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9 小说:李世民跟太子李建成争皇位,李元吉为什么帮太子不帮李世民?

小说:李世民跟太子李建成争皇位,李元吉为什么帮太子不帮李世民?

【魏征】

猎鹰长啸,宣示它是这片天空的王者,雪白的长翼伸展开来,顺着风向巡视领地。

白雪覆盖着驿道,马车络绎不绝。鹰知道这些人的来处,亦知道他们的去向,它甚至也知道那面大旗上的金狼头,狼旗猎猎,它回以一声凌厉的鸣叫。

从车队的上空再次掠过,马车在泥泞的驿道上压出深深的车轨。骑马的武士则是危险的来源,他们腰间的弯刀、长剑不足以畏惧,但如躬龙的长弓会射出致命的黑箭。或许是天生的预感,猎鹰猛地扑翅,让自己的身体顺着北风上升,一声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弓弦声如古筝般被拉响,带着死亡气息的黑箭破空而来,堪堪在长翼下到达自己劲力的顶点,开始掉头坠下。

猎鹰还以愤怒的鸣叫,它对施箭的白衣骑士陌生,却依稀认得那张弓。它保持安全的高度盘旋数圈,终于决定离开这行北上的大军,转而向南飞去。

北风托着它的双翅,让回归之旅变得轻松,越过尚被皑皑白雪覆盖的田野、山林以及一道道或细或宽的河流,当四方的城池出现在视线时,它从高空切入,滑入这片熟悉的领地,扫过一条条宽阔的街道,它最后收拢翅膀、伸出爪子降落在了一处飞檐入天的大殿之角。

猎鹰低声咕噜着,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下面的大殿,它记得人们称它为显德殿。

“李艺,好个李艺!”太子来回踱步,长袖横扫,魏征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露出来。“我让他的天节兵一个也不许动,他可倒好,全数跑到豳州去凑热闹!”魏征感到后颈有一点痒意,他怀疑是太子的怒吼将梁上的积灰震落到他脖子上。

“或许李艺是有原因的。”魏征一说出口就后悔起来,自己干吗提醒他,这样一来,太子就真会思考一向忠诚的李艺为什么会去帮秦王。魏征想起了那面玉鱼符,杜如晦什么时候才能还给我?那样我才能再放回它原来的位置,太子的长袖犹在挥动,他可觉察到那里少了一件东西?

太子恍然大悟:“没错,李艺不会背叛我,要背叛早背叛了。可他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听我的招呼,领兵去了豳州呢?”太子停下脚步,直勾勾地望着魏征。不,太子不会知道,魏征告诉自己,可他不敢确定自己的眼神是否足够淡定。

“啊!我知道了!”太子突然击掌大叫。

“什么?”魏征心里难免一阵发慌。

“一定是我那位二弟搞的鬼,他一定伪造了我的命令,他是伪造了我的教令,或者是兵符?秦王府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鸡鸣狗盗之徒到处都是,伪造个东西对他们来说,太容易了。”太子的愤怒找到了宣泄点:“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这倒有可能。”魏征附和。让秦王背负伪造犯的声名似乎有点不太道德,但也不能让他当着好人占尽便宜。

“好啊!好啊!”太子的愤怒已经瞬间变成了得意,也不知道他的情绪怎么变得这么快。魏征想着。太子冷笑,“等父亲一回来,我就告他一状,伪造兵符可是大罪!”太子的眼里闪着光,似乎他的二弟已经五花大绑地跪在面前。

就算秦王伪造兵符,陛下也不会追究的,陛下要的只是胜利,而不是其间的过程。魏征想到,却不敢说出来,好不容易太子找到自我安慰的办法,何必让他太过清醒。

太子又开始踱步起来,兴奋劲又莫名消失了,就像莫名来时一样。“父亲不会怪罪二弟的,他一向宠着二弟。”国之储君摇头,脸上满是不平:“二弟犯了多少错都没有关系,这一次他一定还会袒护着二弟。”

秦王大退突厥兵,长安外围的突厥兵马也退得无影无踪,全长安城都在欢庆当中,怕只有太子一个人如此愤怒。秦王的功就是太子的功,秦王的胜利就是太子的胜利,难道他还没看出来?秦王可以得到所有的恩宠,可他永远得不到他梦想的东西。凭这一点,自己的这位主公就该庆幸而不是嫉妒。

“殿下……”魏征试着开解对方,却被他的又一阵咆哮打断。

“李艺是上了二弟的当,那薛万彻呢?”

他终于想到这一点了,魏征没有接腔。

“薛万彻怎么还不回来,难道是在跟李靖把酒言欢、乐不思蜀了?”太子的拳头握了起来。“我让他到长安外面去练练兵,他直接冲到了李靖的兵营!要不是他,我就有机会大败突厥兵马了,又怎么会让退兵的功劳全让秦王府占了去!”

“这肯定是万彻无意碰上的,关中就这么大,领着兵出去转这就撞上了!”魏征解释。

“无意?他就是碰上了,不会假装没看见,然后转个弯?我看,他们幽人的脑子就不会转悠!”储君骂道。李艺也是幽将,东宫全指着幽将跟秦王抗衡,嘲笑幽人可不是个好主意。

“万彻为我们东宫办了一件好事。”魏征深吸一口气,上前说道。

“好事?”李建成不解地望着他。

“好事!”魏征点头,无比肯定地说道,李艺的事情太子自己混过去了,薛万彻的事情就必须给个说法。这是好事,魏征提醒自己,问题是自己要给出证据,因为太子的眼神迷惑却不痴呆。

“咳,咳。”魏征似乎想将自己的羞耻都咳走,接下来的解说就像早就打好了腹稿一样。

“万彻击退突厥大军,圣上自会知道,这样我们东宫的人也算出力不少,况且,万彻领的还是长林兵。”

“这跟长林兵有什么关系?”李建成明显搞不明白。

是啊,跟长林兵有什么关系,魏征脱口而出,还没有想好说辞,好在灵光一闪。魏征接口说道:“圣上对殿下招募长林兵颇有微词,现在长林兵立功,正好解除了圣上的疑惑,我们东宫募兵是为了大唐的太平,为了防御外敌。”

太子开始点头。要办一件事很难,可要为一件事寻找借口就是容易的,魏征仿佛一下找到了突破口。

“此是其一,还有其二。”

“还有其二?”

“正是,万彻帮助李靖退敌了,等于是救了对方一命,这位李靖虽然跟秦王私交不浅,也曾经在秦王府任过职,但他跟房玄龄、秦琼这些人不同,他跟秦王府保持着距离。看来,他并不想跟秦王府走得太近,现在我们东宫的军将救了他一命,他就欠了我们东宫一个人情。以他的个性,欠人情总是要还的,就算不还,也不会帮着秦王对付我们。我们错失了亲自击败突厥大军的机会,但我们却得到一颗人心,战功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万彻帮我们消去了一个劲敌,得到了一个强有力的盟友。”

太子转来转去,他会相信的,因为连我自己都相信了这个说辞。果然,储君的头直点:“没错,李靖有兵,在圣上那里,他也说得上话,有他的支持再好不过了。”太子坐了下来,他的心情得到平复,“等万彻回来,我要设宴犒赏他。”

说到犒赏,魏征才想起自己今天匆匆入宫是为什么了。

“犒赏万彻是应该的,但也不用太急,万彻毕竟是我们东宫的人,眼下有一个人殿下要马上去犒赏一下。”

“谁?李靖?”李建成问。

“李靖也要慰劳,但也不是太急。”

“那是谁?玄成,你不要跟我打哑谜!”李建成的身子又立了起来,再不说话,他又要起身转圈了。

“是秦王。”

“秦王!?”太子霍然站了起来。

“是秦王,秦王马上就要回京了,殿下应该马上出京迎接,昆明池太近了,灞上距京二十里,距离正好。”

“你要我出京二十里相迎!”太子的表情表明他正怀疑自己的耳朵。可魏征用更为坚定的眼神告诉他这是真的,终于,储君再一次叫喊出声:“凭什么?!他打了胜仗吗?他斩下多少突厥人的头?我敢打赌他一个都没有,他不过跑到豳州认他的香火兄弟,然后又把我们大唐的府库送出去,这样就算打胜仗?”

“突厥大军确实退去了。”

“反正我不去,你要是想巴结我那位二弟,你去好了!”

“这不是巴结!”魏征上前一步,脸色已经变成酱紫色。他本就长得难看,这下更不是一副可以欣赏的面孔。魏征抬高声音压过太子:“你必须去,不但要去,还要在这里设宴慰劳对方!”

太子也意识到自己说了愚蠢的话,但他依然用倔强的眼神望着对方。他不会又委屈到想哭吧,魏征冒出这个念头。

“秦王破薛举时,圣上遣新降的反王之首李密到豳州去迎;秦王破刘武周时,圣上宴群臣,赐缯帛,开御府令人自取,圣上亲自渭桥相迎;秦王破洛阳王世充,圣上赐黄金甲,前后部鼓吹进京;现在秦王退突厥大军,难道你要让他寂寞入京?”

“又不是只有他打败过突厥,我当年也退过突厥大军,他怎么不来迎接我……”太子低语,充满委屈不满。

“那是自然。”

太子抬头望着魏征,脸像是刚吃了一巴掌般红:“玄成!”

“秦王功劳再大,他也是一臣,殿下你再无功劳,你也将为人君,为臣者效力于君,为君者赏罚于臣,这是王道。殿下替自己退兵,秦王自不必迎;秦王替殿下退兵,殿下不能不迎!”

太子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他坐回了榻上。

“那我去迎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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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上,去京二十里。

阳光毫不掩饰它的热情,跟灞上拥挤的人群一样。

“长安人都这么无聊?”太子皱着眉头,军尉拦着人群,不让人挤上灞桥,人群便自灞桥排起长龙,弯弯曲曲,一眼望不到边。路边掉光树叶的柳树下临时搭建起不少的凉棚,棚内有食案,食案上摆着酒瓮以及食盒,外面设着供人坐着休息的胡床。魏征从中认出了不少熟悉的面孔,除了有钱的贵族公子,还有不少长安的京官,显然,他们不愿意错过巴结秦王的好时机。

“该找人把他们的名字抄下来,让御史参劾,不说夺他们的鱼符,也该降级罚俸!”太子愤愤不平。可不会有人因为前去迎接秦王凯旋归来就会受罚,太子本人都在这里。“秦王怎么还没到?”魏征说着,望向灞桥对面,依然未见任何迹象。骑着快马、高举报捷露布的令兵在一个时辰之前就过去了,引起了一阵欢呼,这之后便陷入了沉寂,秦王早该出现了。

“哼,我那位二弟向来喜欢排场,还记得那天他从洛阳回来吗?身着黄金甲,后面有铁骑一万,就是父亲也未必有他这样的排场。”储君的鼻子里哼着气,很快被冷空气凝成一团白雾,“他大概在列阵,准备也来个万骑入京,或者他嫌这里迎接的人太少,等长安人都出来相候他才肯现身!”

魏征从这句话里闻到了陈年酸菜的味道,这也难怪,太子一大早就被自己说服前来迎接,可现在已经快中午了。会不会秦王知道我们在这里迎,所以另走了他径?魏征想到,但马上否决了这个想法。不会的,秦王不会明知太子迎接还走另外一条道,更何况还有长安的百姓在此,他要是不来,只会被认为高傲无礼。

“再等等吧。”魏征在劝太子,却更像在说服自己。

“到了中午,我就回去!”李建成一屁股坐在胡床上:“你要愿意在这里请自便。”屁股刚坐下,却又像弹弓一样反弹起来,远处隐约传来了鼓吹声。

声音越来越越大,魏征在其中听出了大鼓、金钲、长笛的声音。

得胜的秦王终于回来了?!魏征伸长了脖子。

“看吧,我这位二弟的排场总要做到十足的,自从圣上准他鼓吹开道以来,他何曾会不用?”太子露出鄙夷的表情。

不管怎样,总算来了。魏征耸耸肩,人群开始躁动,一支大军蜿蜒出现在灞水对岸,开始是猎猎的军旗,紧接着是如林的长枪,最后,身着铁甲的唐军骑士列阵而来。最先那个人是秦王?

魏征揉了揉眼睛。“不用揉了,肯定是我那位神勇的二弟。”太子讥笑,“黄金甲,大羽弓,高头大马,众将拥簇,除了天策上将谁还享有这样的排场。”

魏征没有理会这正泡在醋坛里的储君,他总感觉有些不对。等人群欢呼声起来时,他才知道哪里不对。

大军跨过灞桥,也不知道谁先吼了一嗓子,声音顿时像波涛一般停不下来。

“齐王千岁!”“齐王千岁!”

太子跟魏征面面相觑,几乎同时惊讶出声:“齐王?”这位大哥发出冷笑,却没有说出什么。

刚才他一直在嘲笑秦王,现在秦王不在,他开始嘲笑正受长安百姓欢呼的齐王了。当然,齐王不该得到这样的欢呼,他不过是陪衬,真正的战功属于秦王。但长安百姓不会理解,他们才不管谁是真正的主帅,谁是真正的英雄,把一只狗熊推到他们面前,他们都会喊千岁。魏征提起酒壶,提醒太子:“我们该迎出去了。”

齐王看到了太子的营帐,他策马过来,离帐百尺时翻身下马,大步走过来,金甲发出耀眼的光芒,他确实神气,走路也有生气。魏征想着,他还尝试着往后寻找秦王的身影。他知道齐王就是再骄横,也不敢走在秦王的前面。

“四弟辛苦了!”太子迎了上去,手里捧着酒杯,话语却不像酒一样甜蜜:“四弟好威风,这‘千岁’声喊的,就连二弟在,也没有这般风光。”

他完全没有察觉这话里的嘲讽之味,齐王的回答印证了魏征的想法:“大哥,兄弟这回倒没有白去,要不是我催促二哥用兵,哪那么容易得胜。”

太子的脸白一块红一块,魏征从他的嘴边读出了“蠢货”两个字,在太子尚能控制自己之前,魏征连忙上前:“怎么不见秦王?”

“我哪知道!”齐王大咧咧说道,“今天早上就不见他了,不但他不见了,他那些心腹一股脑儿全不见了。”

秦王走了?魏征只觉得一阵晕眩,他又在玩什么花样?

“齐王千岁”的声音依然此起彼伏。

他能去哪里?

骑兵开始下马,享用长安百姓递上的美酒。有的则俯身接过酒杯,幸运儿除了酒杯之外,还有姑娘精心剪就的绢花。

魏征终于想到了一个地方。

齐王接过太子的酒一饮而尽,酒滴洒在黄金甲上发出金色的光芒,紧接着他得意地大笑起来。

蠢货!魏征真想替太子说出这两个字。连个秦王都看不住,他还在为能独享长安百姓的欢呼而骄傲!

为什么我们总跟不上秦王的节拍。魏征突然发出一声长叹,他听到太子在招呼自己的兄弟。

“四弟,我已经在东宫设下盛宴,专为你庆功!”

齐王是第一个来到显德殿的,发光的黄金战甲早已经除下,这一次他换了一身紫色的长袍,什么颜色出现在齐王身上魏征都不会觉得奇怪。镶有宝石的长剑松散地挂在腰间,后面还有数位带刀的护卫,那位齐王护军宇文宝同样在列。如果齐王需要一个保镖,何必把他提拔为护军?魏征难掩对这位大汉的厌恶,就算在瓦岗,他也从不与宇文宝寒暄,魏公李密不拒绝任何一个人来投靠,可魏征可以选择朋友,他与这位手染无辜鲜血的人保持着距离,对宇文宝讨好的微笑视而不见。

齐王领着他的护卫迈过显德门,防卫腰间的大刀让魏征很不舒服,他强忍着要将这些人拦下、没收他们兵器的想法。齐王的带刀护卫就连在太极宫都直来直往,何况在东宫。而背弓执刃的又何止齐王一人,秦王何尝不是,太子何尝不是。

秦王还没有出现。太阳已经偏西,显德殿内的乐声已经响起。但秦王终会出现。这一天的中午时分,秦王领着李靖从明德门进的长安,然后一直沿着朱雀大街前行。长安百姓很快就知道了就是这位行军总管在长安外围挡住了数万突厥大军,让长安免遭一场浩劫,围观的人群将数里长的朱雀街围得水泄不通。

秦王果然还是秦王,他永远知道怎么给人荣耀。这下李靖在长安的名声终于与他的战功匹配了,但秦王要是认为这样就可以彻底拉拢李靖就大错特错了。像李靖这样的人物,只会记住与他共患难的人,而非共享荣耀的人。李靖总会记起在最危难的时刻,是东宫的军将跟长林兵救了他。魏征无比庆幸自己当初派了薛万彻出去,而太子似乎仍没有转过弯,他为被秦王晾在灞上半天义愤填膺,再听说秦王跟李靖联手引得长安万人空巷时,他甩手砸了两个杯子、掰断了手中的玉筷,还使性不肯到殿门来迎接凯旋归来的将领。魏征已经懒得劝他,任由太子在殿内生气,自己跑到了显德门外。

“这么冷的天,魏公怎么站在外面?”一个声音将魏征唤过来。一转身,秦王那张微笑的脸就在面前。他现在认得我了,魏征想起仁智山外秦王看他时的冷漠表情。这倒不是什么值得兴奋的事。“大王。”魏征拱手施礼,眼光落在秦王腰间的剑上,剑身没有唐剑长,剑身厚重,剑鞘镂有精细的图案,这当然是突厥人的剑无疑,可这把剑真的像齐王在灞上所说是突利可汗赠送的信物吗?

大概是意识到魏征在打量这把剑,秦王握住剑柄,不经意地往后一拨,剑便藏在了身后。

“太子太客气了。”杜如晦从后面走上来,圆脸上笑容层砌。“秦王在豳州与突厥人议和,互赠礼物,秦王吩咐,别的东西只怕东宫都有,特地挑了两斤鱼胶送来。”说着,杜如晦递过来一个檀木盒子。

让不相干的相粘,相干的永不分离,突厥人是这样形容他们的鱼胶?秦王倒会挑礼物。可你该交给我的不止这些吧。魏征盯着秦府学士。杜如晦伸了伸手,示意他接过去。

“杜公,借一步说话。”魏征说道,不待他回话,便牵起杜如晦的衣袖走到一边。要是太子看到我跟秦府学士拉拉扯扯,只怕又要生出许多枝节。可眼下,又顾不了那么多。

“那个东西呢?”魏征急问。

“哪个东西?”杜如晦歪着脖子反问。魏征的脸顿时红了,要不是在显德宫外,我就要撸起袖子打人。你是儒士,我魏征可不是,我当过道士、上过瓦岗,有一百种对付儒生的办法。魏征想着。

“哦,鱼符。”

“你小声点!”

杜如晦伸手到袖子里,一会儿,手伸了过来,猛地一松手,魏征连忙去接,却接了个空。

“见谅,忘拿了。”见魏征的怒火写在脸上,杜如晦连忙补充:“魏公莫恼,改天我就亲自送到府上。”

改天,改天是哪一天?魏征立在原地,呆了一般,眼睁睁看着杜如晦紧随秦府人流进入显德门。身材高大、脸色却有些发白、背挂铜锏的是秦叔宝;身子有两个人宽、走起路来步步有声的是尉迟敬德;程知节有一张凶脸,笑意却从未掉下来过;一脸谦和之气的房玄龄经过时,还朝魏征拱手,魏征急忙还礼;咳嗽着进去的是杜淹;而屈突通抬头挺胸,旁若无人般从魏征面前迈过去,尽管魏征连忙弯腰施礼,却只换来一个鼻音。让魏征意外的是,宇文士及也在这一行人里,他从突厥回来了,秦王用金帛换来了突厥人的退兵跟这个被扣押的使臣,魏征想到。宇文士及的小眼睛里透着精明,这双小眼睛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魏征一会儿,拱拱手也随即进入。

自己和太子要跟这些人角逐?!魏征顿时生出一阵无力感,站在门外呆立了一会儿,魏征放弃了继续迎接其他人的念头,紧抬脚步向显德殿走去。

太阳终于消失在天际,夜色开始接管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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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征一路小跑,人群挤在显德殿门口,魏征一边道歉一边挤了过去。他满头大汗来到门口,却再也挤不进去了,尉迟敬德的身体跟铁板一样,越过对方的肩头,魏征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太子站在殿门口,眼神愤愤,双肩耸起,与其说他是欢迎客人的主人,倒不如说他是一只警觉的猎豹,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突然闯入其领地的猛兽。

“二弟,恭喜你又得胜归来。”太子高声说道,身子横在中间,没有半点将得胜归来的人请进大殿的意思。

“还好。”秦王索性停在那里。“突厥人一走,我们总算可以过一个舒心的新年。”

“不知道二弟这次砍了多少突厥人的头颅回来?”

“头颅倒是一个也没有。”秦王摊手,“要胜利并不等于要斩多少敌人。我说得对吗,魏公?当年你跟太子在山东大战刘黑闼,不就是不战而胜吗?”

这句话太子无法反驳,魏征装作没听见。

“可惜,我倒没有认刘黑闼做什么香火兄弟。”太子冷笑,“没想到二弟你竟然有一位突厥的香火兄弟。”

“不过是权谋罢了,突厥能退兵,还要多谢这位香火兄弟呢。”秦王干脆承认,他知道坦诚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武器,尤其当有缺点被人狠攻时。魏征想到。

“有了这位香火兄弟,突厥人忙着互相猜忌,而我们不同,齐王为我出兵,太子殿下更是为我运兵运粮,还派了天节军前来支援。”秦王继续说道。

秦王并不想在这里纠缠,他已经在给台阶,就此下了吧,魏征望向太子,要不是这么些人在这里,他都要乞求这位国之储君了。

“天节军……二弟,你不提我倒忘了,我从未下令调动天节军!”太子脱口而出,魏征哀叹一声。

“二弟,你偷了我的鱼符!”太子干脆摊牌,竟让他说出了事实,只是那位高明的偷儿倒不是秦王,而是站在身边的我。魏征感到耳腮发烫,尤其杜如晦竟然还意味深长地朝他看了一眼。

没用的,无根据的指控只会显得自己心虚,他已经输了这场嘴仗,魏征暗地叹气。言语是风,伤不了人。他还是这些兄弟中的老大,性格却像最沉不住气的老幺;而秦王却像言语的猎手,他用语言织成一张充满黏液的网,把看猎物在网里翻滚挣扎当作有趣的游戏。

北风刮过,在大殿前的广场上掀起一个小小的旋涡,空气突然变得怪异起来,太子用挑衅的目光盯着秦王。

“大哥,你这是给兄弟接风庆功,还是兴师问罪?”秦王哈哈大笑起来,不一会儿,殿前笑声一片。唯有太子呼哧呼哧像好斗的牤牛。“大哥,就算要问罪,也等我吃饱喝足了再说吧。”不等太子回答,秦王侧身走进大殿。

“二弟,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蒙混过去,等父亲回来,我一定会禀告!”对着秦王的背影,太子无力地警告。

蠢蛋才会告这样的状,这不是自我招供挟制秦王、不调兵马吗?愚蠢的人总喜欢举起巨石砸别人,却往往忽略自己的臂力,最终石头先落在了自己的脚上。魏征想着,他终于站到了太子的身边。

如果真要告,倒不用等了,还未来得及想到劝解的词,魏征就发现来不及了。

一位黄衣侍者急奔而来,守卫纷纷让开,黄衣侍者的声音尖锐,将所有人从座位上唤了起来。

“圣上驾到!”

“我听说显德宫有酒喝,就急着赶回来了。”皇帝坐在最上端,不无调侃地说。“看来我来得及时,应该没有错过什么精彩的事情吧?”

除了两兄弟斗嘴皮之外,倒没有错过什么精彩的事情。魏征突然发现一个不妙的事情,太子红着脸,放下酒杯,开始起身,他不会真要当场告御状吧。魏征伏着身上前,扯了扯太子的袍角,对方一挥手。他醉了?魏征想着,但似乎不应该,他才喝多少?他不止这些酒量,连我都没有醉。

太子要借着酒意撒泼!魏征突然明白过来,他怎么净是这些小心思,魏征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又用力扯了扯他的袍子。太子回头瞪了他一眼,挣脱开来。

好吧,要是你想耍酒疯,我就敢卖傻。魏征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紧跟着向上起立,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扑倒你,东宫的两个醉鬼当场出丑,这件事情明天就会传遍长安成为笑谈。魏征想着,却站不起来。

“魏公,请与我满饮三杯。”齐王堆着笑脸,紧挨他盘腿坐着,一只腿正好压在了他的袍上。

“待会儿再与齐王饮。”魏征干脆回绝,可齐王不动分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圣上!”

有人高呼,魏征抬头,这不是太子的声音,这是秦王的!

秦王挡在了太子前面,高举酒杯:“请容儿子与大哥请功一件!”

太子立在了原地,连齐王都张大了嘴,袍子感到了松意,魏征差点扑倒在地上。

“外人皆传言我们兄弟不和。”秦王说道,“我们兄弟百口难辩,前日一战,可以狠狠抽那些传谣者一个响亮的耳光了。”

他怎么总是这般言语恳切,如果全是装的,那也够让人叹为观止的。魏征都禁不住替太子冷笑起来。

“哦。”皇帝放下了酒杯,颇有兴趣。

“儿子在豳州与突厥对阵,兵处劣势,太子急令天节兵前来支援,正好赶上突厥欲大举进攻之时。太子援兵一到,突厥人见我大唐兄弟一心,自然不寒而栗,唯有主动求和退兵。”

这话太漂亮了,太子无话可辩,果然,太子红着脸孔,还想说什么,可皇帝已经击节叫好了。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皇帝抬高声音,“要是我大唐所有的臣民都像你们兄弟一样团结,就是有十个突厥又有何惧!”

要是都像这兄弟一样,天下只怕大乱了,魏征想着,可就连这样的思维都无法继续了,满殿上下已经响起如山般的呼声:“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太子与秦王碰杯尽饮算是回应,然后径直回到了座位,脸上挂着尴尬的笑意,可躯体却出卖了主人,太子双腿颤抖不已,愤怒无处发泄,秦王又一次占了上风。坐下后,太子猛地将酒杯注满,酒从酒杯溢出来,洒了一地,太子浑然不顾,一仰脖,酒杯已经空了。

“魏公不会眼睁睁看着太子被我二哥戏弄吧?”齐王靠了上来,酒气熏天。

“什么?”魏征回瞪了齐王一眼,没有忘记他刚还才故意压着自己的长袍,这大殿之下,还有人比这个人更唯恐天下不乱吗?

“你是东宫的洗马啊,你看看人家秦王的幕僚。”齐王朝对面努嘴。

秦王在得意地微笑,杜如晦在他旁边说着什么,秦王仰面大笑起来,这主意是杜如晦教他的?他难道忘了天节兵到底是怎么到的豳州,一股怒火在胸中燃烧,再没有什么可以浇灭它,除非对方沮丧的表情。

“接下来该要奏乐了吧?”魏征问道。

“没错。”

“奏什么乐?”

“九部乐的清乐,还是西凉伎?大哥不就爱听这些?”齐王回答,随即嘲笑,“你问这些干什么?你是东宫洗马,可不是东宫弄臣。”

没有理会这个年轻人的嘲笑,魏征咬牙说道:“还是上《秦王破阵乐》吧!”

“什么?”齐王愣了一会儿,马上恍然大悟,手握拳头轻击桌面:“是该上《秦王破阵乐》!”

箫的声音最先响起,悠长而恬静,一群舞伎从两边挥动云袖而来,琵琶的声音紧接而起,舞伎跳跃着。这是龟兹的舞步,魏征曾经在裴寂的府上见过。最近自己似乎跟裴寂走得太近了,魏征想到这里,不禁朝上看了一眼。裴寂跟皇帝坐在一张榻上,举朝上下,也只有他才有这样的荣耀。这种荣耀不容许别人置喙,魏征想起那个往事,民部尚书刘文静上书宣称帝座威严,臣子不可染指,结果怎么样,裴寂依然坐在那里,而刘文静已经成了长安刑场独柳树下的一个孤魂。

裴寂意外地朝这边招手,他是在叫齐王?魏征转过身去,齐王已经不在旁边,他在李靖的座位边找到了齐王,他倒比他的大哥知道酒是用来交朋友的,而不是把自己灌到不省人事。太子正一杯一杯地喝闷酒。裴寂又招了招手,他不会在招我吧?魏征终于肯定了这个想法。

他干吗要叫我?魏征有些疑惑,甚至发现自己有些不情愿,想了一会儿,魏征找到了这股莫名情绪的来源,听了太子那个故事后,他对裴寂的好感在渐渐消失。

裴寂又招招手。

魏征站起身来,绕过舞伎,乐声四起,笛音清脆跳跃,胡笳圆润柔和。“重峦俯渭水,碧嶂插遥天。出红扶岭日,入翠贮岩烟。”二十位歌者的声音从侧面传来。皇帝正倚着半边身子,跟旁边的李孝恭说话,魏征上前鞠躬,皇帝用眼光示意他过去。我就站着好了,有什么事非要在这时说,魏征站到了裴寂面前。左仆射招手要来了一张坐榻,一副全新的碗筷摆在了食案上。

“你这样站着像一面墙,我这眼前一黑,哪里还吃得下东西!”裴寂故意板着脸,魏征只好坐下,却打定主意不开口,他朝皇帝望去,看来这一天,天子兴致颇高,就一会儿的工夫,就已经与李孝恭饮了三杯。如果真要我开口,我倒想问问你是怎么把尹德妃送到了皇帝的床上。

“怎么?一向伶牙俐齿的东宫洗马都不会说话了?”裴寂又恢复了那副爱嘲弄的腔调,提起筷子夹起了一片炙肉放到魏征的碗内,炙肉烤之前用浓浓的酱汁拌过,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这块是鹿舌,魏洗马看来要补一补了,最近长安不是流行吃什么补什么吗?”

魏征也不拒绝,夹起便送到嘴里,浓香的酱汁跟烤脆的肉片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吃什么补什么,魏征倒听过这个说法,那位半医半道的孙思邈大概是首倡者,而这位孙思邈也是秦王府的座上宾,要是这个说法可靠,秦王倒是补过不少鹿舌,而我们的太子也需要补一补了,魏征瞄了一眼,发现储君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中郎将常何已经坐在他的身边。不管是谁,总比他一个人喝闷酒强。

魏征顺手举起案上的酒杯,将喉间的碎肉一起冲下腹。

“魏洗马,我叫你来可不是让你大吃大喝的。”裴寂竟然举起酒壶为他重新注满酒杯。

“宴席不吃不喝那要干什么?”魏征答道。我不该开口的。

“当然还有其他事。”裴寂的话里带着些许神秘,又像是调笑。

“什么?”

“你什么时候迎娶我那位侄女啊,她可是等你的花轿等得心急了。”裴寂投过来一个暧昧的笑容。

侄女?婚嫁?魏征突然想到在赌坊偶遇的事来,现在哪里是提亲的时候?魏征支吾着,眼睛却没有离开大殿的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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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变得尖锐起来,鼓点紧密,铙声短促,一群舞者披甲执戟冲了进来,甲是软甲,戟是蜡戟,但精巧的做工掩饰着它们的材质,银甲闪亮,戟刃发光。着甲舞者怒目圆睁,横冲直撞,将原本翩翩起舞的歌伎逐得四散。这是模拟刘武周进攻太原的场景,接下来,就是齐王弃城逃跑了,魏征寻找齐王的身影,发现他这会儿跟秦王碰杯,看来他毫不在意,魏征想起来,齐王对当年太原失守一事一直宣称是保存实力。

干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魏征转过头,竟然发现裴寂的脸色不太自然。对了,他曾经率军战过刘武周,那是他唯一一次挂帅,结果却大败而归。这本是为秦王准备的,没想到却先伤到裴寂。魏征连忙举杯,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匆忙之中脱口而出:“裴公有心了。”

该死,我怎么说这一句了,魏征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当成鹿舌咬碎嚼下去,或许我真该再吃一片鹿舌补一补了。

“这么说,你答应了?”裴公一扫尴尬,高兴地说道,“好!好!”

“裴公……我……”魏征连忙解释,声音却被一阵大鼓声淹没,当然,这是举世无双的秦王出征。等鼓声渐弱,裴寂的声音又起来。

“魏洗马答应那桩婚事了!”

看到裴寂转过身子,魏征猛然意识到对方是在跟皇帝说话。

“好啊!”皇帝兴高采烈:“魏洗马,你捡了一个便宜,裴寂那位侄女贤惠端庄,多少长安公子排队想娶都娶不成,裴宫监亲自为你说媒,她才答应!”

这话怕是哄鬼开心吧,明明是三十多还嫁不出去的老处女,偏要说成是名门佳丽。魏征张嘴,却说不出来,皇帝总是对的。皇帝应该注意殿中的歌舞,而不是掺和这莫名其妙的婚事。场上的笛声变得悠长起来,鼓点时隐时现,场景变成了秦王在晋中与刘武周对垒。

“裴宫监,你看这婚事什么时候办好?”

“越快越好。”裴寂兴奋地说道,李孝恭已经起身:“恭喜魏洗马喜得佳偶!”魏征懒得理会这位郡王,他似乎看到这三人忙着把一个半老徐娘推到他的怀里。我该说点什么,不然就真的成了老处女的夫君。

“好好,我看就新年吧,还可以借借秦王大捷的喜气,我为你赐婚赐宴!”魏征一阵昏眩,连日子都定了?裴寂甚至拉起了魏征的手,难不成我真的成为这个极臣的侄女婿了?

“陛下……”魏征咽了咽口水,终于说出声来。

“不用急着谢恩。到时,我还要让太子、秦王一起替朕去喝你的喜酒。”皇帝跟裴寂交换眼神跟喜悦:“以后好好为太子效力,为大唐效力,就是谢恩了。”

“不是,陛下……”魏征连忙说道,可这声音连他自己都没听到,大殿中间,近百披甲舞者跺脚跳动,变幻阵形,秦王在做最后的攻击,大胜就在眼前。我为什么要安排演这《秦王破阵乐》,不怀好意的计谋最后真的只会坑了自己?

皇帝的目光终于被殿中的舞蹈吸引了过去。秦王的扮演者做骑马状,挥动手中的长剑,似乎指挥着千军万马,真正的秦王已经停箸收杯,面色凝重,他看出点什么了,或者是皇帝那渐渐消失的笑容提醒了他。

一阵急促的战鼓震天响,魏征怀疑大殿都要被掀起来,总算婚事没人提了,总算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这场戏到底会不会起到它该有的作用?鼓点戛然而止,轻快的笛声代替了鼓声。

“二郎,你听,下面就要喊你万岁了。”皇帝突然朝着儿子喊道。

山呼声随之响起,一百名舞者的声音如雷鸣般充斥大殿:“秦王万岁!秦王万岁!”

对了,对了,魏征面涌喜悦,就要这一句。

秦王站了起来,脸色已经变了,他编的舞蹈,就该知道在这一句前应加一句“吾皇万岁”,或许,他从未想过会在陛下面前上演吧。

秦王的杯子掉在地上,碎成一地,他不该这么惊讶,这反而显得他心虚。魏征想着,难道一向沉稳淡定的秦王也有惊慌的时刻?太子在冷笑,齐王更朝魏征眨眼睛,秦王不该如此,魏征疑惑着,他马上知道了理由。

秦王猛地张口,一股血水从他的嘴里喷薄而出,在面前的地毯上溅出一朵黑色的血花,腥臭之味掩盖了一切气息。惊呼声四起,秦王摇晃着身体,皇帝霍然起立,没有人想到去扶秦王一下,房玄龄终于明白过来,他朝前迈了一步。但晚了,咚的一声,秦王那具高大的身躯直直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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