養過一隻猿猴,但他絕不是隻與猿鶴為伍的隱者。他在宣城、在南京結交過許多僧俗至交,他是一個感情極豐富的人。除了前面提及的梅清以外,“閒攜卮酒夜移船”,與“宣城四子”及“南社諸人”都是莫逆。在宣城的朋友,不僅是布衣,也還有文章太守,他交友也並不以朝野舍取。即至住持長幹一枝寺,結交的朋友更多,詩人屈大均就以女蘿與松樹的關係比喻他們的友誼,可見這位大和尚儘管深諳禪理,卻決不是“無去無來,無住無往”的心體俱寂、萬事皆空的人。他到揚州來,所以顯得“道味孤高”,自然有他的具體原因。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清 石濤 西園雅集圖軸

縱36.5釐米 橫328釐米

上海博物館藏


說明:石濤《西園雅集圖》描繪了北宋文人在王詵私園中雅集的著名故事。曾經近人周湘雲收藏,卷前有朱祖謀書引首,曾熙題詩跋於卷後。相傳,宋英宗的駙馬王詵,邀請蘇軾等十餘位名士在自家府第舉辦雅集活動,參與雅集的李公麟繪有《西園雅集圖》,並流傳有米芾作《西園雅集圖記》。

秘園這地方在揚州北郊,屬當日與會者的住宅園林,確址今日已不可考。與會者都是當日四方名流,其中有南京的龔賢、杜浚,江都的吳園茨、卓子任、閔賓連弟兄、瓜洲的陳鶴仙等。主事者則是山東的孔尚任。有姓名可考的約30人。因為與會者籍貫廣及八省,又稱“八省之會”。石濤在這裡的會上顯得落落寡合,看看會上留下的詩文便可猜詳。

秘園之會留下了沾有官氣的詩。孔尚任的詩說:“北郭名園次第開,酒籌茶具亂蒼苔。海上猶留多病體,樽前又識幾多才。蒲帆滿掛行還在,似為淮揚結社來。”這首詩把作者的身份、此次奉命南下滯留邗上的使命都點明瞭,特別是對座中諸賢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孔尚任日後以《桃花扇》蜚聲文壇,但此時則顯得很不成熟,也就難怪石濤對他顯得十分輕藐,“可望難即”了。

秘園之會也留下了針砭時弊的佳作。龔賢詩云:“十里舊倡家,空留幾片霞。野田埋戰骨,山鬼種桃花。暫觸興亡感,翻為古今嗟。吾生多不遇,此地正繁華。”此地為隋煬葬身之所,此時距“揚州十日”的大悲劇的發生不過40餘年,這裡今日又是遍地桃花了。石濤與龔賢也是莫逆,但他沒有和詩,只是表現出一派“道味孤高”的印象。這一點孔尚任是不能理解的。順治五年(1648年),毛重倬等坊刻選文案,受到法辦;順治十八年(1661年),莊氏明史稿案,死72人;康熙六年(1667年),沈天甫等人的詩集案,諸人被斬絕,都涉及明代遺臣。作為明代宗室的後裔,是不能不有所警惕的。

在這次會上,石濤給孔尚任畫過一把扇子。但是這位孔聖後裔,康熙親自擢拔的才子不夠滿足。他理解石濤的藝術是“筆筆入悟,字字不凡”,但是對於和尚為什麼“道味孤高”有些茫然。他想請石濤為他畫幾幅冊頁又“不敢經請”,怕碰釘子,表現了一種惶遽狀態。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清 石濤 桃花扇扇頁 紙本墨筆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清 石濤 山水扇頁 紙本墨筆

圖源自故宮博物院“四僧書畫展”

行行住住,我行我素

康熙二十八年(1679年),三月辛未,皇帝南巡,在揚州平山堂接見了石濤。

康熙見石濤,揚州民間有一種傳說。傳說說:康熙二十八年,有一位專收釋畫的商人來到揚州,到各寺院以重金收購僧人的山水佳作。當日揚州寺廟三百餘座,數日之間,許多寺廟都有釋畫請商人過目,商人看了,也都一一搖頭。後來,商人攜來一幅釋畫,畫面朦朧隱約,蕭瑟荒疎。諸僧所畫均與此幅不同。商人說,求訪的便是作此畫的畫僧。識畫的說,這不是粵西和尚石濤的手筆麼!又說,此人住錫揚州,不妨到天寧寺去找他。商人趕到天寧寺,查實了手中的畫果然是石濤的作品,於是變下臉來,命令從人捕殺了石濤。原來,這位商人便是喬裝的康熙皇帝,他在南京看到石濤的畫,心中十分不滿。別人的山水畫色澤豔麗,花木蔥蘢,唯有他的山水畫不是奇山怪石,便是一片蕭索景色,斷定他畫的是“山河蒙羞”,對聖朝不滿,所以要置他於死地。

民間的傳說與歷史的真實似乎大相逕庭。其實,傳說反映著歷史的本質的真實。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清 石濤 山水花卉冊(選二)

縱24.5 釐米 橫38 釐米

上海博物館藏

歷史的事實是:康熙於南京一枝寺第一次接見石濤以後,於揚州平山堂又第二次接見了石濤,而且優禮有加。皇帝見了石濤,記性很好,直接喚了和尚的法名,而且稱讚上人是他所瞭解的道忞和尚的真傳。重佛重文,表現了聖聰的睿智。而石濤呢?把這一切寫在一首律詩裡:“甲子長幹新接駕,即今己巳路當先。聖聰忽睹呼名字,草野重瞻萬歲前。自愧羚羊無掛角,那能音吼說真傳。神龍首尾光千燄,雲擁祥雲天際邊。”甲子,即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己巳,即二十八年(1689年)。一個草野,一個神龍,似乎將一個山僧對於聖君的感激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但是,民間並不承認清廷對於石濤的尊重是出自內心的。迄今為止,人們還沒有發現清內廷藏過一張石濤的畫。(嚴格地說,只收藏過半幅,即與王原祁合作的一幅。)康熙六次南巡,重要目的之一,便是安撫江南,籠絡漢人。康熙兩次接見石濤,與其說是由於石濤禪學與畫藝,毋寧說是由於石濤的出身和他在士民中的影響。以山水畫論,朝廷欣賞的,是四王的潛心臨摹,刻意求真,不越雷池一步,決不是欣賞石濤這樣強調寫情寫神,自闢蹊徑的畫風。所以民間傳說中清廷必以捕殺石濤而後快,我以為這是多少反映了歷史的本質真實的。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清 石濤 山水花卉冊(選二)

縱24.5 釐米 橫38 釐米

上海博物館藏


說明:康熙卅八年(公元1699年),作者時年60歲

石濤呢?石濤是象伯夷叔齊一樣,採取和新朝徹底不合作的態度,表現著一種硬骨頭精神呢?還是學他的老師旅庵的榜樣,到紫垣的萬善殿去住錫,然後“帝庭歸來領巖竇”,成為有皇廷支持的一代禪宗呢?從當日歷史的現實看,這兩種設想都是不現實的。我們不能以瑣儒陋士的眼光衡量石濤。己巳之年離清軍入關已經44年了,清廷以中華共主的身份施行統治,大批漢人業已參與了從中央到地方的政權,事實已告訴世人,康熙的統治較之明王朝的晚期統治有益於國計民生,這是有目共睹的。石濤如果依然不為所動,那麼,他對長江兩岸的人民所反映出來的情緒與要求也顯得過於冷漠了。另一方面,要清廷十分抬舉他,象抬舉四王山水那樣抬舉他的《畫語錄》、他的畫藝,那也顯然是臆想。他的《畫語錄》針對主流派的畫風,獨樹一幟,公開宣戰,有許多激忿之言,能夠希冀自己所攻訐的對象對自己施以剩杯殘羹嗎?石濤的態度,正如他在自題小像上所說的那樣:“要行行,要住住,千鈞弩發不求兔。”他不顧世俗的譏評,當北方的朋友邀請他,他便“乘風入淮泗,飄來帝五州。”他在京師一帶,遊歷三年,結交了朝堂中雅愛文墨的高層人物,其中有大司寇王辰獄,大司農圖氏及其公子,落職雲南巡撫張霖、輔國將軍博爾都等人。遊歷了慈源、善果諸名剎,忽然間,又“三年無返顧,一日起歸舟”,又返回到了揚州。這一切都合乎禪宗的宗旨。這正象一位唐代高僧說的:“有緣即住無緣去,一任清風送白雲”。

禪學以無是無非為大道,以一切皆空為依歸,石濤的“不求兔”之說,正是帶有這樣的禪味。其實,考之石濤遊蹤,當日大和尚是有所追求的。第一,他的北行可以遍覽帝京文物,這對於南宗畫家至為重要。當日交通阻隔,南北畫風迥異。有機會北行,廣開眼界,對於和尚日後畫風的變化,大有裨益;第二,遊歷北國名山大川,可以拓寬繪畫的題材;第三,在張霖的閒居堂得以結識南北名流,以資相互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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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水人物卷 →

紙本墨筆 北京故宮博物院

北湖之行

石濤南返,約在花甲之年。這一把年紀,四處飄泊不適宜了,需要有個安靜的棲息之所。他出生粵西,可住桂林;壯遊皖南,可住宣州;住持過長幹裡一枝寺,可住南京。但是,他選中了揚州。不但看中了住地,還看中了墓地。他定居揚州的時間始於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一住就是十餘年。直到他進入他為自己畫好墓門的那片穴地。

石濤定居揚州,一方面因為揚州是當日交通樞紐,商業日漸繁榮,富商熱衷於藏畫者日益增多,因而書畫市場十分活躍。這種活躍,還不同於北京、南京那樣一些政治中心,這裡的藝術觀念比較開放,正統畫派在這裡的力量相對地說比較薄弱。“閒寫青山賣”,和尚的畫在這片土地上有大批的買主,這樣也就有了衣食之源。又一方面,還因為揚州有一大批石濤的朋友,其中比較要好的兩位,一個是舊交卓子任,一個是新交吳園茨。這樣,晚年的石濤可以得到朋友的照應。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清 石濤 溪南八景圖冊一:東疇綠繞(設色)

羅紋紙 縱31.5 釐米 橫51.8 釐米

上海博物館藏


石濤題:“東疇綠繞。龐公宅畔甫田多,畎畝春深水氣和。五兩細風搖翠練,一犁甘雨展青羅。魚鱗隱伏輕圍徑,燕尾逶迤不作波。最喜經鋤多有獲,豐年寧愧伐檀歌。”

鈐:“老濤”、“清湘石濤”白文長方印。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清 石濤 溪南八景圖冊二:山原春漲(設色)

羅紋紙 縱31.5 釐米 橫51.8 釐米

上海博物館藏


石濤題:“山原春漲。清時潘騎有閒居,山澤源通二月餘。才見甘霖過洞府,忽看浮氣襲圖書。鏡鋪浩渺金波泛,簾掛玲瓏玉液虛。好待桃花春浪暖,君家驚起化龍魚。”

鈐:“膏肓子濟”白文印、“瞎尊者”朱文長方印、“清湘石濤”白文長方印。

卓子任當日在收集明遺民詩,經常出入北湖一帶。吳園茨嫌市區喧鬧,已從南城粉妝巷遷居到黃子湖的湖濱。這樣,石濤得便訪友並暢遊北湖,在他的一生中留下難忘的印象。所謂北湖,是揚州北郊的黃子湖、赤岸湖、新城湖、白茆湖、朱家湖的統稱,再往北去,便是煙波浩渺的珠湖了。北湖一帶,“一畝秋收谷數鍾,裡湖水與外湖通”,水在路邊,路在水中。湖裡的路也常變化,“朱家湖水路漫漫,忽較春時十倍寬”,到了夏天,路也變成了湖。石濤走在湖畔的太平圩上,只覺得水霧濛濛,水天一色,堤樹岡巒,若隱若現。後人曾經把這一帶的風光與石濤的畫連在一起,說是“太平圩似石濤圖,楊柳沿堤一萬株”。早年石濤的藝術靈感得益於黃山,晚年石濤的畫得益於揚州的湖光水色,這樣的說法不是沒有依據的。進了吳園茨的湖西山莊,迎面就看到吳梅村的一副對聯:“官如殘夢短,客比亂山多。”地點雖隱僻,但往來文士甚多,北湖一帶,多的是明末隱居移民。其中有“竹西十佚”,有學問人品俱佳的王玉藻父子。在朋友的陪同下,石濤暢遊北湖。有時湖西極靜,“採菱舟過湖風暖,時見波心白獺眠”;有時村景如畫:“榴花紅斷竹籬房,早稻青青豆筴黃”;有時觀漁人自得其樂:“黃珏橋頭夕照微,漁翁收網捩船歸。到門笑向妻孥說,雪白鰱魚尺半肥。”石濤只覺得處處都有畫意,都有禪機。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清 石濤 溪南八景圖冊三:清溪涵月(水墨)

羅紋紙 縱31.5 釐米 橫51.8 釐米

上海博物館藏


石濤題:“山原春漲。清時潘騎有閒居,山澤源通二月餘。才見甘霖過洞府,忽看浮氣襲圖書。鏡鋪浩渺金波泛,簾掛玲瓏玉液虛。好待桃花春浪暖,君家驚起化龍魚。”

鈐:“膏肓子濟”白文印、“瞎尊者”朱文長方印、“清湘石濤”白文長方印。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清 石濤 溪南八景圖冊四:西隴藏雲(水墨)

羅紋紙 縱31.5 釐米 橫51.8 釐米

上海博物館藏


石濤題:“西隴藏雲。飛煙長護屋西岑,恍惚朝暉又夕陰。不可贈君惟自悅,有時出岫本無心。微橫一抹蛾眉翠,漫繞千金絮幄深。好去從龍覃世澤,南溪應作傅巖尋。祝枝山先生賦。歙西溪南吳氏八景詩,今南高以宋羅紋紙出案,索清湘大滌子寫其詩中之意雲。庚辰(1700)上元前二日,青蓮閣。”


鈐:“清湘老人”朱文橢圓印、“搜盡奇峰打草稿”白文長方印。

然而,石濤已碰過許多釘子。王玉藻明末進士,在湖中躬耕,任何人見他,他都是仰首不答;他的兒子王方魏學問淵博,但是一輩子不入郡城,不授徒,不遊,不與別人酒食往來。還有位張元拱,自比魯仲連,國變後不見外人。和尚拜望他,他連夜乘舟到湖中去了。和尚總以為自己的性情夠怪的了,想不到天下竟然還有這麼多怪人。於是,北湖的湖水使他聯想到一個字:滌。從此,他又多了一個別號:大滌子。

河下的巨畫

和尚在城西找了一塊地皮,請人砌大滌草堂。草堂還未動工,城東的朋友便來請和尚到河下去,那邊有處幽靜的大樹堂,就請和尚在大樹堂作畫、寫字、做詩、治印。石濤的書畫有署款“於大樹堂”“大樹下”“於河下”的,就創作在這一段時間。出面邀請的是朋友,背後出銀子的是鹽商。當時的揚州是蘇、皖、贛、湘、鄂、豫六省官民食鹽的集散地,各省的商人云集揚州。運河北來繞城向瓜洲流去,城裡東南沿河一帶的地方便叫河下,商人們大都聚集在河下,忙著遊宴、貿易。商人中也不乏風雅之士,許多人也與和尚交上了朋友。

石涛:金枝玉叶老遗民石涛:金枝玉叶老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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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石濤 唐人詩意山水冊(選六)

紙本設色 每開縱27cm橫21.3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當日石濤的名氣很大,南北畫壇側目。特別是他的《畫譜》在畫界傳抄,引起大譁。據說,宮廷畫苑曾經請過幾位很有學問的士人,到大樹堂來和石濤談禪論畫,都一一被石濤說得啞口無語。後來,他們要極有學問的師兄來詰難石濤。師兄說:“讀上人《山川》之章,說山川脫胎於上人,上人脫胎于山川,不知何解?”石濤說:“便是我從山川得其畫,山川從我畫中出。”那師兄狡黠地笑了,他指指壁上一幅石濤的畫稿,又指指門外一大塊亂石說:“請問上人,山川能從這畫面裡出來麼?”那亂石是鹽商運鹽返程時,為了壓船,從長江沿岸各省運回的。石濤沉吟片刻,說:“能!”

沒有多時,在石濤的指點下,建造了一座“萬石園”。《揚州畫舫錄》的作者李鬥曾親見過萬石園。這園子過山有屋,入門見山,使人有誤入深山之感。石頭的堆砌又極精巧之能事,大小石洞數百。過山以後,有樾香樓、臨漪欄、援松閣、梅舫諸多勝蹟。因為用石逾萬,故名“萬石園”。可惜的是,這座園子今天已不復存在了。

石涛:金枝玉叶老遗民

石濤疊石主要是橫紋疊法

石涛:金枝玉叶老遗民

今人多用豎紋疊法

配圖參見李金宇《片石山房的疊石是石濤山水畫的原型》一文

詰難的師兄傻了,他便請出年逾古稀的師父。師父翻翻畫譜,問石濤:“上人在《一畫》之章說,億萬筆墨,始於一畫。那麼請問:萬石之園,是不是始於一石?”石濤說:“無一不成萬,無萬不成一。”師父哈哈大笑:“大和尚以萬石造園,不算本事。如能以片石造園,才能叫老衲佩服。”石濤想想:“試試看吧。”

不久,石濤帶領匠人,建造了“片石山房”。這是一座倚牆而立的假山,奇峭逼人,俯臨水池,下有石屋,運石渾成,符合山房命意。這座假山至今尚存,被園林學家陳從周先生稱為“人間孤本”,是在今日揚州還可以看到的石濤的河下巨畫。

師父只好搖搖頭,最後,從深山中請出了他們的白鬚過胸的師祖。師祖翻翻石濤的畫譜,問石濤:“拈詩為畫,畫必隨時,這是上人《四時》之章的要旨麼?”石濤說:“畫即詩中意,詩為畫裡禪。”師祖說:“和尚作畫,區分四時,並無難處。運石迭山,這《四時》之章就不適用了。”石濤笑道:

“貧僧迭山,源於畫理,豈有不適用的?”

石涛:金枝玉叶老遗民

個園-秋山

石涛:金枝玉叶老遗民

個園-冬山

於是,揚州又出現一處“個園”。這是按石濤畫稿改造的園子。園中分別用筍石、湖石、黃石、石英石迭成表現不同季節、不同色澤、不同形態、不同情趣的四組假山,“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多妝,冬山慘淡而如睡。”庶幾可以形容。於是,師祖也只好啞口無言了。個園今日仍在。遊園時聽聽這些民間傳說,還是饒有興味的。

大滌堂的影響

大東門一帶,和拱宸門外的天寧寺連在一起,在晉代,都是謝安的別墅。時光流逝,這一帶攔腰建城,城裡城外都挖了市河,除了幾棵千年銀杏以外,其餘都難尋當日遺蹤了。在清代,這裡除了規模宏大的天寧寺外,真武廟、火星廟、彌陀寺、曇花庵、準提庵、九蓮庵、小司徒廟也沿河延綿不斷。臨河的建築,大都是青瓦黃牆,清晨傍晚,但聞木魚清磬,鐘鼓聲聲。梵宇中也有一座新砌的草堂,倚林傍水,粉壁軒窗,藤蔓繞屋,滿徑叢花。船過堂邊,聽不到堂內誦佛,但聞一位粵西老和尚或歌或吟。這便是石濤晚年居住的大滌堂。堂是和尚臨水自建的,在這裡完成了他藝術巔峰時期若干畫幅,度過了生命的最後幾年。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歲屆乙酉,這一年的端午,堂內觥籌交錯,歡笑聲喧。按照揚州習俗,老朋友們、生徒們帶來了米酒,帶了粽子,也帶來了市上新見的詩詞刻本,來給老和尚賀節。老和尚高興,關照鋪紙磨墨,畫了一幅“五瑞圖”。畫成,題道:

親朋滿座笑開眉,雲淡風輕景物宜。

淺酌未忘非好酒,老懷聊樂為乘時。

堂瓶爛漫葵枝倚,奴鬢鬅鬙艾葉垂。

見享太平年七十,餘年能補幾篇詩。

這首詩的下面寫了一段跋語;“清湘遺人乙酉蕤賓於大滌堂下。”蕤賓,即五月。這段跋語,是後人判斷石濤生年的依據,也是爭論的焦點。

石涛:金枝玉叶老遗民石涛:金枝玉叶老遗民
石涛:金枝玉叶老遗民石涛:金枝玉叶老遗民

清 石濤 山水圖冊(選四)

紙本墨筆

圖源自故宮博物院“四僧書畫展”

在石濤作畫時,有一位少年,一邊磨墨,一邊悄悄地觀察老和尚的運筆。他長得清瘦,十分靦覥。老和尚下筆時,他的神情總是十分專注。八怪之一的高翔這一年正好18歲了。

說到高翔,自然就要說到石濤的卒年了。乙酉後二年的丁亥七月,石濤病腕,以後署年的作品就再也沒有發現過了。病腕,也許是微恙,也許致命。定他卒於“1707?”是適宜的,這是一個一時無法擦去的問號。在平山堂一帶,也早已請人挖好了生壙,入士以後,高翔每年都去祭掃。高翔作山水,張庚在《畫徵續錄》裡評論他是“參以石濤之縱姿”,大概乙酉端午,正是在揣摩石師是如何在表現天地萬物的那種鬱勃之氣吧。

高翔在乙酉之年18歲,鄭板橋則是13歲。13歲的板橋還在興化的學塾裡讀書,不過他後來見到石濤的畫,則心折不已。他在題跋中說:“石濤和尚客吾揚十年,見其蘭幅極多,亦極妙。學一半,撇一半,未嘗全學。非不欲全,實不能全,亦不必全也。”這叫做大家學大家。板橋慨嘆“甚矣,石公之不可及也”,一方面又說“不必全也”,這就叫用石濤的態度學習石濤。板橋終究是板橋,而不是仿石濤、小石濤、假石濤。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清 石濤 高呼與可圖卷(局部)

紙本墨筆 縱40.2cm 橫518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清 石濤 焦菊圖軸

紙本墨筆

圖源自故宮博物院“四僧書畫展”

李鱓年齡大些,乙酉之年20歲了。那時候他正忙著考舉人,到揚州來會不會有功夫到大東門去拜望石濤?後來他說:“八大山人長於用筆,而墨不及石濤。清湘大滌子用墨最佳,筆次之。筆與墨合作生動,妙在用水。餘長於用水,而用墨用筆又不及二公,甚矣筆墨之難也。”八怪諸人中,李鱓是相當高傲的一個。他極佩服石濤,不僅是技法,而且特別是在畫風方面。至於金農諸人,乙酉之年尚未來揚州,石師畫風對他們的影響,這裡不再羅列了。

石濤——揚州八怪——,這條線在延伸下去。延伸到現代,那就要數到齊白石與張大千了。齊說:“下筆誰叫泣鬼神,二千餘年只斯僧。焚香願下師生拜,昨夜揮毫夢見君。”至於大千,則自稱愛石濤、慕石濤、學石濤的。300年一部畫史,真不知從何說起,我們還是去平山堂的後山,看看石濤的遺蹤吧。荒草漫漫,墳塋已不可尋,不過畫中表現的氤氳之氣永在。生髮之機,充斥天地,循環流動,如霧如煙。正是這股氤氳之氣,孕育了後來的八怪,形成中國藝術史上的一大奇觀。

石濤:金枝玉葉老遺民

清 石濤 雲山軸

紙本設色



石涛:金枝玉叶老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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