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3 「薦讀」林海音:爸爸的花椒糖


「薦讀」林海音:爸爸的花椒糖

提起爸爸的花椒糖,先得從那次媽媽的電話說起。

那天媽媽有事臨時出一趟門,她出去了不久,就打回電話來,是我接的,媽媽說:“你是阿葳嗎?”

“我是啊!”

“告訴你,我出來才想起來,爐子上有一鍋番茄牛肉湯,快煮好了,可是我忘記放鹽了……”

“沒關係,我來放好了!”

“啊,不行,不行,你哪裡知道放多少!”

我不服氣,“我會的啦,你忘了有一次你燒牛肉,不是叫我放的醬油嗎?放多少鹽?”

“啊!不可以,不可以,千萬不可以。大姊回來沒有?”

“只有爸爸在家。”

“那就叫你爸爸來聽電話。”

“媽,你以為爸爸比我更知道該放多少鹽嗎?”

“別廢話!”

我只好把美食家—我的爸爸—從午睡中喊起來。

我爸爸接了電話很高興。媽媽派他做點兒事,他總是特別起勁兒。放下電話,他立刻戴上眼鏡,奔向廚房去了。

我在飯桌上做功課,只聽見爸爸掀鍋蓋、蓋鍋蓋,來回好幾次,一會兒又咂咂咂地在嘗那湯。想必是那放鹽的工作,做得十分仔細—放一點兒,嘗一嘗,才能恰到好處。不過還是我媽媽的本事大,如果只需要一匙的1/10的話,她在鹽罐裡舀起一匙來,把鹽匙兒一掂,自然就是1/10的鹽撒到鍋裡了。

這時候我爸爸從廚房裡出來了,表情顯得有點兒嚴肅,大概是工作神聖的關係。但是過了一會兒,我見他又拿了筆墨紙硯到廚房去,不知做什麼—總不能到廚房去寫文章,等著牛肉湯煮好吧?對了,說不定他是要寫一張條子貼到鍋蓋上—“本湯業已放鹽”!因為爸爸常常責備媽媽做事不經過大腦,大概怕媽媽回到家後再放一次鹽。

媽媽在晚飯前回來了。當那碗金紅色的番茄牛肉湯端上來的時候,我爸爸拍了一下大腿,笑得別提多麼抱歉了,他說:“今天真糟糕……”

“怎麼?”大家都嚇一跳。

“我把糖當成了鹽,放一些嚐了嚐,不夠鹹,又放一些嚐了嚐,還不夠鹹,後來嚐出甜頭兒來了,我才知道搞錯了!”

“唉!那還怎麼喝啊!”媽媽的臉立刻變了色。

“不過你們可以嚐嚐,味道還不錯。我後來又繼續放了鹽,雖然甜了一點兒,但是番茄原本是酸的,放了糖,再放鹽,不就中和了嗎?”

我那甲種體格、目前是預備軍官的大哥哥,面有慍色—別怪他,他是獨子,又是每個星期只回家一次打牙祭的阿兵哥。他說:“鹽跟糖,您都分不出來?”

媽媽趕快說:“你爸爸是近視眼。”

湯倒不算頂難喝,不過每個人那天喝湯的方式都很特別,喝一口就咂咂嘴,深深地去體味那酸、甜、鹹的綜合味道。

我爸爸最後下了結論,他對媽媽說:“下次你就不會弄錯了。我已經在糖罐和鹽罐上,各寫了標籤,貼上去了。”

媽媽從鼻子裡不屑地哼了一聲,“兩個罐子,用了足有十年,我幾時給你煮過甜牛肉湯喝來著?”

「薦讀」林海音:爸爸的花椒糖

第二天,媽媽就把兩個罐子上的標籤撕掉了。真可惜!我爸爸常說,他的字是鄭板橋體,怎麼好撕掉呢?而且,那豈不辜負了爸爸對媽媽的一番好意嗎?所以我就說話了,“媽,何必撕掉?有總比沒有強。”

媽媽說:“罐子一高一矮、一鹽一糖,我從來沒有拿錯過。現在上面寫了字,害得我每次要看看,反倒亂心,起交錯反應,你懂不懂?”

昨天,我媽媽正在廚房,鍋裡幹焙著一些花椒粒。電話鈴響了,我接聽後立刻喊媽媽,“媽,您的電話。”媽媽從廚房裡出來了,問我,“誰來的電話?”

我不由得笑了笑,說:“長途。”

媽媽一聽是長途,好高興,打了我的小屁股一下,又問:“哪個嗎?”

對了,媽媽的長途電話多得很,潘長途、張長途、王長途、嚴長途……不,我應當說潘阿姨、張阿姨、王阿姨、嚴阿姨才對。這回是潘阿姨。

媽媽坐下來聽電話,二姊姊過來了,她輕輕地拍拍媽媽的肩頭說:“少說兩句吧,你的幹焙花椒還在火上,我可不會幫你弄啊!”

二姊姊自從考進一女中(其實只是夜校),就這麼老氣橫秋的,把媽媽也當成了小孩子,怎麼可以拍拍打打的!

不過也不能怪二姊,媽媽的長途電話—學一句大哥哥的形容詞—真是terrible(可怕)!常常話都快說完了,就要說“再見”了,潘阿姨還要加上一句,“我好像還有什麼話要跟你說。”於是媽媽也就戀戀不捨地握住聽筒說:“那你就再想一想吧!”

所以,二姊姊第二次來警告媽媽,“花椒可熱得在鍋裡跳舞啦!”


「薦讀」林海音:爸爸的花椒糖

這時候,我爸爸突然出現,他一語不發地又從書房走向了廚房,當然是去接掌那幹焙花椒之職—因為媽媽自制花椒鹽,也是為了爸爸呀!把花椒焙過以後,壓碎,加上細鹽,裝在罐子裡,隨時取出,可以用來蘸炸花生米或炸胗肝吃。這是爸爸最喜歡的調味品。

媽媽見爸爸去廚房,就更放心地說她的長途了。我和二姊姊做個鬼臉笑笑,二姊姊說:“媽,放心接長途吧,你的理想丈夫替你炒花椒去了!”

媽媽的電話打完了,爸爸的花椒鹽也做好了。滿滿的一玻璃瓶,夠吃大半年的,真叫棒!

晚飯桌上,立刻多了一樣小菜—炸花生米。爸爸叫我,“阿葳呀!別忘記撒點兒花椒鹽在炸花生米上。”

“知道嘍!”

那碟花生米擺在爸爸的面前,因為那是他心愛的小菜。爸爸夾起第一粒花生米來吃了,他嚼了嚼,咂咂嘴。又夾第二粒放進嘴裡,抿抿嘴,“咦”了一聲。等到第三粒放進嘴裡,他的筷子就直點著我,“你在炸花生米里放了什麼?”

“花椒鹽嘛!”

“你放了糖。”爸爸肯定地說。

“我沒放糖,一定是你放了,爸。”

爸爸愣住了,滿桌子人都愣住了。

“那矮罐裡,不是鹽嗎?”爸爸問。

“鹽?”媽媽說。

“唉!”大姊姊嘆了口氣。

爸爸哈哈一笑,笑得那麼和氣!

二姊姊說:“理想丈夫!”

吃完飯,我要做功課了,今天要寫一篇作文,我想不出寫什麼。二姊姊說:“那還不容易!我給你出個題目,就寫《爸爸的花椒糖》好啦!”

「薦讀」林海音:爸爸的花椒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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