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村莊內外的世界:回鄉看墳記

回鄉,卻跑去看了一趟墳山,很多記憶湧上心頭。

村庄内外的世界:回乡看坟记

圩區村莊給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圩埂邊堆陳著鱗次櫛比的墳山,密度之大,範圍之廣,甚至不亞於村莊的屋舍,但凡有屋舍的人家,肯定有多於他們屋舍數量的墳山,這些墳山密密地排在村外,構築成了另一個幽冥世界,住在那個世界的人曾經也住在村內的屋舍裡,只是隨著肉身的寂滅,搬了一次小家。

我們已經很久不曾見到如此規模的墳山了,記憶裡上次遷墳拾骨還是十幾年前的一場徵地,老祖宗們都從祖墳地裡被屈尊移去了十幾公里開外的公墓,一年中也就在清明時節享受一次後代的祭饗。而不復當年,他們在藍天下靜靜地躺著,看自己後代在祖墳地旁或是耕種,或是光著腳丫奔逐的光景。

江南地區很久之前就實行火葬了,然而在沒有實行公墓制度之前,基本上是土葬和火葬並用。老人們會早早地為自己置下一具棺木,每一年都會刷上一層桶油,尚未用到的日子裡,棺木就被當作了木櫃和糧倉。等到老人西去,肉身被推進了焚化爐,它們的骨殖會被敲碎規整,放在骨灰盒裡,然後連同著棺木入土安葬。只是棺木在地下容易腐朽,時隔幾年,都需要後人去拾骨再葬。

在我的記憶裡,只要到了拾骨的日子,那些零碎的骨殖或者尚未腐朽的骨灰盒上都會盤坐著一條或是一窩青蛇,老人們以此判斷這個家族日後是否會出現光宗耀祖的能人。這看上去多少有點魔幻色彩,但卻是真真切切地發生在我的童年的鄉間生活中。

墳山裡的蛇叫作祖神,我們將它們視作是逝去祖先的化身,祖先們都變成了蛇,就成了觀音菩薩的腳。這些祖蛇同家宅地基中的蛇都是一樣的,或是窩在地基裡,或是窩在祖墳地裡,終日庇護著它們的後代。家宅裡的蛇又叫作家神。一旦家神和祖神離開這個家族,也預示著這個家族災難的到來。江南鄉間人特別看重這些,常常為它們設下神龕,專門有花果供奉,萬一見到,也要燒香敬送。

我爺爺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有一條青蛇在水裡艱難地遊弋著,似乎想要找到一塊舒適的土地盤窩。夢醒之後,他跑去墳地一看,原來是祖墳地被淹了,連忙招呼起全家老少,起墳拾骨,可是裡面並沒有看到祖神的影子,當大家墊高墳基,再次埋骨燒香後,附近草叢裡方才爬出了一條青蛇。

在我們早年的認知裡,村莊可能就是屬於兩個世界的,村內是這輩子的人,村外則是上輩子的人,村莊內是屋舍,村莊外有墳山。村內和村外的兩個世界,有時是連通著的,有時是封閉著呢。如同白天和黑夜之別,但是清晨和黃昏又是最為迷離和夢幻的邊界。所以,這兩個世界的人雖然時而存在交集,卻也能互不打擾,安然無恙。

村庄内外的世界:回乡看坟记

我同堂弟一路都在看著這些墳山,感嘆童年時期在墳山堆裡捉迷藏的日子,那些年似乎對這些另一個世界的房子並沒有太多的恐懼,可能知道里頭埋葬著的是自家的祖輩,即便不是直系親屬,一個村子裡的人大多同處一族,自然沒有太多的避諱。

很久以前的墳山也是堆土的,時不時要去除草,不過我們更喜歡雜草叢生的樣子,因為那樣一來,墳山可能就成了一片百草園,那裡頭又是另外一種生態了。不知道為什麼,一般墳山裡頭,除了祖神外,還會有很多刺蝟,它們就愛在墳山裡頭打洞,似乎還成了祖神的鄰居。老一輩人也沒有說這是好還是不好,大多重新把土堵住就好了。

可是堵了又有啥用呢,這些刺蝟還不是打個洞的事情。它們通常喜歡去附近的菜地裡偷茄子,往背上一釘就往墳山裡運。村上經常會有二流子去洞口下套,除了能逮到刺蝟外,還有不少野兔,一種近似土撥鼠的動物,我們這邊人叫做藥兔,如今很少能夠看到了。我幼時常在野外浪,也沒有少得二流子們的野味,現在想來心裡有點忌諱,不過也忘了刺蝟肉什麼的是個啥味了。

後來,村子裡的樓房慢慢代替了平房,村外的墳山也講究了起來,還是扎堆修墳,但是,墳山都用上了水泥黃磚。那個時期的樓房都時興貼瓷磚,所以,這些墳山也貼滿了瓷磚,遠遠望去,陽光下,它們都打著亮晶晶的馬賽克,閃閃發光。甚至於,這些墳山也有了二層小樓的風格。除此以外,發財了的人家,還會在墳堆四周砌上一圍功德牆,以此表示這是自己家族的領地。

村莊裡貧富的產生,讓人跟人的不同之處都顯現了出來,連同著村子裡的屋舍和村子外的墳山。很久之前,村外的墳山都是沒有墓碑的,因為墓碑都被拿來修了路,築了橋,僅存的一些墓碑都是解放前的物件,我們時常會在路橋上的墓碑面上看到前清或者民國年間的字樣,解放後,似乎不太允許立碑,其實是因為大家都窮,沒錢立起這麼一大塊石頭吧。

而且書上那些墓誌銘的記載,似乎同這邊的村子沾不上任何關係,一來這裡祖上並沒有出過什麼官宦文人,二來在解放後的一二十年裡,村子裡會寫字的人也屈指可數,附近幾個村子也就只有一個教書先生。他們手上只有一兩本薄薄的蒙學書,碰到日子了,也就只會照著字帖寫幾幅春聯,還有就是在黃泥摶座,蘆杆圍紙的靈位牌上寫上顯考顯妣幾個大字。

這裡的墳山都是再平凡不過的存在,壓根不會出現什麼有關文明史的字樣,它們從來沒有過繁榮,故而談不上失落。現代城鎮化尚未波及到這裡,所以還沒有遷墳之憂,不過這也就是兩三年間的事情了。

這些墳山堆裡每年都會添幾座,只是越來越少了,一來老人越活越久了,二來村子裡的人越來越少了。我們可以想見,等到推土機一來,村子裡的屋舍和村子外的墳山,不管是什麼時期,什麼風格的,都會被夷為平地,然後慢慢被人遺忘。我們的城市只會越來越大,鄉村只會越來越小,死了的人不再會像從前一樣可以長久地佔著一塊尺錐之地,而是不斷給活人騰出位置。

村庄内外的世界:回乡看坟记

我們途徑的路邊都會生長著大片大片的竹林,墳山大多都是在竹林旁邊,而不是裡頭,後人還要照顧一下祖輩的採光條件。然而,竹林的繁衍有時候多於墳山的增數,有一些墳山日久,也被竹林給殖民了,棺槨被竹子刺穿的現象也是常有,幼時,我們最害怕的就是看到竹子的末梢頂著一枚頭骨。

連同著墳山被竹林侵佔的,還有竹林邊的一些房子,這些房子的中院早就被竹林給割裂,就連房頂也被利竹給刺穿,本就是幽暗的地方霎時間又多了幾分鬼魅。在鄉間長大的孩子大抵都是不會隨意去這些房子裡玩耍的,這裡面充滿著忌諱和一些恐怖的氣息,老一輩的人把這些房子叫做義莊。

附近的這些村莊都是這個古老國家最底層的基礎單元構成,而維繫著這些小單元安穩的從來不是來自官府那些為數不多,且拿著微薄工薪的衙役的仗板,而是一種依存於禮法而行的鄉紳制度,讀書人少,鄉紳更是少,那麼村莊裡年老者往往是這種禮法制度的話事人,頗似族長的角色,因為江南的鄉村大多都是一村一姓,外姓寄居於此,總是要看人眼色的。

不過,現代社會的發展,這種禮法制度早就破裂,老人當家成為了歷史,而老人的地位更顯尷尬,尤其是在窮苦人家。既然文明政府已經通過鄉村基層政權的建立,取代了幾千年來古老的鄉土社會禮法,那麼也將行使當下孤寡救助的補位角色。

堂弟不敢進到義莊裡去,說是過年怕晦氣。我倒是任性,無障無礙的,便走進去重溫了一遍,房屋裡頭的房梁快要支撐不住了,破瓦蓋頭,牆角處停放著幾具廢棄了的棺木,然而棺木下面竟然放著幾張條凳。倘若再有一枚油燈,罩一個竹籃,竹籃上再放一雙布鞋,估計就是附近人家在停屍待葬了。畢竟大過年的不太時興入葬儀式。

這也是我想當然的,如今這些義莊義棺不存在了,然而,在我們幼時的每個村莊都會有這些物件。村莊都是有祠堂的,有的祠堂會有幾間側房終日閉門,裡面就放著義棺,這些棺木大多都是用來接濟族中的孤寡老人的,不至於他們只能裹一張竹蓆入土。還有就是在很久之前,總會有一些客死於此的路人,作為人道忠義之顧,族人也通過施棺入葬的方式讓這些天涯淪落人免做了郊外的孤魂野鬼。

堂弟比我小几歲,很多事情他都沒有看到過,但是仍然清楚地記得,當年村辦小學的院牆一側就有這類義莊,他還曾被我帶進去試膽,整個人被嚇得哇哇大叫,末了,我還要買糖讓他回家不要告訴么叔么嬸。

我比堂弟多了幾年的記憶,所以,我知道當年義莊裡還有一個看棺的喪子老人,終日住在裡頭。那個義莊還經常會供鄉民停屍,我還曾經常趴在棺木邊看過很多很多村中逝去的老者,頭上和腳上墊著高高的黃表紙,嘴巴里還會含著一枚銅錢,樣子大多都是安詳的。我每次上學早了,校門未開,天還沒亮,就到義莊歇腳,那個看房老人總會拿給我很多糖果。

村庄内外的世界:回乡看坟记

當時還有抬棺材一說,村中有老人死了,同輩的人把白布放在襯衣錶帶,然後就幫著去抬棺,幾百斤的棺材帶上睡在裡頭的人,須得八個老人才能抬動。家族裡頭的小孩子手拿著招魂棒走在最前頭。我們村上其他人家的小孩就喜歡跟在後面,因為棺材抬到哪裡,就會灑上一些糖果和毛幣,我們樂得一路撿,一路吃。

棺材抬完了,我們就回家找抬棺材的爺爺拿糖吃,因為主人家都會給每個抬棺人發一包糖,鄉人戲稱「死人糖」或者「壽糖」。所以老人們常常聚在一起開玩笑:「老袁頭啊,什麼時候吃你的糖啊。」人生就這麼幾件事,都得吃糖,出生吃旦糖,結婚吃喜糖,入葬吃壽糖。莫是老天爺覺得人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都太苦了,所以要吃點糖來沖和一些。

老人們最大的擔心,就是等他們自己都走了,沒人會抬棺材了,別人吃不了自己的糖了。如今這點擔心都變成了現實,因為早就沒人睡棺材了,人死了,打電話給殯儀館,殯儀館就會派一輛車來,車上抬下一具冰櫃。家人幫老人洗好澡,趁著身體沒有變僵前穿好壽衣,可是門板也卸不下來,更談不上壽終正寢,繼而把老人抬進冰櫃,就像是超市冰箱裡賣的冷凍肉。

家人們守上一天靈,殯儀館的車一來,也就送進了火葬場,然後家中男丁看著殯葬人員把骨殖敲碎,收納入骨灰盒。那一天裡,家人也不用再把骨灰盒拿到家裡放幾天,而是直接放到公墓裡或者新建的萬壽塔裡供著,三天後,過來上個三早墳,然後當年過年時來一趟,此後每年清明來一趟。人們對於亡者的記憶超不過二十年,因為活人住的房子有個七十年的產權,公墓的產權會不會存在二十年呢,這還難講。

這些年來,很多事情都在發生著變化。家裡拆遷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以後會一直在外面飄著,拆遷後,我突然意識到,我們所處的時代,自小生活的這片土地,正在以極快地速度剷平舊有的東西,起建新的東西。如今一年發生的變化抵得上過去十年,過去十年發生的變化抵得上以往百年。或許這就是世事無常的現代版本吧,任何事情都在變著,活人的世界在變,死人的世界也在變。

我和堂弟拜年所見的這片墳山,應該算是江南墓葬最後的留存了吧,我曾經以為江南墓葬一直有種持久的固定性,如同這裡紮根千年的祠堂根基。北方平原上的墳墓都是人字形或者一字型堆在開闊的平原上,風每天都在吹,它們不動聲色地削平著這些孤零零的土丘,等到我們看不見了,那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痕跡也被風徹底帶走了。但是江南人都重遷墳的,一遍遍的拾骨後,即便找不到骨頭了,也會挖一鍬泥土重新築一個墓。

江南的墳山似乎在聲言,它們永遠不會讓風把來過這個世界的人徹底帶走,它們扎堆似地圍在村外,墳山裡的人看著村內曾經住過的房子,庇護著村子裡還生活著的親人們。所以,村內和村外的兩個世界其實都是打通著的,人們只是對這兩個世界的通道心領神會,默不作聲罷了,共同相約在清晨或者黃昏的迷離時刻。

本文節選自 豆瓣閱讀「過年」短篇寫作活動活動作品《回鄉看墳記》,作者:袁俊偉。

所謂的年味變淡,不過是人情在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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