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思呈
現代作家凌叔華和陳西瀅只生育一個孩子,女兒陳小瀅。這在那個時代算是比較少有的。陳小瀅曾經在回憶文章中這樣寫:
“我是父母唯一的女兒。我記得小時候經常有大人跟我開玩笑,問我想不想再要個小弟弟,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於是抬頭看母親,而她總是很堅決地搖頭說不要。在她看來,生孩子太痛苦,做女人太倒黴。也許她想生個男孩子,所以對我很失望,也不怎麼管我。”
凌叔華的不管孩子,似乎是非常出名的。往好裡說,她養出了一個很野性的、很自由的女漢子。陳小瀅從小就爬樹摘果,下河摸魚,草地打滾,是小夥伴中的魔頭,大家都能記得一些她小時的瑣事。有一次吳其昌的女兒畫了一隻鷹,小瀅看到,非要讓她把背景塗成黑色,並說:“你畫的是我,我是勇鷹,在夜裡翱翔。”她從小和男孩子一起玩,她最不喜歡在家裡吃飯,因為“他們兩個都不說話,我只好到鄰居查伯伯家蹭飯,他們家有三個兒子可以和我一起玩”。
若說母親全然不管她,其實也不對。母親對她有一種非常明確的教育,就是培養成鐵人。
陳小瀅回憶,母親多次跟她講過,一個女人絕對不要結婚,還講過:“你絕對不能給男人洗襪子、洗內褲,這丟女人的臉。女人絕對不能向一個男人認錯,絕對不能。”
這當然是和傳統“女德”截然不同的另一個方向,一種矯枉過正,一種對立。而令我們感到困惑的是,這口口聲聲的鏗鏘說法背後,似乎是一個女人咬牙切齒的痛恨。她恨的到底是什麼呢?
但無論如何,一個母親的這種恨,都使她難以對眼前這個女兒有什麼柔情。投射的心理機制,令她希望把女兒教育成一個鐵一般的女性。
看凌叔華傳記有個細節印象極深:陳小瀅還在襁褓裡的時候,母親看了一些育兒書,認為孩子不能一哭就抱,否則孩子會形成以哭作為武器的習慣。
所以每次作為嬰兒的陳小瀅在哭,她都故意不理。有一次,孩子哭了半小時或者更久,後來凌叔華才發現,是因為孩子身上被一個回形針扎傷了。
陳小瀅回憶:我幾乎沒有母親抱我的記憶,只有一次,我記得她說:“洗小貓貓手。”這是她頭一次這麼親熱地喊我,所以我特別高興,一直記到現在。
這些,都是非常讓人心酸的細節。
一個鐵血母親,想養育出鐵血女兒。
陳小瀅似乎沒有辜負母親,她確實生長成一個鐵血女兒。抗戰時,她給自己取名“陳鐵雲”,這個名字也很能看出她的個性,所以小夥伴們就跟在她的屁股後喊她:“鐵兄”。
日寇進攻武漢之後,武大便遷到樂山,那是抗戰最艱苦的歲月,一心想為國出力的小瀅於1944年刺破手指寫下血書,要求棄學從軍。
相比於這些鐵一樣的教育,凌叔華那些令人羨慕的資源和才氣,似乎都非常吝嗇於傳給孩子。
比如說,凌叔華除了作家還是個畫家,但陳小瀅在回憶中這樣寫:
我一直沒想通的是,雖然我非常喜歡畫畫,但母親從不教我。1951年我們在法國時,蘇雪林還帶我去見潘玉良,潘玉良願意教我畫,她也不肯。她的理由是畫畫沒前途,養不活自己,她自己收藏了很多名家字畫,也從未讓我看過。
讓孩子獨立,讓自己獨立,都是很好的事,但凌叔華似乎走到了“過分”的程度。對陳小瀅而言,自己在人世間最大的依靠——母親,倘若都如此強硬,很難相信整個人世間會是溫柔的。
所以,陳小瀅的內心有怨恨的心理。她說:“我承認,我對母親有過怨恨,但這麼多年過去,那種怨恨的心情已慢慢消逝,轉而成為一種同情。”
這種怨恨的情緒,可能還有一個原因是,陳小瀅在父母的婚姻裡可能更偏向於父親,對父親陳源(陳西瀅)的親近顯而易見。她說她一想起父親,想到的第一個詞就是“委屈”。她同情父母的婚姻,認為母親的過錯更多,因為凌叔華有過出軌記錄,與英國青年詩人貝爾有一段風流韻事。
當然,陳小瀅自己的人生並不失敗,她在命運的某些疏忽裡有驚無險地長大了,但她還是給我們留下了一些讓人惆悵的文字,關於母親,世界上第一個親密關係:
“這些年來,我看母親留下的那些文字,她的家庭,她的互相爭鬥的姨娘們,還有那麼多孩子彼此間的競爭,我在試著瞭解她,卻感到越來越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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