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 明清傳奇故事之:賈女(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

明清傳奇故事之:賈女(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

配圖:梳妝打扮的女子 林風眠

朝廷六部裡的郎官索公家有一個男侍,特別善於彈琵琶,尤其擅長歌唱。每當家裡開筵聚會,就讓他奏技表演,同僚友朋都稱妙絕,大家都給他很豐厚的贈金,所以在奴僕中數他最有錢。年過二十,還沒有結婚成家,不免對主人產生怨望之意。

庚午年春天,索公家將外出掃墓。墳在阜成門外,離開城牆還有十幾里路程。掃墓前一天,派這個男侍和一個年老持重的僕人一起先到那裡做準備。走出城門時,天已近中午,二人邊走邊交談,講的多是婢僕之間的一些事情。走到半路,看見道路旁邊有一家小酒店,便一起進去打酒喝。剛剛飲了幾杯,還沒有盡興,就聽見門外有人說:“六三哥好久不見,怎麼也不來看看我?”“六三”是男侍的乳名,索公全家上上下下都是這樣稱呼他的。男侍忙到門外看是誰,原來是姓梁的一個僕人,是索公同一部屬某公家被趕走的。男侍與他一向很有交情,便邀請他一同坐下喝酒。老僕人感到很生氣,露出一臉極不高興的樣子。男侍並不在意,與梁僕二人對坐著痛快地喝酒,時間過了很久,也沒有趕路的意思。老僕起身對男侍說:“恐怕耽誤主人的事情,我先走一步,你慢慢喝完再來。”男侍覺得自己平時頗得主人寵愛,並不在意,任憑他離開趕路。

男侍笑著問梁僕:“梁二哥近來投在誰的府上,為何衣服鞋子破舊不堪,和從前彷彿是兩個人一樣?”梁僕搖搖手趕緊制止他,說:“真還有那麼一點奇遇,現在不方便告訴你。”男侍追問不休,梁僕又說:“等喝完這酒,我在路上向你原原本本道個明白。”男侍這才不再追問下去。二人一直喝到快要醉了,才走出酒店,互相攙扶著離開。男侍又說:“梁二哥心裡有話,為什麼不現在向我講講清楚?”梁僕說:“是的,我確實有話要對你講。讓我先問一聲,你長得這麼大,曾經見識過男女陰陽之道沒有?”男侍羞愧地答道:“別提這件事,說起來就會把人活活氣死。”梁僕說:“這麼說來你還沒有成家?我的新主人,是一戶姓賈人家的女兒。死了丈夫後,至今寡居在家,長得很美,家中僕役多挑選一些年輕男子,她心裡另有打算。假如能跟我去見她一面,一定會有好消息。”男侍不相信他講的話,便隨口應了一句:“怎麼能有這樣的事情!主人雖然長得美,也絕不是奴僕所可以調戲肖想的。”梁僕說:“你不信就和我走一趟,就會明白我的話句句屬實。”男侍想驗證一下他的話,高興地跟他走了。

順著一條叉道,彎彎曲曲往前行走,到了傍晚時還沒有走到這一戶人家。男侍說:“你耽誤了我的事情,回家後必定會受到責罰,怎麼辦?”梁僕笑著說:“住在這裡不回去,他又能拿你怎樣?”又走了大約二里,來到一處住宅,只見圍牆重重,房屋排排,氣象非常壯麗,而此時已是深夜二更時分。梁僕說:“已到主人家了,我先進去,你暫且在此稍等一會兒。”說完先進去了。男侍仔細觀看,門庭乾淨整潔,但是靜悄悄地看不見人影,心裡暗自驚訝。過了好一會兒,梁僕才走出來,對男侍說:“主人請你進去,必須恭敬有禮。”男侍點了點頭,就跟他走了進去。

曲折蜿蜒的小路過後,穿過好幾道房門,才來到主人住的屋子。大房有五間,門簾低低地垂下來,燭光昏暗不明,只聽見傳來一陣琵琶聲。男侍平時十分愛好這種樂器,正想側耳傾聽,梁僕卻讓他下拜。裡面也停止撥弄音弦。男侍跪倒在門外,梁僕入內稟告。又過了一會兒,簾內傳出鳥鳴般的聲音:“他願意服侍我,這樣很好,只是擔心他野性還未馴服,可以先讓他住在西廊,等到心定順從下來以後,才可以做事。”梁僕連聲答應,退了出來。隨即拉了拉男侍的衣服,說:“跟我走吧,主人將你收留下來啦。”男侍心想,自己趴倒在屋簷之前,僅僅得到這麼幾句話,而且口氣嚴厲冷漠,好像在指使婢僕似的,很不甘心。但又沒有辦法,只好站起身子,跟隨梁僕離開。來到西側一個房間,梁僕推開房門,與他一起走了進去。房內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只能用手摸觸,感到床榻溫暖柔軟,好像鋪著被褥。男侍心裡很不高興,便責怪梁僕:“你說會有好消息,現在卻走進了活地獄,請帶我回去!”梁僕笑道:“你何必這般焦躁急切?請先安心睡下,好事自然會在後面。”說完,竟然把門一關走掉了。

男侍可沒有這麼好的耐心,他看門只是虛掩著,就悄悄走了出去,暗地裡打算趁著黑夜逃走。走近主人住的房間,忽然聽見有人說:“娘子皮膚如凝脂,雖說一絲不掛,竟然也能不沾染一丁點的塵埃。”主人大笑道:“我其實是穿不慣衣服,然而整天這樣,很討厭見到陌生人。”說完,又鼓掌道:“裸衣國有什麼稀奇的。”男侍聽後大吃一驚,把窗紙弄破一個洞,偷偷往裡看。房內燈火明亮,如同白晝,只見一個美人,裸身站在室內,白皙的肌膚如同瑩雪,姣好的臉容好似桃花,纖乳酥胸,雪白修長的雙腿,都清清楚楚。男侍看了心癢難耐,想要進去卻無可奈何。隨後看到一個婢女和一個老媼,侍候婦人上床安寢。男侍痴痴站在窗前,好久好久,逃跑的念頭早已無影無蹤,勉強回到自己的房間。暗中摸摸被褥,都是用細帛絹絲製成的,絕對不像是普通貧寒人家的東西。心裡滿是惆悵迷離,腦海中那女子的身段容貌久久揮之不去。

天剛亮他就從床上起來,梁僕又來看他,勸慰一會兒後,說:“家裡的飯菜不合胃口。”直接帶他到外面,在附近一個村莊打酒買肉。早餐晚飯,全都足備,直至天色昏暗才回去,仍然住在那間屋裡。這樣週而復始過了好幾天,男侍終於起了疑心,故意晚了一些起床,然而無論怎麼樣也看不見早晨的陽光,等到與梁僕一起出門,太陽已經高高照在頭頂了。他心裡很不安穩,又請求梁僕讓他離開此地。梁僕說:“你不要性急,昨天我已稟告主人,今夜肯定不會再讓你獨自度過漫漫長夜。”

到了晚上,二人一起回到家,主人果然讓梁僕傳口信,要男侍到她那裡去。男侍仍然是先在簾外叩拜,裡面用溫柔的語調說:“聽說你身懷妙技,今晚稍稍有空,可以為我彈上一曲。”男侍恭敬地答應。梁僕便在屋簷下襬好矮椅,交給他一面琵琶。樂器異常鮮明亮澤,男侍一看就十分喜歡。轉軸撥絃,竭盡生平所有的本事,然而簾內始終默不作聲,沒有一言的讚許。剛彈完一段,梁僕傳話給他:“主人說你的本領絕不僅僅是這樣,彈得並不出彩。你還有美妙的歌喉,可以唱一曲。”男侍於是停下彈琵琶的手,發聲歌唱,聽見簾內傳來輕輕的嘆息之聲,似乎是對歌聲感到滿意。他接連唱了幾支曲子,裡面發出歡快的笑聲,馬上令下人捲起門簾,燭光照到了門檻之外。男侍微微抬頭看去,婢女、老媼圍著在那裡侍候,穿著都非常鮮麗整潔,只有坐在中間的美貌女子,身上一絲不掛,同上次晚上所窺見的一樣。看到這種情形,他心裡感到非常驚訝奇怪,暗暗尋思她可能不是人類。

正在猜疑之際,婦人已叫他走進房間,賜他坐下。互相面對著面,她卻一點兒也不覺得羞澀。男侍在燭光之下,望著眼前赤裸的玉體,漸漸情生意動。婦人讓他再放喉歌唱,然而已經不成曲調。婦人笑著站起身,轉頭對大家說:“這傢伙真是貪心不足,兩隻眼睛灼灼發亮,快要把我看得無處藏身了。”隨後就命令侍女移開燈燭,拉起男侍的手一起上床,婢女、老媼全都嬉笑著退了下去。男侍脫光衣服,擁抱婦人,她的身體柔軟如綿,滑膩如脂,淫蕩顛狂,箇中滋味實難言表。男侍心想這是自己做夢也想不到的奇遇,而根本沒有心思再去考慮別的。到了早晨,梁僕進來把男侍帶到廳外去就餐,以後就習以為常。婦人也擅長彈琵琶,將她所有的技藝都傳授給了男侍。然而男侍自從與婦人狎歡取樂以後,精神形體日益消耗,漸漸地想躲避她,但是一見到她柔和可愛的樣子出現在自己眼前,又忘記了所有,躍躍欲試。沒過幾個月,就變得形如槁木。

一天,男侍又與梁僕來到外面一家酒店就餐。吃完後,看見牆上掛著一面琵琶,便取下來撥弄。正當梁僕竭力制止他撥絃時,早已衝進來幾個人,喊道:“逃僕就在此處!”男侍大吃一驚,一看,這些人都是索公家的當差,奉命前來捉拿他的。趁著混亂吵鬧之際,梁僕早已溜得無影無蹤,不知去向。眾人前呼後擁,押著男侍上路,他竭力請求大家稍候片刻,等找到梁僕後再一起去見索公。當差中有一個人訓斥道:“你是不是發神經病!梁僕自從被某公趕走以後,離開城裡住在郊外,替別人做傭工,不到幾個月便嘔血死去,至今已經三年。即使再轉世到人間,也不過是爬著走罷了,難道你還想他來替你分擔罪責嗎?”男侍聽後,非常吃驚,於是將實情全部講出來。眾人看他一副憔悴的樣子,也很驚訝,便跟他一起去尋找那處地方。到了那裡,只見四周雜草茂密,荒無人煙,到處都是墳堆,哪有什麼住宅的影子?男侍大驚失色,到附近詢問探查。有一個當地人笑著告訴他:“這位婦人其實是前村賈家的女兒。”大家詢問其詳情,答道:“賈家從前很有錢,生有一個女兒,長得十分美麗,酷愛音樂,尤其擅長琵琶。長大以後,和村裡一男青年私通,她父親知道以後,怒髮衝冠,乘他倆睡覺時,事先設下埋伏,想將兩人當場捉住。那男子跳窗逃走,女兒乞請死後能夠留有全屍,於是脫光了衣服,裝進棺材,活埋在這裡。她的母親十分哀傷,偷偷放了一面琵琶作為殉葬品。她死去至今已經五年多,在田野裡睡覺的人,偶爾還能夠聽到從墳裡傳出的音樂聲。你所遇到的,大概正是這個女子吧?”大家這才相信男侍講的是實話。又向這個當地人打聽梁僕,他還能認出他的墳墓,用手一指說:“白楊樹下面的那一堆土,就是梁二哥的墳墓了。”眾人嘲笑男侍說:“六三難道不謝謝你的大媒人嗎?”於是吵鬧著圍擁男侍趕路,回到家向主人交差。

索公以前詢問那個歲數大的老僕,已經猜到這件事情定有內情,等見了男侍,知道他遇見鬼的詳情,就沒有多加責備。後來男侍病了幾個月,一度生命垂危,最後終於痊癒了。男侍向主人贖回賣身契,到正覺寺出家做了和尚,取法名普通。他常常向人們詳細講述自己的那一段經歷,聽的人都感到很驚異。

外史氏說:女子因為愛情而身死,死後仍然風流放蕩,那就是半老徐娘了。我懷疑它不過是逃奴用來掩飾脫罪的謊言,不一定真有這種事。假如真有這種事,那恰好應了“牡丹花下死,作鬼亦風流”這句話。墳墓中不會有父親來捉姦,這女子正好可以風流快活了。

出自清筆記小說《螢窗異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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