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哲學裡，死亡永遠是個必須迴避的話題，就像是《西藏生死書》中所說：
我們是個沒有死亡準備的民族。其實每個人的人生就像是一本書，出生是封面，死亡是封底，當我們的人生翻到底頁的時候，我們該以什麼樣的姿態來面對死亡？
有的人驚慌無助，並寄希望於現代醫學能再延長自己的壽命；有的人靜默無言，開始坦然接受自己行將枯朽的生命……
但當死亡註定無可避免的時候，體面的離開成了死者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念想，而作為一個入殮師，我將替死者完成這個夢想。
還記得剛入行時，我的師傅對我說：“生離死別，永遠是人生最大的哲學。不要漸漸對死亡失去敬畏，你要聽聽他們每個人的故事。”
每個人的故事背後，都是他言簡意賅的一生，或成功，或失敗，或輝煌，或普通，但當他們靜靜躺在那裡的時候，一切都塵埃落定，他們就靜靜躺在那裡，然後聽別人訴說自己的故事。
我失去快樂的能力了，但我希望你們都可以快樂。
在我剛入行的第二天，就迎來了一個年僅19歲的女大學生。
正值青春年少的花樣年紀，如今卻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靜靜躺在那裡，身上的碎玻璃和扭曲變形的關節告訴我，她死於高空墜落。
當她被送過來的時候，臉上的鮮血已經乾涸，口袋中被摔碎屏幕的手機還有56%的電，作為屏保的圖片是她的遺書。
“我得了抑鬱症，我的死跟任何人無關。我只是失去快樂的能力了，但我希望你們都可以快樂下去。”
同行的老師說，女孩兒在學校是個乖乖女，雖然成績不算出突出，但能考上這所重點大學的人，誰又不是個學霸呢？但就是這麼一個落入人群裡就消失不見的乖乖女，卻最終用跳樓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死之前沒有半點徵兆。
第二天，女生的父母趕到，出於人道主義，我只讓孩子的父親進入太平間。
“她走的時候，沒有痛苦。”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這位父親，他就這麼靜靜站在被蓋著白布的女兒遺體旁邊，用力捂著嘴巴，讓自己不要哭出聲。淚水順著臉頰落下，然後從指縫間淌下來。
“秀兒，爸爸來帶你回家了，你醒醒啊秀兒……”
死亡來得猝不及防，讓這個平凡家庭瞬間陷入絕望，而這對父母最後夙願就是讓女兒的遺體恢復原樣，他們要帶孩子回家。
我記得靈車走的那天，風雨很大，那位父親就這麼站在雨裡，看著眾人將女兒的冰棺運上車，他張了張嘴，抬到半空中的手又緩緩落了下來。
“我失去了快樂的能力，但我希望你們都可以快樂。”這是這位年輕的抑鬱症患者留給世界最後的美好祝願，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殘酷。
如果註定戰勝不了病魔，那我要體面地離去。
老張的女兒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剛剛收拾到東西準備離開殯儀館，但接到老張女兒電話的時候，已經自詡看淡生死的我還是心中一沉，掛完電話後，還在原地愣了好久。
老張三個月前被查出肝癌晚期，雖然女兒想要積極治療，但固執了一輩子的老張最終還是為自己做了主——放棄治療。
趁著自己的精神還好，老張開始張羅著自己的身後，從墓地到入殮服，再到弔唁賓客名單，最後到入殮師，老張不厭其煩地給女兒講著。
“他們忙著工作，哪兒搞得清這些複雜的親戚關係，我如果不提前說好，有些親戚沒收到通知，到時候我死了也得被戳脊梁骨。”
老張的女兒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靠著自己的努力在上海安了家，而早年喪妻的老張一直都沒有去投靠女兒，而是一個人守著一個小吃店，過著自己的日子。
都說人生無常，總有些變故會打破平凡如水的生活。一直困擾老張的腹痛被證實為肝癌，而證實那天起，老張的生命就開始了倒計時。
“誰能想到，我一個單身漢也能教出這麼一個優秀的女兒！這輩子值了！”老張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根本就沒什麼變化，因為癌痛的折磨，讓他早就皮包骨，高聳的顴骨和煞白的面容都在告訴我，他的生命之火即將熄滅。
按照老張的吩咐，在他死後，由我為他整理儀容，不要死得太難看，要看上去跟睡了一樣。
出殯那天，所有來弔唁的賓客都說老張很安詳，就這麼靜靜躺在鮮花叢中，接受著所有人最後的送別。
老張火化後，他的女兒紅著眼睛把我拉到一邊千恩萬謝，淚水從這位職場女強人的眼中決堤而出：“我爸……我爸給我留了60萬，我沒辦法……我沒辦法……接受他放棄治療……”
我沒有說話，腦海裡還回想著那天老張跟我說的話：“我女兒這輩子沒給我拖後腿，我年輕時也沒給她拖過後腿，不能臨了要死了給她找事兒做啊！人嘛，都是要死的……”
“如果註定無法戰勝病魔的話，我想體面一點走。”焚化爐中騰起黑煙，關於老張的故事，就這麼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抱歉，除了自己，任何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人生路而已。
年輕的時候，總希望自己的人生轟轟烈烈；等只要再經歷一些就會明白，一直保持平淡如水的生活，才是最大的幸福。
時間就是一列永不停止的火車，每到一個站點時就會有人下車，與此同時又會有人陸續上車。有的人與你同行的時間久，也許經過幾十個站點都不離開；也有的人雖然一路上跟你相聊甚歡，但下一個站點，他就不得不下車了。
還記得志文娶我的時候，幾乎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很多人都因為我的職業而不願意靠近我，可志文卻說，我跟醫生一樣值得尊重，因為醫生是給活人活下去的機會，而入殮師是在逝者體面的結局。
我本以為，跟志文會長相廝守一輩子，然後兩個人在某個頹然老去的清晨，靜靜地離開人世。
可當志文血淋淋的遺體擺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告訴我：那個人走了，那麼愛我，說要陪我一輩子的人走了。
肇事司機酒駕，撞上了正常行駛的志文，車子從高架上飛下去，然後車毀人亡。這個三小時前還在跟我說今晚吃梭子蟹的男人，如今就這麼靜靜躺在我的面前，身上的溫度也在迅速消失。
聞訊趕來的領導想讓人替下我，而一直無聲痛哭的我卻在那一刻用盡全力揮了揮手：“他是我的丈夫，讓我自己來吧。”
那個未眠的夜裡，我回想起跟志文的每一個瞬間，任憑淚水模糊了雙眼……
“你說我們兩個誰先走？總覺得後走的一個人更痛苦。”志文看著我，然後笑著說：“還是我先走吧，到時候老婆大人要給我一個美美的妝。”“呸呸呸，你也不嫌晦氣……”“啊，一個入殮師，還搞封建迷信這一套哦！”……志文走後，我休息了半年時間，每天都在尋找著志文生活過的氣息，在一張我們兩個人的合影相片背後，我看到了志文那熟悉的字跡。
“沒有人能陪你一輩子，但我希望能多陪你一些時間……”
想起之前讀過的泰戈爾詩句：“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但我想說的是，未必生如夏花之絢爛，但死當如秋葉之精美。
不要用死亡來解脫，因為死亡和誕生一樣莊嚴；不要去畏懼死亡，因為那是每個人註定的結局。
我希望你記得：這世上除了生死，別無大事；也希望你明白：你從來不是為了一個人在活著，你也因愛你的人而活著。
閱讀更多 樑知夏君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