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5 知青往事:土默川酸曲也曾是我們知青的最愛

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故事不長我講給你聽……

作者:唐燕,中學老三屆,大學新三屆。1968年從北京到內蒙古土默特左旗七炭板村插隊 。文章版權歸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1

當我們遠離北京,在偏遠的農村從階級鬥爭的喧囂中沉靜下來,厭棄了紅歌和樣板戲的時候,我們常常捧著《外國民歌200首》,將裡面的一首首蘇聯歌曲唱得如醉如痴。我們唱那描寫少女情竇初開時的、充滿青澀和純真的《紅梅花兒開》;唱纏綿悱惻的《小路》;唱被化作愛情和希望意象的《燈光》;唱《三套車》,儘管那時我們不知道它原本的歌詞“我的那心上人”被改成了“那匹可憐的老馬”,但那蒼涼、漂泊、憂傷、悽美的曲調引起了我們強烈的共鳴;我們也唱雄壯的《共青團員之歌》,與其說是為我們殘存的理想,不如說是為想念我們親愛的媽媽,懷念下鄉前在火車站與媽媽告別的那一幕,希望“勝利的星會照耀著我們”,期盼“再見吧媽媽,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

起初我們只是關起門來偷偷地唱,可不久當我們感受到我們這個小小村裡寬鬆的政治環境後,便在勞動休息時,也經常毫無顧忌地坐在地頭自娛自樂。

一天,當我們又陶醉在蘇聯歌曲中的時候,何懷懷突然站起身大聲問:“咱們給知青們來段酸曲咋樣?”

立刻有人應聲道:“來段《五哥哥》!”

懷懷擺開架式,剛剛放開喉嚨清脆地唱了半句:“正月格里來——”

眾人們立即跟著吼唱起來:“——正月正,正月十五掛上了紅燈,紅燈那個掛在大門外,單等我五那個哥哥哥哥登門來。”

忽然,眾聲停止,懷懷高聲發問:“——問一聲那個五呀哥哥哥哥嗨嗨嗨—— 多會兒來登門?”

其他眾後生反問道:“——哎呀呀,那五哥哥來了,給吃些甚啊?”

又以女聲對白:“——想吃甚就做甚呀!”

——哥哥要吃羊肉剁成的沫沫,白麵擀的那個薄薄,用妹妹的小手手給哥哥圪丟圪丟捏成的個餃餃。

一把抓住那個妹妹的手,

有兩句話兒難呀嘛難開口。

抓起那個胳膊拉起了手,

搬轉肩肩親上哪嘛一個口。

把住那個妹妹親了個嘴,

肚裡的疙瘩化成了那個水。

一把摟定那個妹妹的腰,

好像那個大羊疼羔羔。

羊羔吃奶雙膝膝跪,

摟上妹妹沒呀嘛沒瞌睡。

他們竟然這樣將平時被壓抑的,羞於啟齒的情感和慾望如此放肆地吼唱了出來!接著他們又唱了當時我們從未聽過的《走西口》:

哥哥你走西口,

妹妹我苦在心頭,

這一走要去多少時候,

盼你也要盼白了頭。

緊緊拉著哥哥的袖,

汪汪的淚水往肚裡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你早早回到家門口。

《想親親》:

想親親想的我手腕腕那個軟,

拿起個筷子我端不起個碗。

想親親想的我心花花花花那個亂,

煮餃子我下了一鍋山呀嘛山藥蛋。

後來他們又連續唱了多首當時我們不知其名的曲子。他們有的唱男有的扮女,時而對唱,時而合唱。他們自如地運用著特有的真假聲在喉嚨裡上下滾動,左右迴盪,一會兒高昂嘹亮,一會兒輕聲細語,一忽兒突然甩揚出去,一歇歇又嗟嘆不已,或粗獷或嬌喘,或高揚或低轉,疊加有致,風味十足,美妙如天籟。他們任由酸曲那纏綿悱惻的傷感和悲喜之情在廣漠的田野上肆意地飄飄揚揚,在他們的也在我們的心田裡縱情地蕩蕩漾漾。加上那高亢挺拔、粗獷豪放的曲調,變化多樣、快慢有致的節奏,高低錯落、大幅跳躍的旋律,以及大膽直白、熾烈火辣的歌詞和對白,把我們深深地吸引住了!

直到隊長多次喊“動彈啦!”“快動彈啦!陽婆都落了!”大家才極不情願地中斷了那場酸曲“演唱會”。

2

我們村有一位唯一的“五保戶”,姓張名蓮生,當年50來歲,他身材瘦小,眉清目秀,相對白淨的臉上從不長鬍須。他跟我們村的漢族大戶何、高兩家既不沾親也不帶故。他無妻無子無家,可也沒病沒災,卻被村民們心甘情願地養著。冬季農閒時,村裡的後生們經常聚集到他周圍吹拉彈唱,他那兒儼然成了我們這個只有三個初小畢業生的“文盲村”的“文化娛樂中心”。老鄉告訴我們,“蓮生”是他的藝名,他曾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飾演旦角的戲子。

然而,自下鄉以來從蓮生那兒不時飄到我們耳朵裡的酸曲我們一句也不曾認真聽過,那些沒有女人參加的男人們的娛樂活動也沒有引起我們的注意。那次地頭“演唱會”後,我們便經常到蓮生那裡去聆聽、欣賞他們百唱不厭的酸曲。 一開始他們持極不歡迎的態度:“女娃娃聽這些作甚?看會學下個灰人。”可是一旦真正觸碰到了酸曲,誰能不越來越被那悠揚粗獷熱情奔放的曲調吸引,不被給土默川人帶來過無數歡樂與悲傷的歌詞感染?誰又能阻擋得住任何人對這如此曼妙歌種的欣賞和熱愛?

可能是被我們的執著打動了吧,後來蓮生不僅對我們的討教和記錄有問必答,而且每每自豪之情溢於言表。

青草開花一寸寸高,

唱上個酸曲解心焦。

羊肚子手巾水上上飄,

你不會唱酸曲俄給你教。

久而久之,我們便對這個土默川人的最愛有了較多的瞭解。

3

酸曲又稱爬山調、漫瀚調,酸曲的歌詞以漢語為主,間或混合了少量的蒙語詞彙。這種精妙揉合而成的獨特歌種,高度展示了土默川天蒼蒼野茫茫豐饒壯麗的自然風貌,以及土默川農耕文明與遊牧文明有機融合的人文景觀。

漫瀚調調脆個錚錚音,

蒙漢兄弟越唱越惹親。

漫瀚調是那盤根根柳,

笑聲聲唱出個手拉手。

黑河水繞著土默川流,

流進蒙漢人民心裡頭。

天又長來地又久,

蒙漢人民情誼萬輩留。

在土默川,無論村頭大樹下還是村外曠野裡,土默川人只要心有所感,便會放開嗓子吼唱起來。他們或獨自高歌,或遠距離地呼叫、對唱,不時把嗓音抬得很高,拉得很長,在高低長短之間,盡情地抒發自己的心緒。

酸曲歌詞內容繁多。有生活的艱難和悲苦:

狗屎灘專長洋辣辣菜,

衙門裡盡是呼拉蓋。

炸一聲洋號排成隊,

嘴裡報數眼流淚。

淚蛋蛋本是心上的油,

你不難活它不流。

淚蛋蛋本是心上的血,

你不難活它不滴。

老天爺爺不公平,

富的富來窮的窮。

有童養媳的怨恨和酸楚:

雞爪黃蓮苦豆根,

苦言苦語苦在心。

燈盞盞油幹黑洞洞,

苦日子多會兒能熬盡?

沒頭鬼媒人嘴皮皮薄,

害得人一輩子受煎熬。

哭一聲天呀罵一聲地,

受罪頂數童養媳。

山丹丹落在個漚麻坑,

靈蟲蟲配了個“氣悶心”。

眼見妹妹上了轎,

苦咽咽唱了個漫瀚調。

有女人對男人的思念和期盼:

聽見哥哥的說話聲,

圪蹭蹭打斷個頭號針。

看見哥哥朝南來,

熱胸脯趴在個冷窗臺。

只要哥哥炕上坐,

覺不見天長覺不見餓。

淚蛋蛋和泥蓋了座廟,

想你不想你天知道。

也有男人對女人的追求和抱怨:

這麼長的個辮子探呀麼探不上個天,

這麼好的個妹妹呀見呀麼見不上個面。

這麼大的個鍋來下呀麼下不了兩顆顆米,

這麼旺的柴火來呀燒呀麼燒不熱個你。

還有男女離別前的難捨難分:

一出大門揚了把沙,

雙手擦淚我上不了馬。

馬蹄蹄踢來銅鈴鈴響,

我把哥哥的心揪上。

走三步來退兩步,

我把哥哥的腿抱住。

你看看我來我看看你,

難說難道咱們兩個難分離。

愛情是酸曲永恆的主題,酸曲中絕大多數是情歌。

羊羔羔吃奶雙膝膝跪,

你是我連心掛肉的乾妹妹,

白格生生胳膊小手手,

人裡頭就數你風流,

只要和妹妹配對對,

切草刀鍘頭不呀嘛不後悔。

在土默川,哪個少男少女沒被酸曲撩動過朦朧初戀的心扉?哪個成年男女沒用酸曲表達過對愛情的渴慕?無論是情竇初開還是韶華不再,土默川人都會用酸曲把壓抑的情感和無奈的悽楚以既委婉又大膽、既挑逗又詼諧的方式盡情大膽地抒發,將那撩動起所有人心扉的露骨性愛吼唱出來。

黑夜月牙牙藏起來,

撲通通鑽進了哥哥的懷。

雲從了風兒影隨了身,

哥哥妹妹從此不離分。

圪梁梁光光任你走,

一夜裡三次你吃不夠。

村東的河水嘩嘩地響,

妹妹我快活地直喊娘。

花瓣瓣落下果子熟,

要生個娃娃滿地走。

偷情也是酸曲表白的內容。在我們插隊時的土默川,婚姻仍主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的青年男女哪怕墮入情網多時早已如膠似漆難捨難分,也會因家裡窮得沒有彩禮錢,終難"休成正果",偷情便應運而生了。

再不要唱曲打哨哨,

搖一搖門環我知道,

要來你就後半晌來,

大人娃娃都不在,

大門關住你翻牆來,

黑狗子咬你我擋過來。

窮漢們娶不起老婆,但往往有與之偷情的女人。土默川人說,“哪個女人和擅唱酸曲的鑽被筒筒,不被那貨給唱酥了?”正因為女人難於忘懷“被筒筒酸曲”在身上流淌過的迷醉、悲情和心跳,所以只要有機會他她們還會重複昨天的故事。對偷情,土默川人多有歌頌少有譴責。隨著對農村的逐步瞭解,我們也覺得最該抨擊的是釀成一個個愛情悲劇的買賣婚姻。

天上雲彩黑圪楞,

新社會還有包辦婚,

倒糟媒人愛吃糕,

把我逼在孤圪撈。

叫一聲大來叫一聲媽,

你們害了我這十七八的女娃娃,

秤砣雖小稱千斤,

你們找的男人我不可心。

酸曲的歌詞版本繁多,識字不多的土默川農民卻能張口就來,即興唱出極其生動、恣意表達求偶慾望的“黃色”歌詞,跟如今王二妮、張也、阿寶們在舞臺上演唱的諸如《五哥放羊》《掛紅燈》《走西口》《三十里明沙二十里的水》裡的歌詞大相徑庭。

對並非土生土長在土默川的我們來說,這種極具原生態的酸曲實在太難學了,這也是我們只能欣賞不能自唱酸曲的原因。畢竟我們對酸曲的那些“黃詞”難以啟齒,加之酸曲既是音樂的藝術,也是語言的藝術,要學會酸曲首先要學會以晉語為基礎的土默川方言,只有極佳地掌握了它的語感,擁有了純熟的說土默川方言的能力,才能把酸曲的語音、語調、語氣及其曲調、節奏、旋律,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否則,只要差一點點,即韻味盡失。

儘管如此,土默川酸曲也曾是我們知青的最愛,它極大地充實了我們那時的精神空虛,也為我們的性啟蒙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知青往事:土默川酸曲也曾是我們知青的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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