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8 方刚:突破性别角色养育儿子

方刚喜欢拥抱儿子,说爱他,在他的想象中,当他垂暮于病榻的时候,儿子会给他一个强有力的拥抱,让他泪流满面。

口述/方刚 记者/王海燕

方刚:突破性别角色养育儿子

方刚儿子从小就被爸爸带着博览群书


方刚是北京林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著名性学家,我最开始找他采访,是因为他的研究领域包含了“父亲参与亲子关系”,我希望从社会性别角色定位的角度,听听他的想法。他有一个20岁的儿子,目前在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读环境科学,一个在全球多数大学排行榜上排名第一的专业。但真正吸引我的是,那是一个特别快乐的年轻人,讲到父亲就忍不住咯咯发笑,直到如今,他们依然经常拥抱,互相说爱你,吃冰激凌会先给对方尝一口,他甚至理解不了叛逆期。我突然更想知道,作为试图颠覆传统性别角色模式的方刚,是如何当一名父亲的。

我想要女孩,她想要男孩

我和妻子结婚时,是铁定了心要作“丁克家庭”的,那时我觉得孩子不光是家庭的负担,还徒增社会人口压力,因为专门写了一篇质疑生育意义的文章到处发表。但妻子过了30岁,想法却一点点变了,甚至会梦到生孩子。

真的决定要孩子后,我一直希望是个女孩,因为社会对男性的要求太多了,要成功,要刚强,要养家糊口,我实在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背这样的重轭。妻子倒是无所谓,说男孩女孩都一样,但直到儿子出生后,她才跟我坦承,她一直希望要个男孩,并坚信自己怀的是男孩。她和我的理由差不多,她说自己当了30多年女性,感受到了太多的不便与不幸,她不想自己的孩子再重蹈覆辙了。妻子幼年时,我岳父母一直希望有个儿子,所以连续生了六个女儿才放弃努力。

孩子是1998年出生的,那两年我刚好连着写了好几本跟社会性别角色相关的书籍,父亲这一角色自然也在关注范围内。那时候国内关于父亲参与亲子关系的研究特别少,其实到现在还是很少。而我们的主流教育观念中,还是要求父亲做硬汉、多挣钱,可以冷漠和严厉,但这并不符合我的价值观。

我自己的父亲在“文革”中自杀了,当时我3岁,后来母亲独自抚养我和姐姐长大,所以幼年时我对父亲没什么概念,也没有特别渴望过。直到成年以后,才慢慢觉得,也许有父亲的确会不一样,我不是说父亲的缺失,母亲不能补上。而是父亲不在了,母亲很忙,我们一家一直被压迫,寄人篱下,颠沛流离,有父亲在肯定不是那种场面。可能就是少年时代缺少这样一个保护者的角色,所以从幼儿园到高中,我一直是校园霸凌中的受害者,一直到高中了,还有人叫我“娘娘腔”。那时候我是极度敏感自卑的,直到20多岁了,跟陌生人说话还是会结巴。

我小时候期待过自己有男子汉气概,但长大后我就特别反感这一套了,甚至立志要反叛和抗争。儿子出生后,护士抱着孩子对我喊“是个男孩儿”,其实我第一反应是“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要承受种种负荷的男性”。

到底要怎样做一个爸爸,其实我也不太确定,我在医院陪产的时候看了许多育儿书,似乎并没有得到太多经验,印象最深的只有一条,“给孩子自由”。好在妻子本来是学幼儿教学的,所以还是有一些经验,让我们不至于太慌张。倒是后来我自己办男德班,做了许多课程,比如让学员们用道具模仿妻子怀胎时的行动不便,鼓励他们进产房陪产,学习如何抱孩子、怎样用奶瓶给孩子喂奶、如何跟孩子沟通交流、怎么跟孩子做游戏。我想让他们学会和孩子互动,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和孩子建立起非常亲密的情感连接。

我自己对父亲这两个字有特别深的了解时,儿子已经10个月。他刚出生时,我还是和妻子一起带着儿子睡觉的,但我打鼾比较严重,儿子根本睡不着,所以他还不足月的时候,我就搬到其他卧室去单独睡了,偶尔回去陪他躺一会儿就离开。但他10个月时,有一次家里来客,睡在了我的小卧室,我就准备跟他们娘俩一起将就一晚上。我是在儿子睡着后才上床的,当时很惊喜,因为已经很久没和他一起睡过了,特别小心地侧躺在他身边,怕吵醒他。刚好那天晚上有月光,从窗子透过来,打在他脸上。我看到那张脸,突然觉得特别震动,甚至有点不敢相信,忍不住问自己:“这么圣洁、祥和、纯净的小尤物是出自自己?”

儿子3岁以前,我妻子一直在家全职带孩子,因为我们都希望孩子在充满爱和陪伴的环境中长大。我很反对既工作又带孩子的“全能太太”主张,那是对女人的巨大剥削,既做不好工作,也带不好孩子。当时之所以是妻子在家,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考量,主要是因为当时我上班的收入比妻子高一些。但儿子两岁时,我决定辞职考研,所以妻子在孩子3岁时就回到了职场。儿子有时候会觉得,我比他妈妈陪伴他更多一点,他那时候还老嘲笑我整天在家里玩电脑。

如今回想,我跟妻子似乎从来没有讨论过,谁应该在孩子的养育上付出更多劳动,因为并不觉得那是负担,而是幸福的给予。孩子对我们来说,不是解闷与娱乐的,他是我们生命重要的组成,让我们的生命变得更有价值。我一直觉得,真正有资格做父母的人,至少应该具备了这样的认知:养育孩子是人生不可或缺的最重要的价值之一。对我和妻子来说,谁留在家里带孩子其实不是问题,都是自然而心甘情愿的。

方刚:突破性别角色养育儿子

新的教育观点则认为,父母都既是陪伴者,也是榜样(视觉中国供图)

爱、娇宠与难过

在儿子3岁以前,我对儿子的态度是“使劲儿地娇宠他吧!”。娇宠这个词听起来可能不太符合一个中国父亲对儿子的期待,我的意思是尽可能地呵护、疼爱和抚慰孩子,这跟男孩和女孩没有关系。我妻子有时候会觉得我过于宠爱了,但我坚信对幼小的心灵应该格外呵护,尽可能满足他的欲求,还特别喜欢逢人便讲“3岁之前怎样娇惯也不会惯坏一个孩子的”,后来我妻子也渐渐接受了我的做法。

记得儿子两岁时,特别喜欢给人开门,有人敲门他会大叫着跑过去,但有一次还是让正在门边的妈妈先开了门,儿子哇哇大哭。我们连忙请那位来拜访的朋友先出去,重新敲门,让儿子开。事后我和妻子自己也好笑,觉得“太惯孩子了吧”。其实有朋友多次告诫我:“我也反对严厉地管孩子,但孩子不管还是不行的,千万不能宠坏了!”我一般就是礼貌地应承着,不当一回事。

实际上,宠爱孩子的关键在于你是否真的理解自己的孩子。我儿子小时候有一段时期,我们家但凡有客人来,无论生熟,他总是很疯,围着客人闹,也不理会人家反感的脸色与回避的姿态。有时看儿子太惹客人惊恐了,我们也会呵斥几句。但我们清楚,此时无论我们说什么,儿子都不会理会的。其实我知道,他在客人面前所做的一切,并无恶意,而且意在讨好,获取关注,他只是过度了。但问题是成年人有丰富的成长经验,“度”的把握在我们头脑中驾轻就熟,而孩子还那么小,并未形成度的概念。

如果这时我们仅仅把孩子的玩笑当成恶作剧,甚至当成“破坏”来批评和惩罚,一定会伤害孩子的情感。所以我们要做的是平心静气地同他讲道理。有时讲过道理还犯同样的错误,怎么办?那就重复讲,连成年人都经常犯重复的错误,为什么要苛求孩子一次“达标”呢?

而在讲道理中,“爱”是我们同儿子相处时使用得最多的语言。我和妻子会因为一点很小的事情便对他说:“爸爸爱你,妈妈爱你,奶奶爱你……”而如果他坚持做错事,我们会说:“再这样,我们就不爱你了。”记得有一次我们正在吃早饭,先吃完的儿子忽然跑进屋,把我的枕巾一把抓起扔到了地上。妻子没有训斥他,只是平静地对他说:“这样做不对,你应该捡起来给爸爸放回去。这道理你明白,好孩子不应该这样做。我们爱你。”儿子想了想,一声不吭地照做了,然后跑过来说:“方一不淘气,妈妈爱方一。”

我一直坚信,当不断重复“爱”的时候,“爱”的力量自然就会被提升,然后,你就可以用爱的名义要求孩子遵守他不得不遵守的某些规则。实际上,在另外一些方面,我们比许多家庭更不娇宠他。比如,很小的时候起,儿子便同我们吃同样的饭菜了,妈妈坚持不给他单独做饭菜。妈妈的理论是:看到爸爸妈妈也吃一样的饭菜,孩子才会有兴趣,才不会拗着不吃饭。越是特意给他做,效果越不好。我从不认为一个缺点太多的孩子是被宠坏的,而是父母自身有很多缺陷,上行下效的结果。爱是不会人使人变坏的。

如果仔细想想,我自己在成年以前是不会表达爱的,我那时是一个非常内向的人,和妻子、儿子相处,极大地提高了我表达爱的能力。在中国,拥抱孩子的多是母亲,对于男孩子的爱抚也很早就停止了,男孩子被要求比女孩子更早地独立,但我们家不是,儿子从小就和我搂搂抱抱的,到现在也会拥抱,甚至一家三口出门旅游,即使在青春期,大多数时候他也是跟我坐在一起。在我的想象中,当我垂暮于病榻的时候,儿子一个强有力的拥抱会使我泪流满面。

作为一个成年男人,直到现在,我仍然想哭就哭,我记得儿子刚上中学时,有一天早晨,我开车送儿子上学,他原计划去学校食堂吃早餐,但路上堵车耽误了五分钟,我很担心他吃不到饭,叮嘱他:“你一定要吃饭,即使迟到也要吃饭。”反复多叮嘱了几遍,儿子很烦躁,朝我大声嚷起来,其实平时我俩偶尔也吵架,但那天早上,我忍住了,只是轻声地、满含哀怨地说:“我是为你好,你这样和我发火,我很难受,我很难受……”儿子听完竟然一声不吭了。

儿子和他妈妈也吵过架,有一次有因为他作文中的几个错误,两个人吵得昏天黑地,当时我正在书房写作,忙跑出去把他们拉到不同的房间里,先哄这个,又哄那个,哄了半天才哄好。实际上,父母也是普通人,也有血有肉有情感,也会着急生气,但重要的是两个人不要同时指责孩子。从现实的角度看,父母不是天使,孩子也不是。但从爱的角度看,我们对对方来说都是天使。

牵手的过渡

儿子小学的时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成绩中等,调皮,我和他妈妈三天两头被请到学校,但这些,我以前都没放在心上过。真正让我感到挫败的一件事情是,作为一个试图颠覆传统性别角色的学者,我曾经对儿子的性别教育上,并不很成功。比如他小学时,有一次我买了一件大红的羽绒服,让儿子笑了很多天,他一再问我:“你真的要穿?你真的敢穿?”我试图借机进行“性别教育”:男女传统模式的标准应该颠覆……儿子不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说:“你说的不是男不男、女不女了吗?!”我突然发现,学校教育、社会教育的力量是如此巨大,特别是在一些社会主流致力于捍卫的传统领域,即使至亲至爱的父母,也很难撼动。

加上一些其他事情带来的痛楚,在儿子小学毕业时,我动了移民的念头。当时,我和妻子查找了各种有关移民的资讯,和朋友讨论,还对家里的资产进行了精密的计算,但却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因为我们非常清楚,我热爱和全力投入的事业在国内,如果移民,我将和妻子儿子相隔两地,聚少离多。我一方面舍不得和他们分开,另一方面又不想因为自己的“私利”牺牲儿子美好的未来。

最后,我们决定把这个“球”抛给儿子,出乎我们的意料,儿子的回答非常干脆,两个字:不去!但我们还是难以做出最后的决定,仍然一次次和儿子讨论,担心他太小,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重大的人生决定,将来会后悔。那段时间,许多个晚上,我和妻子都辗转反侧,夜夜惊梦。后来我试探地问儿子不愿意出去的理由,结果儿子说:“我不想那么就见不到你。”后来有跟我解释“我不想去,那不是我想要的”。我突然释然了,我们一直试图将“好”的生活方式加给儿子,却忽视了,这“好”的生活背后,可能潜藏着“坏”的伤害。他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了,对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想法。

儿子的叛逆期是在初三时到来的,我记得,那时给他提要求就要格外小心了,原本非常习惯的表示关爱的方式,现在也拒绝接受了,比如勾肩搭背,比如打打闹闹。曾经,总是儿子说:“爸爸陪我玩会儿。”现在,我说:“儿子陪我玩会儿。”儿子却说:“别烦我!”老实说,我很伤感。当时儿子已经决定了,高中毕业后要出国,去读自己梦想的专业,学习非常努力和优秀。我每天送他上学,接他回家,觉得即使不说话,待在一起也是种幸福和安慰。我内心默默想着,等他未来出国了、成家了,恐怕连这样的安慰都没有了。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情人”,其实,岂止女儿,哪一个孩子不是父母的“情人”呢?回想起自己结婚前后立誓一生不要孩子的旧日心情,不禁哑然失笑。

儿子高中一年级时,他们学校举办了一次亲子活动,每位家长都戴上眼罩,进入一片漆黑。随后,儿子紧紧地牵着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从五楼一级级台阶走到操场,又走进教学楼,一步步上台阶,回到五楼,我知道他另一只手还牵着他妈妈。虽然看不到,但整个过程我觉得特别放松和享受,因为我知道,我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给儿子。

活动结束后,我们三个一起出门吃饭,儿子告诉我们,他一手牵一个,倒退着走,带我们下楼,既怕碰到别人,又要不断照顾我们两个的不同进程,一直很紧张。他说:“我想到,我小时候什么都不懂,不知道对或错,不知道哪里有危险,你们就这样带着我,一步步走,带我走正确的路。”

他不知道,那个活动对我来说,就仿佛一个人类学所讲的过渡仪式,父母牵着孩子的手走,变成了孩子牵着父母的手走。其实,即使有了儿子后,很长时间以来,我依然有种年老后的忧虑。但在那个活动中,我充分相信了,儿子不会让我孤独难耐的,他一定会足够爱我们、关心我们,让我们老年无忧。

按照我们中国人的说法,儿子这样是很孝顺的,但其实我觉得,这样的孝只是小孝,大孝他早就给我们了。我以前一直担心他成为被束缚在性别偏见里的男人,就像小学时候那样,但高中过后,他渐渐穿上了五颜六色的衣服,他本就喜欢那些,那些衣服丝毫没有损害作为一名优秀男性的品质。我最大的希望是他成为一个自由快乐而有梦想的人,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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