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4 情?淫?——話可卿

情?淫?——話可卿

情?淫?——話可卿

作者 落筆升蝶

十二釵之一的秦可卿,是一個大家熟悉又陌生的人物。這個人物就像籠罩在賈府內外的一團迷霧,看不清,摸不透。為了探究她的真實面目以及在《紅樓夢》中的作用,歷來有太多專家學者進行論述解析,因而在學界產生了一系列的“兩個可卿”、“三個可卿”亦或“幾位一體”的概念,甚至被劉心武先生標榜為獨門學問,並謂之“秦學”,但並未解開籠罩在秦可卿身上的面紗,反而越來越模糊了。那麼書中究竟有幾個可卿,她們又是怎樣的人物,作者如此描寫又有何深意。

一、仙界可卿之兼美

關於可卿,最令人費解的就是身份問題。根據《紅樓夢》文本的描述,還是比較容易區分的。《紅樓夢》中常以“幻真”交錯的敘事手法來描繪人物,亦幻亦真之間來完成人物的塑造,並藉此充分表達作者的思想意圖。可卿的形象即如此,由於仙界可卿的字與俗世可卿的小名同為“可卿”,所以使人難以琢磨作者本意是合二為一,還是各不相干。其實,這是作者故布迷陣,巧用的畫家煙雲模糊之法,但究其本源,並非一體,而是完全獨立的兩個人物。

仙界可卿,是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內專“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警幻仙姑的妹妹。她居於“孽海情天”仙宮內一香閨繡閣之中,且對她進行描寫的全部文本也圍繞一個“情”字展開。其乳名兼美,字可卿,“鮮豔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嫋娜,則又如黛玉”,正得釵黛合一之妙。兼具薛林之美,才是作者心目中的完美女神形象,可見這一可卿在作者心目中的分量。因此,讓賈寶玉和可卿柔情繾綣,難解難分,也是作者的一種美好理想。

眾所周知,《紅樓夢》“大旨談情”,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紅樓夢》也是一部以情寫世,又以情醒世的作品,而關於“情”的描寫,就成為書中主要描寫的大部情節。因此,在作為全書總綱的第五回,警幻仙姑提出了“好色即淫,知情更淫”的情淫之論,她認為“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醜之語也”,而所謂的以淫為主的“巫山之會,雲雨之歡”,不過“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在書中,警幻仙姑受寧、榮二公之託,對賈寶玉的諄諄善誘,不僅用理論來引導賈寶玉,還把自己的妹妹仙界可卿委於賈寶玉,讓其“領略仙閨幻境之風光”,淡漠“塵境之情景”,實是作者希望賈寶玉通過切身感受,已達到讓其“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的最終目的。因此,仙界可卿順理成章的成為賈寶玉的“性啟蒙老師”,顯而易見,與後文提到的“迷津”對比,仙界可卿的作用就是一種警示。迷津,佛教語,指迷妄的境界。具體在《紅樓夢》中,應該還指迷誤的道路,錯誤的方向。也就是與警幻仙姑所說的“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所相悖的人生處世理念。木居士與灰侍者,查無此典,應是作者杜撰而來,但戚序本有批曰“特用‘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句以消其念,可謂善於讀矣”,是指消除自我,歸於塵間。警幻仙姑的諄諄警戒之語,仙界可卿的柔情繾綣體驗,對於賈寶玉卻收效甚微。或許在他看來,夢只是夢,所以現實中依然故我。

二、俗世可卿之秦氏

俗世可卿即秦可卿,是現任營繕郎秦業自養生堂抱養的女兒,小名可兒,長大後形容嫋娜,性格風流,行事溫柔和平,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許與賈蓉為妻。“可卿”之名是秦氏自認的小名,與仙界可卿的字相重合,但在書中,她的稱謂卻是以“秦氏”為主,品格性情與香菱頗似,作者借周瑞家的之口道出:“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裡蓉大奶奶的品格兒。”

那麼,秦可卿與主人公賈寶玉有著怎樣的聯繫呢?第五回有脂批“此夢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出夢,竟不知立意何屬?惟批書人知之”,這是批者在點明秦可卿的身份,這種亦真亦幻的處理手法,以及警示作用,不僅影響著作者,也影響著讀者。其實,在賈寶玉入夢之前,秦可卿已經擔當起引導使命,她安置賈寶玉午休時,帶領賈寶玉所到的第一處便是寧國府上房內間,內有一幅《燃藜圖》,所配對聯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但這一所在卻是賈寶玉極其厭惡之所,口中連說:“快出去!快出去!”雖然,此處賈寶玉表現出對應世哲學的堅決牴觸,但確是作者在全書中對其安排的第一次勸誡,而這第一次的勸誡的實施者,不是襲人,不是寶釵,也不是湘雲,恰恰是秦可卿,這足以說明秦可卿在書中的重要性。

在寶玉即將墮入迷津之時,他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其實秦可卿並不知道寶玉呼喊的是夢中可卿,自謂是呼喊自己,所以詫異。由秦可卿引寶玉入夢,亦由其引寶玉出夢,也就在這寶玉呼喊的那一瞬間,兩個可卿完成了幻真交接。這種表現手法,是歷來小說中從未有過的。但很顯然,這種交替是用來辨析情淫的警示作用的,對於賈寶玉,對於世人,確實有著不同尋常的作用。

通過這個夢境,我們可知警幻仙姑是以賈寶玉為例,闡釋了“意淫”與“濫淫”的區別,她說的“淫雖一理。意則有別”,濫淫即“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意淫則如賈寶玉一般“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由此可知,濫淫屬肉體上的“皮膚濫淫”,意淫則是精神層面的“淫”,亦可認為是對情的執著,但世俗中多是賈府珍、璉、蓉等“濫淫”之輩。既然寫情,就離不開以情來塑造人物,所以,除卻一仙界可卿,又來一俗世可卿。毋庸置疑,夢中可卿是仙界“情之化身”,而被描寫為“情天情海幻情身”的秦可卿,則成為俗世中的“情之化身”。秦可卿是夢中可卿投射到凡間的影子,但又不能說此就是彼,只是秦可卿身上揹負的使命與夢中可卿揹負的使命是一脈相承的。

入夢之前,賈寶玉是個懵懂無知的孩童。夢醒之後,賈寶玉在生理上也從孩童走向成熟,成為一個成人。這場春夢,分割了虛幻與現實,也見證了賈寶玉的懵懂與成長。或許讀者會認為,在此之前的寶玉,所謂的“女兒情結”是小孩子戲語,但在此之後的寶玉依然堅守著對眾女兒的“女兒情結”,這恐怕才是這個夢在《紅樓夢》中最深遠的意義。秦可卿作為一個引夢人,帶領主人公賈寶玉入夢,而夢中可卿完成警誡使命後,則又把賈寶玉送還現實,送入無痕,接出無跡。這夢裡夢外,仙界凡間所交錯預警的,應是作者對情與淫的一種辨析,情可有淫,而淫或無情,這兩種完全不同的狀態,卻又互相依存,這才應是作者設置這兩個似是而非的人物形象的真正目的。

情?淫?——话可卿

夢境中的寶玉,被警幻仙姑,“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又許以兼美,著實經歷了一番聲色繾綣,但寶玉痴性如前,竟尚未悟。無奈之下,又以“迷津”墮之警之,但這警幻仙子的諄諄教誨,並未使其“改悟前情”。夢中可卿是一個象徵性的形象,她的使命是警示賈寶玉。但不論警示結果如何,夢醒之後,她的使命就告完結,所以她僅限於出現在賈寶玉的夢中。也許是夢中造幻時間短促,不得深入,所以在現實中又以秦可卿警之。而秦可卿以夢為媒介,在夢中可卿的手中,接過了接力棒,因此這警示天下人的重任就落在了她的身上,也使她成為十二釵中警示天下人的代表人物,所以二人是有共性的。可以說秦可卿是夢中可卿的映射,但彼此又是有區別的,一位是單一針對主人公的,另一位則是針對書中書外所有人的。因此,相較而言,秦可卿的作用更為重要。

三、“情的化身”與“淫的代表”

在作者對諸釵的初設中,各自有各自的深刻意涵,但都難求全。如諸釵之冠的釵黛,寶釵之城府,黛玉之刻薄,都是其人物本身的缺陷,也是人性的不足。所以,秦可卿雖幾近完美,但終是“美中不足”,其性情好容貌好能力強,都是作者所要刻意褒揚的一面,但其因情涉淫則是作者所要貶斥的部分了。

為了充分說明秦可卿的重要性,現實中的描寫會更加具體複雜。作為俗世中的“情之化身”,秦可卿身上所包含的“情”之變幻有更多種,也穩固了她“情的化身”。在賈府眾人眼中,對長一輩的,她素日孝順;對平一輩的,和睦親密;對下一輩的,平日慈愛;對僕從老小,也是憐貧惜賤、愛老慈幼之恩,就連久經世事眼光獨到的賈母也認為其處事極安穩妥當,視其為“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鳳姐那樣精明挑剔、自視甚高的人,也與秦可卿惺惺相惜,情深意厚,引以為知己。可以說,賈府上下大小,男女老少,公認秦可卿不僅生得形容嫋娜,且頗具才幹,又待人極好。這樣一個幾近完美的人物,為什麼又被定位“敗家的根本”呢?

情,本有兩情相悅,純真美好的一面,但情極而淫,則即可翻轉,又顯現出醜陋的一面。因長情而結合是為美、為正,但因風情而造孽則為醜、為邪。“秉月貌”不是秦可卿的錯,所謂天生麗質也,但“擅風情”就不好了,難自棄也要看用情對象。所以,在秦可卿身上,淫,代表一種符號,蓋不住,抹不掉,不論她怎樣殫思極慮,終究是死路一條,要麼是因思成疾,不治而亡;要麼匆匆絕斷,懸樑自縊。對於秦可卿之死的疑問,“後死說”、“修改說”、“剪貼說”、“史筆說”……衍生出各種不同的猜測,誰也說服不了誰,但說到底,秦可卿終究要死,不管是怎樣的方式,都是作者要達到讓其速死的目的。

秦可卿,可以諧音“情可輕”,也可以諧音“情可傾”,這兩種釋讀都可以看作對秦可卿一生的總結,情深不是錯,但到了被輕賤的時候,也就到了傾覆末路。秦可卿必“死”,至於如何致“死”,反而不那麼重要了。秦可卿已去,但作者的寄寓不能中斷,所以,尤二姐三姐成為秦可卿在書中“情極而淫”的接替。自秦可卿,至尤氏姐妹,這些斷斷續續的描寫,都是對整個寧府的一個側面反映,也是作者對“淫”的描寫在書中的一個延續。

秦可卿和尤二姐三姐,屬於同一人物組合,不管是秦可卿思慮致病而亡亦或因愧懸樑自盡,還是二姐吞金,三姐自刎,三人都不得善終,但也都是在主觀意願下自行了斷的,她們的死有一共性,即“恥”!為何而恥?表面看來,尤二姐對賈璉託付終身,尤三姐對柳湘蓮更是可以付出生命的代價,此二人不能不謂其情深,但此二人與秦可卿一樣犯了同樣的錯誤,都是“情極而淫”。雖然書中描寫的比較隱晦,但作者依然留下了不少蛛絲馬跡。如六十三回的“賈㻞等便將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廟,怕家內無人接了親家母和兩個姨娘在上房住著。賈蓉當下也下了馬,聽見兩個姨娘來了,便和賈珍一笑”、“賈蓉得不得一聲兒,先騎馬飛來至家……又忙著進來看外祖母兩個姨娘……賈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說:‘二姨娘,你又來了,我們父親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紅了臉,罵道……嚇的賈蓉抱著頭滾到懷裡告饒。尤三姐便上來撕嘴,又說:‘等姐姐來家,咱們告訴他。’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他兩個又笑了。賈蓉又和二姨搶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了。眾丫頭看不過……”,這父子二人的相視一笑,賈蓉對尤二姐的涎皮賴臉,都是二人日常行止的表現。這些情景自然躲不過下人們的眼睛,就連賈璉也知曉尤氏姐妹二人“與賈珍賈蓉等素有聚麀之誚”。因此,連帶著賈璉也加入這種“百般撩撥”的可恥行列中來。

對於為賈璉尤二姐謀劃婚事,賈珍父子真是用心良苦,賈蓉想“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賈珍在內,不能暢意。如今若是賈璉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賈璉不在時,好去鬼混之意”,這是身為人子的猥瑣想法,而其父的想法也與賈蓉有共通之處。第六十五、六十六兩回,對於尤三姐的“餳澀淫浪、綽約風流”,尤二姐“花為腸肚、雪作肌膚”,更是詳盡且明晰的加入了大段具體描寫。總之,據尤三姐自言,都是她們姐妹“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所以“將人父子兄弟致於麀聚之亂”。但在這兩回,賈蓉之猥瑣,賈珍之無恥,賈璉之粗鄙也被一一披露無遺。可嘆的是,尤氏姐妹的生身母親竟因“會意”而離席,這種曖昧不清的態度分明就是對珍璉兄弟、珍蓉父子“聚麀之誚”的默許與縱容,這才是人性最大的悲哀。除此之外,家下人等,諸如鮑二家的、隆兒、喜兒、壽兒等更是心知肚明。甚至馬棚內的同槽兩馬,都有所感應。這種種描寫,無不是作者對這些淫亂行徑的滿腔憤慨,也是作者對家族醜聞的一種哀泣。

這些不堪描寫,在文辭優美的《紅樓夢》中顯得非常刺眼,但也確實為讀者留下了窺探珍蓉父子糜爛生活的一絲裂隙,秦可卿與他們朝夕相處,怎可能“出淤泥而不染”,或許這樣的生活正是秦可卿平日生活的一個縮影。焦大的一番痛罵:“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更說明了秦可卿在寧府的生活正如尤氏姐妹的遭際一般無二,這也許正是作者刪去“遺簪”、“更衣”、“天香樓”諸文之後,所用史筆故意留下的類似隱文。這種不寫之寫正是作者的“一字化一淚,一淚化一血珠”的泣血之筆,這些暗示還可以讓讀者從不同的角度,深刻地感知秦可卿這個人物的生存環境以及在她身上作者“欲露還掩”的家族秘密。而通過對秦可卿的“淫行”描寫,又可以瞭解珍、璉、蓉等人的荒淫無度、醉生夢死的生活狀態,也更加明白作者對“淫”這一概念的深惡痛絕。

四、“正邪兩賦”之可卿

《紅樓夢》第二回提出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正邪兩賦”之論。在此論的提前下,作者把世人分為三種,除卻秉正氣之仁者與秉邪氣之惡者的兩種,第三種就是“聰俊靈秀、乖僻邪謬”的“正邪兩賦”之人,這類人要麼是情痴情種,要麼是逸士高人,要麼是奇優名倡,總之,他們都是具有獨特個性的人,他們身上具備的正與邪、是與非、善與惡在現實面前不斷糾纏拉扯,但他們又在這種矛盾與衝突中活出了自我非凡的生命,向世人展示其為世難容的真性情,其實這也是對所謂“正邪兩賦”的最通俗易懂的理解。但這類人,正是作者所推崇的人物,也是他在《紅樓夢》中著力描寫的人物,如賈寶玉、林黛玉、妙玉、尤氏姐妹等等。

情?淫?——话可卿

秦可卿,無疑也是這類人物中特徵鮮明的一位。秦可卿的溫柔和平,是其性格中值得肯定的部分,也是作者所讚許的“正”之氣。而其“擅風情,秉月貌”的風流淫行又是其人性中的“邪”之氣。這“正邪”之氣,在其生命中“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並且已經達到“既不能消,又不能讓”的地步,所以“必至搏擊掀發後始盡”,然而搏擊消磨殆盡之後,也就香消玉殞。

作者設置的兩個可卿的身份,是世人對淫的慾望,也是世人對本真的執著,所以,可以是情的化身,也可以是淫的代表。雖然仙界可卿與俗世可卿,各不相擾,但卻又像風月寶鑑的兩面,正照思淫,反照警世。這一警示作用在秦可卿的身上尤為明顯。從這一方面來說,林黛玉與薛寶釵的形象中“正邪兩賦”的特徵都不是非常明顯,更遑論其他人物了。因此,秦可卿在《紅樓夢》中的地位不容忽視,對理解作者所要表達的思想主題有著非常特殊的作用。

通過前面分析,我們已經總結出秦可卿與尤氏姐妹之間微妙的聯繫,她們互為觀照,彼此映襯,成為一個有機的組合,加深對這個組合形式的理解,也就加深了對她們她們各自的理解。第六十六回回前評曰:“餘嘆世人不識‘情’字,常把‘淫’字當作‘情’字。殊不知淫裡有情,情裡無淫,淫必傷情,情必戒淫,情斷處淫生,淫斷處情生。三姐項上一橫,是絕情,乃是正情;湘蓮萬根皆消,是無情,乃是至情。生為情人,死為情鬼。故結句曰‘來自情天,去自情海’,豈非一篇至情文字?再看他書,則全是‘淫’不是‘情’了。”這段批語雖是批者對尤三姐之死的一段感慨,卻也體現了批者對“情與淫”的感觸,也是在闡釋世人對“情與淫”的誤解。從另一方面來看,這段感慨與尤二姐之死、秦可卿之死都是非常契合的,她們三人在賈府(主要是寧國府)的短暫一生,都是糾結在“情與淫”的世界裡難以自持,但相對於猥褻她們的珍、璉、蓉,她們又具有自我審視的一面,所以她們並沒有選擇忍恥苟活,不管用怎樣的方式結束生命,都說明了她們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已經幡然悔悟,也是這種悔悟,顯現出她們不一樣的人性光芒,這恐怕才是作者對她們的最大肯定與褒揚。

尤二姐說“我一生品行既虧,今日之報既系當然”、“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當然,奴亦無怨”。尤三姐在尤二姐夢中說“此亦系理數應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姐姐,你終是個痴人。自古‘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還。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於麀聚之亂,天怎容你安生”。從這些描寫都可以看出,姐妹二人已經深刻的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是為人所不齒的,也是不可原諒的。而秦可卿所說的“治得病治不得命”與尤氏姐妹的悔悟之語恰恰異曲同工,所不同的是作為正冊十二釵之一的秦可卿,作者是具菩薩之心,秉刀斧之筆,賦予其更神聖的使命,讓她來承擔對家族未來做出一番具有前瞻性指導性的警言,她的臨終遺言也充分凸顯其在整部書中的重要性、獨特性,這種先貶後褒、先抑後揚的塑造手法,使得秦可卿這個人物的形象在瞬間高大起來。秦可卿和尤三姐、尤二姐一樣,也是“來自情天,去自孽海”,也是一個在有生之年被情所惑,因情而淫,淫極生愧,愧則知恥,恥而斷情的痴情女子,但“瑕不揜瑜”,她的思慮,她的慧悟,都說明了她是在人生的矛盾中不斷尋求探索,這種人生態度,是作者讚譽有加的。

總之,秦可卿形象中所包含的情與淫,都具有“亦幻亦真,亦正亦邪”的特性,正是兩相難以調和的正邪兩賦之氣。所以秦可卿這個人物,不論是“情的化身”,還是“淫的代表”,都是在向世人呈現“情與淫”的形態。情淫二字,本是兩極,情是一種形態,但物極必反,日中則昃,用情過甚就成為“淫”的形態了。以淫代情,則是從情的最高點跌至淫的最低點。而“情淫”二字都已融入秦可卿的生命,情乎?淫乎?在世人眼中本就是難以區分的。正因如此,作者才把謎一樣的“可卿”呈現給世人,對於其情的一面,作者加以讚許,作為淫的一面,作者也能體諒之至,這種客觀的對待人性中的善惡正邪,正是一種大悲憫。所以作者給予秦可卿的描寫正是“寓褒貶、別善惡”,不僅寫出秦可卿“亦甚苦矣”,也試圖喚醒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

由於作者在披閱增刪中有過明顯的調整,秦可卿這個人物始終給人一種“隔花人遠天涯近”的神秘感,但批者已經指出,刻出秦可卿所用之“一字不可更,一語不可少”,可見其在《紅樓夢》中的重要性。她的花容月貌是諸釵之冠,她的春恨秋悲卻無人能解,在作者繪就的情天幻海中,她也是一個“古今情不盡、風月債難償”的痴人,不管是褒中有貶,還是貶中有褒,都未能逃脫作者為她刻意安排的悲劇命運。她以最獨特的方式,成為作者深深悼念的“一干裙釵”之一,通過她也體現了《紅樓夢》“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悲劇主題。

五、結語

總之,夢中可卿是幻,秦氏可卿則是真,但彼此映襯,遙相呼應,可謂幻中有真,真中是幻,這幻象、真像之間互為聯繫的唯有一個“情”字,也是作者“以情警世”的一種手法。夢中可卿在賈寶玉生命中的短暫出現,具有標誌性的作用;秦可卿在賈府的短暫出現,具有延伸性的作用。而兩位可卿,人雖各處,但又同步同行,都是先以應世哲學勸誡,後用“情”警世的同樣流程。只是夢中可卿完成使命後即退出,秦氏可卿則繼續深入的走向俗世人生,向世人演繹了從“情”至“淫”的轉變。而這種轉變,成為《紅樓夢》中“情”之異變的一種代表形式,這種異變,勢必會走上因情而淫的毀滅之路。

作者以可卿為戒,把“情”與“淫”做了充分對比,目的就在於讓世人通過這些描寫來認清“情”與“淫”的本質。人生在世,可為“情”痴,而不可為“淫”所迷,情痴則謂之情深,迷淫則必受其害。所以,作者不僅僅在悲喜之間,聚散之時,以情為主旨來描摹整個社會,使人可以從中堪破人生,透視人性,還可以窺知人內心深處的七情六慾。在兩個可卿的交接之間,作者輕鬆地完成了真與幻、情與淫的思想碰撞,從而把“風月之情”與“閨中至情”做以明顯的區分,形成了從淫慾至怡情的境界昇華,使得《紅樓夢》擺脫了舊時才子佳人型小說的窠臼,從而成為一部空前絕後的驚世之作。

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

“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微信公眾號,由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主辦,旨在提供非物質文化遺產領域的資訊傳播、政策宣傳、知識普及、資源展示、學術交流等服務,為業界、學界和公眾搭建交流、互動、分享平臺。

文藝研究

《文藝研究》雜誌創辦於1979年5月,由文化部主管、中國藝術研究院主辦,是大型綜合性文藝理論月刊。《文藝研究》以“引領學術潮流,把握學術走向,加強學術交流,擴大學術影響”為辦刊總方針,強調現實性與學術性、前沿性與基礎性、學理與批評的有機統一,提倡中國視野、中國問題、中國氣派,廣泛容納文學、藝術各領域不同觀點、不同方法的優秀研究成果。

媒介之變

從移動互聯網世界的劇烈媒介迭變,觀察未來世界的面孔。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