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普通的軍人，能有機會拜謁周恩來總理，該是人生的幸事。我則因“崇武以東海戰”勝利，榮幸地得到了周總理的接見。
1965年11月24日傍晚，福建基地首長親自通知我，說周總理將在上海接見“崇武以東海戰”參戰部隊有功人員代表，艦隊指定我帶隊參加這次接見活動，並通知將在明天上午9時左右，有一輛麵包車從福州開來，我們乘此車從陸路趕往浙江路橋海軍機場，再從路橋機場乘飛機到上海接受總理接見。
第二天即1965年11月25號上午9時正，我們一行人乘上一輛嶄新的麵包車，準時開始前往浙江的路橋機場。這一路全是閩北山區和浙江南部山區，不只是山區道路彎彎曲曲，更是連續不停的爬坡。坡度大，彎道也特別多，一路搖搖晃晃。儘管不太舒服，就因為是拜謁周總理，大家心情仍是興奮異常。
這一路我也被面包車搖晃得昏昏沉沉，許多時間是處於冥想之中。我參加革命以後聽到許多關於周總理的傳聞。就因為要去見總理，此刻這些故事又都湧上心頭。其中，我最受感動的就是周總理在北京親自為楊至誠部長抬棺送葬的故事。說實話，我不僅為這個故事所感動，甚至為此流過淚。在我心目中，周總理是共產黨人中最講究情義的一位。中國人最講究“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是中國人重情義的名言。長征時，楊至誠確實因周總理重病而為他抬過擔架，周恩來同志不忘此恩，這是周總理人格高尚的表現。僅此一條，就足以證明周恩來總理的偉大人品了。
一路急駛趕路，馬不停蹄。到了晚上8點多鐘，總算趕到了路橋機場。我們一行七人，一進路橋機場大院，就受到了部隊非常隆重熱烈的列隊歡迎。因我們一行事先毫無精神準備，頗有點始料未及的感受。我們七人中，我的職務最高，資歷也算是最老，大家便處處將我推上最前列，無奈之下，只好出面應對。下了麵包車接受列隊歡迎後，航6師首長便將我們一行引進了大禮堂。禮堂不算太大，可是一照面，禮堂里人山人海，又是鑼鼓聲，又是鮮花，我真的被這突如其來的隆重歡迎場面搞得有點不知所措。盛情難卻啊，我們只能接受這份歡迎了。首先是航6師首長致辭歡迎。之後，又一定要我站出來講述崇武以東海戰的戰鬥經過。在無法推辭場合之下，我只好將崇武以東海戰大體經過向大家報告了一遍。說實話，我一生中這類場面見識不少，唯獨這次最是被動、但也最為感動。
第二天，即1965年11月26日，我們一行從路橋機場乘飛機順利地飛到了上海，上午10點就住進了艦隊第四招待所。剛剛住下，艦隊陶勇司令員就來到了我們中間。陪同陶勇司令員來四所的，還有艦隊梅嘉生副司令員。陶勇司令員看我們七個人軍服都很舊，又褪色很嚴重，立刻皺起了眉頭。是啊，不但陶勇司令員心煩，我們這些人也煩著呢。這不，軍銜制剛實行了十年，今年起又開始折騰了，又蒐羅了一大堆的理由，說軍銜如何如何不好，又推行服裝革命了。像他們說的，一旦一個人頭上戴上五星，領子上綴上兩面紅旗，就真的順順當當革命了。但是我們更清楚，當年實行軍銜制時，不也是講了一大堆的好處嘛？整天說反形而上學，卻又天天干著形而上學的事，真的讓人搞不清這是荒唐呢，還是無知，真是叫人啼笑皆非。今天海軍穿上這身灰掛子，真的就變得革命了嗎？
陶勇司令員當即決定由艦後給我們每人發一套新棉軍服。我們又是綴領章，又是釘帽微，忙乎過後，我們都換上了新軍裝。陶勇司令員看看我們穿上這身新軍裝後，整整齊齊、乾乾淨淨，說：“大家穿整齊點，海軍也光彩嘛。”接著陶勇司令員又將見總理時的次序編排好，還提出一些見面時的要求和禮儀，在我們心中，這位將軍的工作真是細心啊。
我1955年擊沉敵“洞庭”號炮艦成名後，參加各種較大的活動也逐漸多了起來。多多少少積累了不少知識與經驗。凡屬中央首長的接見活動，作為被接見對象，什麼都不用操心，一切都有專人打理，並且是打理的有條有理，秩序井然。對被接見者而言，就是一條，聽從指揮，管理好自己就行了。當時，我們這些一線的軍人是身不離槍的。凡有這類活動，我從不用別人吩咐，會老老實實將槍支彈藥留在營房，就只帶換洗衣服，甚至最好連任何鐵製用具，像水果刀、指甲刀等，我都不帶，不然很麻煩，又要登記，又要檢查。我這次來，就沒帶任何禁品，既方便，又十分逍遙。
晚飯按時吃完，就在四所樓下待命出發了。大約晚上8點多鐘，艦隊四所所長曹達元同志從他的辦公室走過來對我說：“張副參謀長，來通知了，咱們現在就出發。”於是大家按次序乘上車往上海市中心開去。我懂規矩，到底去哪，根本不要問，老老實實坐車就是了。夜上海，即使是那個時代，華燈初上，也是流光溢彩、燈火輝煌的。車子轉彎抹角，停在一家飯店的停車場內。小曹引導我們走進飯店的大廳，並登上電梯上升，究竟是幾樓，哪個廳也全然不知。廳門開處，突然發現艦隊第二政治委員段德彰同志、艦隊副司令員梅嘉生同志都站在大廳內。首長和同志們一一握手，段政委還特別跟我說了幾句話，全是表揚的話。因為大家的精神全在周總理接見上，說不定總理隨時會走進大廳來，所以大家說話的聲音都放得很低，廳內一片靜悄悄。大廳有兩三個門，我們誰也不曉得周總理會從那道門走進來。
後來得知，接見活動是安排在上海市錦江飯店的一個接見廳裡。臨近接見時刻，我們這些參加接見的人員，包括艦隊首長在內，就在門口一字排開，等待敬愛的周總理的到來。
突然間，接見廳內所有華燈驟然亮起，大家的精神為之一振，目光都緊緊盯住總理將要光臨的方向。首先走進大廳來的是艦隊陶勇司令員，他面帶微笑，示意大家鼓掌。三、五秒鐘之後，周總理由羅瑞卿總參謀長陪同，步入接見大廳。周總理不只神采奕奕、精神抖擻，且笑容可掬，真是滿面春風啊。周總理首先與兩位艦隊首長握手。我們都一直在熱烈地鼓掌。羅瑞卿總長一直站在周總理側旁，緊貼近我們。他手裡拿著一頁有普通書本那麼大的白紙，上面按我們排列的順序並列著被接見者的姓名、職務、海戰中的位置等。
羅瑞卿總長首先向周總理介紹的是我，沒等羅瑞卿總長介紹完，總理已經伸過手來與我握手了。總理的手，蠻有力度，並且一再上下搖動。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直視著我，我似乎從中領略到了周總理的親切、誠懇、熱情的情感。我真的感受到了一種偉人非凡的力量，一生不忘。羅瑞卿總長向周總理介紹說：“這位是張逸民同志，他是快艇6支隊的副參謀長，海戰中魚雷快艇突擊群的指揮員。他1955年打沉過“洞庭”號炮艦；1958年打沉過“臺生”號坦克登陸艦；這次又打沉了“永昌”號炮艦。”
總理一直拉著我的手，足足有一分鐘。總理一邊聽羅瑞卿總長的介紹，一邊非常親切地望著我。我從周總理的雙目中，看得到了慈祥和關愛。周總理與我靠得很近，連續兩次對我說：“打得好，打得好啊！”羅總長介紹完我之後，我鼓足勇氣，大聲說了句：“敬愛的總理好！”雖說周總理沒作回答，我卻從周總理有力的握手中，似乎得到了總理的回答。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見到周總理，他的風采比傳說中還要好。
周總理落座後，羅瑞卿總長首先將我拉到與總理最近一個沙發上坐下，我再拉著王志岐同志坐在我的下手。其他同志也都由羅總長安排入座了。羅總長對周總理說：“總理，先聽聽‘崇武以東海戰’的簡要彙報吧。”總理含笑著並微微點頭道：“好嘛。”於是按事先陶勇司令員的安排，我便向總理彙報崇武以東海戰的海戰經過。本想起身站著彙報，總理立即做出手勢，表示讓我坐下來說。可見總理的平等意識和關愛下屬意識蠻濃，也蠻真實。
當我彙報到作戰編隊往東月嶼開進後，不到一刻鐘，作戰編隊就接到了總理的三條指示，作戰編隊各艇都一片歡騰。水兵們受到巨大鼓舞，都說有總理與我們在一起，一定能打個大勝仗時，周總理插話說道： “那是很普通的三句話嘛。擊沉敵艦主要是靠你們這些在前面的同志。”還說：“那天是賀老總主持的，根據情況，賀老總決定打的，我也同意嘛。就這樣共同決定的嘛。”
之後，總理很關心犧牲同志的善後工作，以及負傷同志的健康恢復情況，這些都由艦隊首長一一做了回答。
最後，羅瑞卿總長說：“周總理很忙，日程排得很緊，下邊還有會在等他，就不多佔用總理的時間了。”根據安排，我們又起身列隊與總理合了影。總理臨離開之前，還諄諄教誨我們說：“一定要總結好經驗教訓，做到勝不驕、敗不餒。”然後，又與我們一一握手告別。周總理的步伐很輕鬆，一邊微笑，一邊招手離去。我們一行七人，以最熱烈的掌聲，送走我們心中敬愛的周總理。
這次接見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常會捫心自問：就以做人而論，周總理堪稱是中國人的楷模。若以革命軍人而論，周總理不止是我們的最高首長之一，更是我們軍人的楷模。周總理是我們中華民族歷史上一位偉大人物。他的功德、他的人品、他的偉大胸懷，不是我們這些普通軍人所能理解認識，所能概括得了的。說得透徹一點，我真誠敬仰周總理。
我就因為心中有這種敬仰，慢慢從心中升起三面旗幟：第一面旗幟，就是對黨、對祖國、對事業的忠誠。用我的理解，忠誠的最高境界，就是獻身給黨、獻身給國家、獻身給中華民族。最終周總理就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周總理就是中國人民的楷模。說實話，看偉大的歷史人物，必須看重大節，周總理的大節，將與日月同輝。第二面旗幟，就是做人要講究情義，而情義的最高境界，就是愛國家、愛民族。這就叫做民族大義、民族情深。總理留給我們一句名言：“愛國不分先後、愛國一家。”周總理一生都致力於愛國統一戰線工作，他就是高舉愛國大旗的楷模。第三面旗幟，就是做人要清清白白，堂堂正正。而清白的最高境界，就是憂國憂民，不謀私利。如果讓我說出自己的想法，說得形象些，就是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就是不搞賣身投靠，就是不近聲、色、犬、馬，不搞貪汙腐敗。
周總理的偉大人格魅力，就是共產黨人的偉大財富。中國共產黨因有周總理這樣的領袖而使中國共產黨光芒四射、無與倫比。周總理就是中國共產黨的光彩。
這次周總理的接見，不該單單從榮譽的角度去認識，對我來說，這更像是給我的革命人生加了溫，充足了一次電。我的革命激情，從此更加熊熊燃燒，永不熄滅。我的革命征程也將會開足馬力，奮勇爭先。
本文作者：解放軍海軍著名戰鬥英雄張逸民，摘自《張逸民回憶錄》，授權“這才是戰爭”獨家發佈，未經作者本人及“這才是戰爭”允許，任何媒體、自媒體不得轉載，違者必追究法律責任，讀者歡迎轉發。友情提示：本號已加入版權保護，任何敢於抄襲洗稿者，都將受到“視覺中國”式維權打擊，代價高昂，切勿因小失大，勿謂言之不預也。
公眾號作者簡介：王正興，新華社瞭望智庫特約軍事觀察員，原解放軍某野戰部隊軍官，曾在步兵分隊、司令部、後勤部等單位任職，致力於戰史學和戰術學研究，對軍隊戰術及非戰爭行動有個人獨到的理解。其著作《這才是戰爭》於2014年5月、6月，鳳凰衛視“開卷八分鐘”欄目分兩期推薦。他的公眾號名亦為“這才是戰爭”，歡迎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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