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想，如果九八年那一年我沒有接受琅嬛，也許就不會有後來的事情了。但是我又覺得，她或許就是我的宿命，不以這一種方式，也會以另外的方式來。

1.相遇

第一次見到琅嬛應該是九八年那會，我在巴南理工大學讀大三。琅嬛是巴南大學的大一新生。這兩所大學距離也不太遠，公汽三站地的樣子。帶她來見我的是我的高中同學鄭一鳴，鄭一鳴其實不只是我的高中同學，還是我小時候的鄰居兼玩伴，也可以說是我兩小無猜時期的好朋友。有了這層關係，我對琅嬛才沒有我平日對不熟的人的那份冷淡。

鄭一鳴說，喻子衿，琅嬛的宿舍出了問題，她沒有地方住了，你看你能不能幫她解決下？

宿舍出了問題？幫助解決下？我有點不理解這個宿舍會出什麼問題，以及這個問題該如何解決。那是一九九八年，學生們總體來說都還很淳樸，在外面租房住的學生寥若星辰。

我本來可以拒絕解決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但是，我的眼睛從我的圖紙上抬了一下，眼前的琅嬛，按理說，她不過低我兩個年級，應該最多就小我2到3歲的光景，但是，她看上去太小了，簡直就像個沒有發育好的初中生，白白淨淨的臉，因為羞澀而低垂著，一排斜斜的劉海遮住她光潔的額頭，她的眼睛也是向下看著地面，這樣要來求一個陌生的另外一個學校的女生來解決這樣的問題估計也不是她的初衷，我心裡笑了一下，這個鄭一鳴，搞什麼名堂，這有點拐帶失足少女的意思啊。

於是我說，我們這裡又沒有多餘的床位，你們也看見了，我們宿舍是六個人住，擠得到處都是東西，女生本來就東西多。琅嬛點點頭，我似乎看見她心裡舒了一口氣，彷彿是終於有一個結果了。這樣一直低著頭受人審視的感覺肯定也不輕鬆。鄭一鳴攤一攤手，也沒有什麼怪異的表情，我們之間直來直去也是慣了。兩人就準備離開。我卻說一句，如果只一兩天，你覺得和我擠一擠也無所謂的話。

琅嬛停住腳，使勁地點著頭，子衿姐，我可以的，只要不麻煩你。我愣了一下，對於她突然的開口，還有突然對我的稱呼。其實當然是有點麻煩的，宿舍裡的床鋪，不過80公分寬吧，我還碼了些書在床的裡側，為的是方便我隨手取閱，這些書有厚本的工程學，也有厚本的《天龍八部》，還有一些叔本華，薩特什麼的，那個時候我的求知慾真的很強，可以整個週末就泡在床上看我這些書。

她如果來和我擠一擠，我不僅要將我床上開闢的圖書館給撤除，還得兩個人擠在80公分的床上，我的工程學的腦袋迅速轉了一下，如果我們兩個人的肩寬分別是35公分，那麼中間就還只有10公分的空間可以讓我們保持一定的距離。畢竟，我從來不認識這個女孩子，和她親密地躺在一起是真的有一點挑戰我的底線。

鄭一鳴也沒有想到這是一個反轉劇，他對事情的突然變化也有些喜出望外，出手就捅了我一拳，“喻子衿，我就知道，找你辦事，準沒錯。”我知道我小時候的野孩子的形象在鄭一鳴那裡太根深蒂固了，我忸怩著躲開他的拳頭，儘量斯文地和他說話，“鄭一鳴，我可是看的你的面子哦，再說了，你的女朋友的宿舍的問題你還是自己出面去解決問題吧。”

鄭一鳴和琅嬛互相看一眼，“女朋友？什麼啊，這都哪兒跟哪兒呀”。鄭一鳴說，我今天去打開水，回來時經過她們女生的2號樓，看見這個女生坐在地上使勁哭，腳邊上是一個大的行李箱，我好心就去問問怎麼回事。琅嬛自己接著說，我來的時候說是這個宿舍，我就放了行李進去，等下課看見她們把我的行李扔出來了，說這個宿舍已經沒有位置了。

我在心裡抱怨，這種事情難道不是應該去找輔導員，至少也是找宿舍管理員，怎麼輪到我喻子衿來管了？

琅嬛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眼淚像掉了線的珠子往下掉，我不是正規的巴南大學的學生，是出錢來讀的插班生，沒有學制，也沒有宿舍，先前說有宿舍，也是中介收了我爸的錢騙我們的。我現在是找不到地方住了。

她的處境很讓我心生憐憫，但是我一聽這個架勢，似乎是打算在我這兒長住下去，我又不禁有些猶豫起來，畢竟，長期和一個不熟的女生擠在一張床上睡覺可是我從來都沒有料想過的大學生活。

2. 酸澀

琅嬛就這樣進入了我的生活中，不僅是我，也是我宿舍全體同學的生活中，不僅是我全宿舍，甚至是進入我全班同學的生活中。後來我不得不感概，有些人看上去並不起眼，她卻真正像水一樣，不動聲色地滲透著，悄無聲息地沁潤著，就這樣猝不及防地，也讓你無法招架地，就這樣成了我們班上同學中的一個分子。

我開始其實也不是很歡迎琅嬛來我這兒住的，一方面她來了我不得不改變我的一些生活習慣，另一方面，我的宿舍裡有六名女生，來自天南海北，性格迥異，其中也不乏不好伺候的主兒。所以我對於琅嬛能在我這兒住多久也不抱多少打算。

不過令我沒有料到的是，琅嬛不僅將自己安頓下來了，而且儼然已經成了307宿舍的一員。我現在不得已撤除了我的私人圖書館，只好經常去泡學校的圖書館了，這樣一來，我的整個床鋪基本上就被琅嬛給佔領了。這還不算，令我我驚訝地是，我從圖書館回來的時候，她正坐在我這個老六的位置上，戴著宿舍老大的帽子，穿著老二的拖鞋，圍著老三的圍巾，吃著老四的零食，聽著老五的錄音機，搖頭晃腦地哼著王菲的歌。而宿舍裡那些平日裡虛頭巴腦的姐們兒一個個認真地，或是做著認真狀聆聽著琅嬛的假歌后的歌聲。

我立刻就有些蔫了。我本來尋思著這幫姐兒們多少會發揮點不喜歡外人打擾的勁頭，這樣我也好順水推舟地送客走人，在鄭一鳴那裡我好有個名正言順的交代，又不得罪這麼個小女生，又既然她也不是鄭一鳴的什麼女朋友，我就更加沒必要這麼委屈著非要留她住在我這裡。

我主動開不了口要她走，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好像也沒有那麼打擾到我的生活，每天早上她起床去巴大上課，我也起床去上課，一般等我吃完飯回來她也才回來，基本上在巴大也把飯吃過了，我要去上晚自習她就自己留宿舍聽歌什麼的，要是我願意帶著她，她也樂意尾巴一樣地跟著我去我的教室裡坐一坐，有的時候看看書，不過她不是很愛學習，看的也都是閒書，有的時候還是戴著耳機聽磁帶。

等回到宿舍，她去宿舍的盥洗室洗頭洗澡，有時候還順手將我換下的衣服也給洗了。所以有這個小妹妹的感覺總歸是很糾結的一種感覺，其實就是覺得有點礙事，卻又好像真的沒怎麼礙事。

等到睡覺的時候，我也發現其實也沒有我開始估計的那麼難以承受。事實是，她的個子的確很小巧，可能肩寬真的沒有35公分，也可能是她真的很懂事，所以每次都是我先上床睡覺，往往我還是要看一會兒書，然後自己就睡了。到第二天醒的時候我都沒有感覺到床上多了一個人。所以現在我可以想象那個時候她是多麼小心謹慎地輕手輕腳地睡到我的腳頭，一點兒也不吵到我而不讓我生出一丁點兒的厭煩來。又可以想象到夜間我如果翻身什麼的她是多麼小心地規避著不讓我覺得這床睡了兩個人是多麼狹窄和擁擠。這樣想的時候，我的心裡竟然還會湧出一些酸澀來，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按理說，還是可以在媽媽懷裡撒嬌的年齡，她卻是如何地生出如此地謹小慎微，來迎合一個並不相熟的姐姐一樣的女生。

3.自責

琅嬛這個孩子看上去嘻嘻哈哈的，很快就和我那些並不是特別容易相處的室友們打成了一片，她談天說地，但是卻似乎從來不說自己的家庭。我有幾次故意繞到這個問題來，卻總是被她繞過去了，再多問幾句，她也是簡單地敷衍說自己是外省鄉下人，這麼說我自然是不信，光就她的名字的來歷我就不相信是鄉下人給取的名字。

說實話，鄭一鳴說起來她叫琅嬛的時候，我對她的名字有過一點疑惑，及至她淡淡地說大概她母親隨意取的。我對她的解釋還是有些心存疑慮，只不過我不習慣去對別人不願意坦誠的事情刨根究底。

暑假來臨之前，正好我父親來巴南市出差，說好順便接我一起回家。這樣琅嬛也就不得不提前離開我們宿舍，畢竟我是不太好將寢室鑰匙直接交給她的，宿舍的同學現在關係是還不錯，但是以前就出過有東西失竊了大家互相懷疑來懷疑去的事情，我可不想因為琅嬛而惹出什麼亂子來。

於是和鄭一鳴說了，我明天要回老家去過暑假，你看要不你接琅嬛一下，反正你們也考完了，看她是回家還是你幫她在你們學校找個臨時落腳的地？鄭一鳴一口應承下來，說他來接琅嬛。

第二天我父親單位的車開到樓下的時候，我拿了行李下去，琅嬛也跟過來送我，看我和父親之間親暱的樣子，我不知到道是哪兒勾動到了她的哪一根弦，一向輕鬆活潑的琅嬛竟然就呆呆地愣在那裡，我和她說了幾遍再見她都沒有接話。

我上車走了，也沒有再多想關於她的事情。一整個暑假我忙於和高中同學在一起吃喝玩樂，也基本上快將琅嬛這個人給忘記了。暑假快結束的時候，才在最後一次同學聚會上碰到鄭一鳴，想起來問一下他後來將琅嬛給怎麼安排了，他還是像剛開始送琅嬛過來時的那副無所謂的樣子，說她回學校在我班上女生宿舍住了一晚，第二天就有一個男人把她接走了。

這話倒是讓我吃了一驚，九八年已經開始慢慢有些開放了，在外面混的女學生也漸漸地多了起來，我突然有些後悔自己著急著回家，把剛剛有了立錐之地感覺的琅嬛又一次推到那個無處安放自己的狀態，我甚至有些自責地覺得如果她真的做錯什麼事，我是不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呢？

接下來的日子我就過得有些潦草而匆忙了，好像是在盼著假期快點結束。我有些不能理解自己的這份心態，有時候我也安慰自己，其實這樣本來也是很好的，她有了落腳的地方，所以才不必再來我這兒擠著。又或許我這兒本來就不適合她的存在，她和我非親非故，本質上她和我沒有一毛錢的關係，她去哪兒，和誰在一起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不過我還是提前了一週返校，我的父親和母親都很不理解我的反常行為，又說了一些反對的話，說提前回學校沒有飯吃，又沒有熱水，我說如果是那樣，每年假期都有留在學校的同學是怎麼活過來的。也說了一些冠冕堂皇地理由，比如我想提前去設計院看一看，為下一年馬上要開始的實習打下基礎，也順便熟悉一下人脈。我這麼說我想我的父母都是不會太相信的，但是他們也找不到好的藉口阻止我提前回校，也就只好由了我去。不過我父親照例用了一點他小小的特權，將到A市出差的時間調整了一下，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將我送到學校。

想想也是，如果沒有車，我自己坐公共汽車回去還確實是有點麻煩。因為這麼多年我就是這麼被父母呵護著，都有點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了，這次回來，我將學校裡所有的被單被套床單衣服都帶回來了，整整一大箱。好吧，我就是有點懶，在學校裡雖然有輪流用的洗衣機，但是往往要排很長時間的隊，洗了再拿去曬乾也很麻煩，所以我基本上都是利用家裡有便車來的機會將所有的行頭都送回家讓我媽媽幫我洗曬，反正家裡這些東西也多的很，每次換新的就行了。

4.害怕

我父親的車駛進理工大，我在車上看見整個理工大空空落落的，和平時的人聲鼎沸確實是相去甚遠，我不禁又有些遲疑於自己匆忙趕回來的意義了，要是真如我母親所說的沒有熱水，沒有飯吃，這樣的日子可怎麼過呀，還有十來天才會正式開學呢。

車子停到我宿舍的樓下，我父親似乎也有些洞穿我的心思，意味深長地提醒我你是真的打算自己在宿舍住下來？這裡這麼熱，怎麼也沒有家裡舒服吧，又暗示我其實是可以和他一起住酒店，等他辦完事再一起回長陵市。

我本來對他的提議的確是有一絲心動的，但是我突然看見了牆角的一個穿著白色T恤，牛仔短裙的女孩的背影，我下意識地推門下車，那個女孩就閃進了宿舍樓裡，我跟過去，樓道里有些黑，連廊燈都沒有打開，我叫道：琅嬛？她停下來，回頭，真的是琅嬛。我看見她驚詫的眼神，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兔子。

我本來也不確定回來是否能再見到琅嬛，但是真的在我的宿舍樓下見到她，又令我有點百思不得其解。我的父親提著我的大箱子跟過來，他看見我跟隨一個女生進了樓道，大概是相信了我說的暑假其實有好多同學留在學校的事實，覺得再勸我跟他回去可能也不太現實，就把我的行李提上去。

我跑回去跳著去牽我爸的手，另一隻手拉著琅嬛一起上樓，開了門，宿舍裡還保留著放假前的一片狼藉，我爸放下行李， 又抄起宿舍的掃把打掃起來。琅嬛現在恢復了她原來的樣子，又開始輕鬆地打趣我，子衿姐，你怎麼提前回來了？

我才想起我的問題來，呃，你怎麼在這兒呢？知道我今天要回來嗎？琅嬛老實地低下頭，那表情又象她第一天剛來的樣子了：我每天都來看看的。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交流了一下暑假的見聞，琅嬛倒是沒有騙我，至少當時我覺得她說的都是大實話，她說我走後鄭一鳴接她回巴大，在鄭一鳴的女同學的宿舍住了一宿，又說他的同學不如我宿舍的姐姐們好相處，喜歡指派她去樓下買東西拿郵件什麼的。

我覺得這也沒有什麼，她們肯定是看琅嬛年齡小，就象姐姐派妹妹去做點啥，沒有壞心。琅嬛覺得我說的也有道理，又說住了一宿她的姨父就接她回她小姨家去了。我愣了下，說你小姨在巴南市？琅嬛點頭，又似乎不願繼續這個話題。我有點不明白她一提到她家裡的人就三緘其口的樣子，也覺得她這個女孩子的確是心眼太多，好像和我不是一路的人。

我父親在我們談天說地的時候已經將寢室的地面牆面搞了個煥然一新，又麻利地幫我鋪上新的床單，席子，再幫我接好電扇。等忙完這些，我提議老爸請我和琅嬛出去吃飯，我爸也笑呵呵地答應了，說就去你們學校門口的小飯館好吧？

我跳過去摟住老爸的脖子，說：不嘛，不嘛，我要去吃大餐，一邊說還一邊作勢要掐他的脖子，老爸一副無可奈何卻又甜蜜無比的樣子，說好吧，好吧，我的小公主，你想去哪兒吃都行，快鬆手，看你同學笑話你了，都二十多歲了，還沒大沒小的。

聽爸爸這麼說，我才鬆了手，轉頭去看琅嬛，她的確是睜圓了兩隻眼睛，死命地看著我和我爸，那眼光裡，有豔羨，有驚奇，也有，也有一種我說不出來的東西，這種東西竟然令我有些害怕。

本文節選自 蔡青 的小說《琅嬛》，琅嬛的身世究竟是怎樣的？我又將與她發生怎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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