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3 另眼看紅樓|鶯兒姑娘的另一張面孔

作為薛寶釵的貼身大丫頭,鶯兒是個身份較高而存在感卻偏弱的女孩。相比於襲人、晴雯、紫鵑、鴛鴦,甚至是迎春房裡潑辣的司棋。人們提起鶯兒姑娘,想象中總是溫柔低調,和她那個藏拙隨分的主子姑娘薛寶釵一樣。

的確,服侍薛寶釵這樣克己復禮的姑娘,鶯兒的確很難有太過搶戲的表現。可是,鶯兒真的如外表表現得那樣老實、守本分嗎?

事實上,曹公給鶯兒安排的小劇場並不少,而且每一次都很能體現出人物性格——和低調都沒太大關係。應該說,曹雪芹還是挺喜歡這個人物的。

鶯兒的第一次出場是第八回《賈寶玉奇緣識金鎖 薛寶釵巧合認通靈》。首次亮相就承擔了重要任務——“金鎖配寶玉”就是通過鶯兒的口最早說出來的。


寶釵看畢,又從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裡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唸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裡發呆作什麼?”鶯兒也嘻嘻的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寶玉聽了,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字?我也賞鑑賞鑑。”

……

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和我的是一對兒。”鶯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等他說完,便嗔著:“不去倒茶!”


另眼看紅樓|鶯兒姑娘的另一張面孔


早有讀者指出鶯兒這段表現出自薛姨媽、或者寶釵的受授意。想來也是,如此重大的事情,身為丫鬟的鶯兒應該沒有膽量也沒有必要“越俎代庖”。況且,寶釵兩次“責怪”鶯兒“不去倒茶”,而鶯兒依舊湊在一邊饒舌,這已經是非常逾越規矩的了。後面我會講到,薛寶釵不僅“嚴於律己”,對鶯兒也是非常嚴格的。作為一個聰明的丫頭,如果不是得到了某種“暗示”,是不會有以上表現的。

之所以說是“暗示”,是因為依照薛姨媽和寶釵的性格,即使心中再怎麼熱衷,也不好表現得太露骨。不過聰明的丫頭,只要主子一個眼神、一句提示,就知道怎麼做了。而鶯兒在這段對話中的表現,插話、節奏都掌握得恰到好處,不見絲毫刻意,可見鶯兒本身就是個相當靈巧的女孩子,而且表演水平一流,與《西廂記》中紅娘相比不遑多讓。

但是,與寶釵這個以“冷”“無情”著名的姑娘相處,主僕在一起的時候,鶯兒的熱情與靈慧始終是被壓抑著的。她的第二次讓人印象較為深刻的表現,是在第20回。過年的時候閒來無聊、寶釵、香菱、鶯兒三個趕圍棋作耍,正好賈環也來了,見了也要玩。於是四人湊成一桌,“一注十個錢”。



另眼看紅樓|鶯兒姑娘的另一張面孔


這個牌局組合本身就非常奇怪:涵蓋了主子、半個主子(妾)、丫頭,還有一個“爺們”(雖然未成年)。堪稱一次打破階級、性別,無視禮教的娛樂活動。

但是,一玩就出事了。原因是賈環輸不起——輸不起的原因其實也很可憐,說到底還是沒錢。書中寫道:


那骰子偏生轉出麼來。賈環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就要拿錢,說是個四點。鶯兒便說:“明明是個麼!”寶釵見賈環急了,便瞅了鶯兒一眼,說道:“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放下錢來呢。

寶釵當然不會為了這點彩頭和賈環較真;香菱更是習慣了逆來順受的人,不會有半點異議。不過鶯兒卻不服氣了,不服氣倒不是為了那點錢,不過即使“滿心委屈,見姑娘說,不敢出聲,只得放下錢來。”但可能因為那時候的鶯兒姑娘畢竟年紀小,也更可能之前那種普天同樂、沒大沒小的氣氛給了鶯兒錯覺,讓她以為自己可以如同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一樣“賭場如戰場”,所以口內嘟囔了一句:“一個做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瞧不起!前兒和寶二爺玩,他輸了那些也沒著急,下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

沒想到,就是這句話卻讓賈環跳起來了——賈環本質上也是個很敏感的孩子。處於青春騷動期的男孩子——賈環、賈蘭都和寶玉一樣敏感。賈環中秋夜因為賈政沒有叫他,就不肯出席家宴。只不過,賈寶玉這種有人呵護的敏感叫敏感,沒人呵護的就叫“小氣”或者“孤拐”。

扯遠了,回到鶯兒的故事,從這句低聲嘟囔,可見鶯兒骨子裡並非一個很“守禮”的女孩子。換了襲人,我相信任何場合她都不會有這樣的抱怨。

以上是和寶釵在一起時的鶯兒姑娘。離開了自己的姑娘,鶯兒似乎更放得開,她天性中的熱情、伶俐,甚至是喜歡“搞事情”的一面也就越發明顯地體現了出來。

一次是第35回,寶玉勞煩鶯兒打絡子。這段可以看做是鶯兒的“正傳”,詳細介紹了她的身世、年紀,包括改名的經過。

且說襲人見人去了,便攜了鶯兒過來問寶玉:“打什麼絛子?”寶玉笑向鶯兒道:“才只顧說話,就忘了你了。煩你來不為別的,替我打幾根絡子。”鶯兒道:“裝什麼的絡子?”寶玉見問,便笑道:“不管裝什麼的,你都每樣打幾個罷。”鶯兒拍手笑道:“這還了得,要這樣,十年也打不完了。”寶玉笑道:“好姑娘,你閒著也沒事,都替我打了罷。”襲人笑道:“那裡一時都打的完?如今先揀要緊的打幾個罷。”鶯兒道:“什麼要緊,不過是扇子,香墜兒,汗巾子。”寶玉道:“汗巾子就好。”鶯兒道:“汗巾子是什麼顏色?”寶玉道:“大紅的。”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壓得住顏色。”寶玉道:“松花色配什麼?”鶯兒道:“松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才嬌豔。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豔。”鶯兒道:“蔥綠柳黃可倒還雅緻。”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綠。”鶯兒道:“什麼花樣呢?”寶玉道:“也有幾樣花樣?”鶯兒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塊’,‘方勝’,‘連環’,‘梅花’,‘柳葉’。”寶玉道:“前兒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樣是什麼?”

之所以完整地引用了這一段。是因為其中提到的色彩、花紋實在太好看、給人太多聯想空間了,簡直令人百看不厭。每每讀到這些具有強烈視覺衝擊的色彩,就會想起寶釵“雪洞一般”的居所和“半新不舊”的衣服。在素淨的姑娘面前,鶯兒的“十八般武藝”相比很難有用武之地,也難怪她和寶玉說起這些時如此興奮、甚至有些賣弄的意思。


另眼看紅樓|鶯兒姑娘的另一張面孔


再後來,鶯兒有些“反客為主”地推著襲人等去吃飯,房裡只留下了寶玉和她兩個人,畫面漸漸有些近於“香豔”了。
寶玉道:“寶姐姐也就算疼你了。明兒寶姐姐出嫁,少不得是你跟了去了。”鶯兒抿嘴一笑。寶玉笑道:“我常常和你花大姐姐說,明兒也不知那一個有造化的消受你們主兒兩個呢。”鶯兒笑道:“你還不知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上的人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其次。”寶玉見鶯兒嬌腔婉轉,語笑如痴,早不勝其情了,那堪更提起寶釵來?便問道:“什麼好處?你細細兒的告訴我聽。”鶯兒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他。”寶玉笑道:“這個自然。”

可以想見,這些話都是低聲說的,既然“細細”,兩個人腦袋必然湊到一塊兒,可以聞到彼此鼻中呼出的熱氣了。之後寶釵那一句 “怎麼這麼靜悄悄的?”也印證了這一畫面。

一直很懷疑寶釵的“恰巧路過”是刻意的,她對於這個貼身丫頭並不放心。來了之後,她輕描淡寫地否決了鶯兒之前所有的建議,只說“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那才好看。”說實在的,金線配黑珠,色調生硬、缺乏想象,除了富貴之外,看不出半點嬌柔婉轉。“寶玉聽說,喜之不盡,一疊連聲就叫襲人來取金線。“也不只是真心覺得好還是討好寶姐姐。

最能體現鶯兒不怕“搞事情”的是59回發生在沁芳橋畔的那場紛爭。起因是鶯兒在去瀟湘館的路上,一路折了花草柳條編花籃。鶯兒的手巧是整個大觀園公認的。但如今因為大觀園的花草都已經“包產到戶”,不再是“無主荒地”,女孩子們充滿詩情畫意的行為就觸犯了一群人的經濟利益。在這之前,春燕也半真不假地提醒她(這一地塊是春燕姑媽所管,從春燕和她娘後來的對話中可以看出,她是個比較顧家的女孩子,可能也確實希望自己姑媽包乾的地方少受損,但是她也識時務,知道犯不著為了這點小事惹鶯兒不痛快)。

不過鶯兒的不痛快可能已經有段時間了,她回答春燕的話是:

別人折掐使不得,獨我使得。自從分了地基之後,各房裡每日皆有分例的不用算,單算花草玩意兒:誰管什麼,每日誰就把各房裡姑娘丫頭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去,另有插瓶的。惟有我們姑娘說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麼再和你要。’究竟總沒要過一次。我今便掐些,他們也不好意思說的。

這話同樣半真不假。在大觀園,得臉的丫頭都可以享受到很多規定之外,卻約定俗成的福利,比如晴雯一句話,就可以免費嚐到麵筋炒蘆蒿;芳兒偶爾說胃口不好,柳家的就屁顛屁顛奉上四菜一湯。司棋雖然因為一晚蒸蛋鬧得天翻地覆,但也從側面說明了她認為這是自己應該有的權利。不過,寶釵既然要樹立“良好形象”,吃一碗油鹽炒枸杞也要先付款,可見平時也會嚴禁鶯兒做類似的事情,導致鶯兒享受不到應有的“福利”,鶯兒姑娘心中難免不會有忿忿的。

整個過程中,不難發現鶯兒不斷地在搞事情,故意把事情鬧大。本來她不還嘴,或者直接說一句是自己編的,想必春燕姑媽再糊塗,也不敢對“親戚家的丫鬟”怎麼樣。可鶯兒卻一次次故意說是春燕的主意,故意挑逗老婆子打春燕,最終搞到不可開交為止。這姑娘,還是頗有些心機的。

不過,後來寶玉讓春燕母女去給鶯兒賠禮道歉,還特地關照要避開寶釵,免得鶯兒再受寶釵的教訓。可見,對於寶釵和鶯兒的相處之道,寶玉還是有些瞭解的。


另眼看紅樓|鶯兒姑娘的另一張面孔


關於鶯兒,還有兩件令人細思極恐的事情。一是關於改名。從她與寶玉對話中,知道她原本叫“金鶯”,因為寶釵嫌“拗口”,改叫鶯兒。

《紅樓夢》中最喜歡替人改名字的是寶玉。不過把“瑞珠”改成“襲人”,“茗煙”改成“焙茗”,“芳官”改成“金星玻璃”,乃至“蕙香”改成“四兒”,都純屬興趣,沒有太多深意。

但是有些改名卻不簡單。“紅玉”改成“小紅”是因為犯了寶玉、黛玉的“玉”;“香菱”改名“秋菱”,是因為犯了夏金桂的“桂花香”。

那麼鶯兒呢?寶釵身邊還有一個大丫鬟,名叫“文杏”,說“金鶯”的名字拗口,也沒見“文杏”讀來有多順嘴,怎麼沒見寶釵把她改名叫“杏兒”呢?恐怕更多的原因還是因為這個“金”字犯了“金鎖”的“金”吧!當然,寶姑娘是不會這麼“小氣”的,所以,“叫著拗口”是最好的理由。


還有一段故事,是在“大觀園改革”的時候,探春擔憂 “弄香草沒有在行的人。”平兒說出鶯兒娘會弄這個。寶釵要避嫌,不肯用薛家的人,推薦了焙茗娘老葉媽。

怡紅院有個老葉媽,他就是焙茗的娘。那是個誠實老人家,他又合我們鶯兒媽極好。不如把這事交與葉媽,他有不知的,不必咱們說給他,就找鶯兒的娘去商量了。那怕葉媽全不管,竟交與那一個,這是他們私情兒,有人說閒話也就怨不到咱們身上。如此一行,你們辦的又公道,於事又妥當。”李紈平兒都道:“很是。”探春笑道:“雖如此,只怕他們見利忘義呢。”平兒笑道:“不相干。前日鶯兒還認了葉媽做乾孃,請吃飯吃酒,兩家和厚的很呢。

鶯兒娘和焙茗媽私交極好,鶯兒不久前認了老葉媽做乾孃。兩家“請吃飯吃酒,兩家和厚的很呢。”

不奇怪嗎?薛寶釵八面玲瓏,但和周圍人的交往中不偏不倚,從來不和誰走得過近。可為什麼手下人卻如此交往親密?從“不久前認了乾孃”,可以看出兩家的交情不是原來就有的,而是寶釵一家搬來之後迅速升溫的。你說兩家投契也好。但我也有理由懷疑這是薛寶釵的有意安排。從薛寶釵給王夫人房裡的金釧送“舊衣”;從寶釵如此籠絡襲人就可以看出,寶姐姐可能很久以前就已經在寶玉周圍編織一張關係網。

但是,僅僅靠金釧、襲人是不夠的,因為她們中的哪一個都不可能陪賈寶玉走出大觀園。但是焙茗可以,焙茗在寶玉身邊的地位,從某種程度上說並不亞於襲人。

然而,寶釵又是不可能和焙茗有接觸的,即是鶯兒也不太合適。可是焙茗媽和鶯兒媽和兩個老姐妹在一起就沒有任何問題了。於是:

寶玉-焙茗-焙茗娘-鶯兒娘-鶯兒-寶釵

這條線就被打通了。

好了,我知道你們又要說我是“陰謀論”者了。但《紅樓夢》真是一本“細思極恐”的著作啊。


文|聞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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