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6 從山西隋朝虞弘墓來談寶雞魚國文化及月氏西遷前後的族屬問題

  在先秦史研究中,月氏素來被視為一支西北古族,與整個先秦時代的政治、社會、文化大勢所涉無多。月氏一名,在漢語文獻中出現較晚;既便如何秋濤、王國維所論,將月氏與先秦文獻中的禺氏、禺知等名稱聯繫起來,我們也最多隻能把月氏的研究推及西周。然而,1931年,徐中舒教授著《再論小屯與仰韶》一文,提出了月氏為虞氏西遷後名稱的觀點。若果如是,則月氏在先秦史研究中的地位將變得不可忽視。那麼,徐中舒之說可信嗎?

一、虞弘墓誌銘裡的“魚國”在哪裡?

(1)虞弘墓誌銘與月氏西遷往事

  1999年7月9日,山西省太原市晉源區王郭村出土隋朝虞弘墓誌一方,銘曰:

  公諱弘,字莫潘,魚國尉紇驎城人也。高陽馭運,遷陸海□□□;□□膺錄,徙赤縣於蒲坂。奕葉繁昌,派枝西域;倜儻人物,漂注□□。……乃為銘曰:

   水行馭歷,重瞳號奇。隆基佈政,派胤雲馳。潤光安息,輝臨月支。

從山西隋朝虞弘墓來談寶雞魚國文化及月氏西遷前後的族屬問題

太原隋代虞弘墓誌

  墓誌銘所言“高陽”即顓頊,“徙赤縣於蒲坂”即所謂“舜都蒲坂”事,“重瞳”據《屍子》、《史記》說亦為虞舜特徵。《國語·魯語上》記有虞氏譜系言:“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銘文所載與此相合。墓誌銘又有“派枝西域”、“輝臨月支”之語,月支即月氏,“派枝西域”即指月氏西遷之事。可見,從對整個銘文的解讀來看,徐中舒教授所論確能中的。

  月氏西遷的記載,首見於《史記·大宛列傳》。建元(前140-前135年)時,漢武帝從匈奴降者處得知匈奴破月氏王之事,乃遣張騫出使西域,訪求月氏。

從山西隋朝虞弘墓來談寶雞魚國文化及月氏西遷前後的族屬問題

莫高窟第323窟壁畫:張騫出使西域(初唐)

  張騫歷盡艱辛,到達中亞大宛國,次又轉至康居,康居乃傳致大月氏。其時,“大月氏王已為胡所殺,立其太子為王。既臣大夏而居,地肥饒,少寇,志安樂,又自以遠漢,殊無報胡之心。”雖然,張騫並沒有能夠完成漢武帝賦予的聯合月氏以共擊匈奴的使命,但他卻帶回了有關大月氏、安息、條支等多箇中亞古國的的重要信息。其中,《史記》有關大月氏的記載是這樣的:

  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媯水北。其南則大夏,西則安息,北則康居,行國也。隨畜移徙,與匈奴同俗,控弦者可一二十萬。故時強,輕匈奴,及冒頓立,攻破月氏,至匈奴老上單于,殺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始月氏居敦煌、祁連間,及為匈奴所敗,乃遠去,過宛,西擊大夏而臣之,遂都媯水北,為王庭。其餘小眾不能去者,保南山羌,號小月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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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亞地形圖

  目前學界普遍認為,大宛地處費爾干納(Fergana)盆地,即今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三國的交界地區。據丘光明《中國曆代度量衡考》推算,漢代一里為當今的415.8米。換言之,《大宛列傳》說的“二三千里”即在今836到1247.4公里之間,取其中值,約數則為一千公里,此數正相當於從費爾幹納盆地至媯水(阿姆河)之間的距離。

(2)大月氏的名義與魚國

  2007年,吉林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的謝承志、李春香、崔銀秋等多位學者聯名在英國《皇家學會學報》發表文章,介紹了該團隊對虞弘本人及其夫人的線粒體DNA檢測結果。結果表明,虞弘本人的單倍型類群為U5,屬於一種最古老的亞歐大陸西部特有的單倍型。在中亞,這個類型的單倍型主要集中分佈在塔吉克斯坦,在新疆喀什地區也曾經發現兩例屬於U5亞型的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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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弘墓地及其基因分佈位置(取自英國《皇家學會學報》)

  當今的塔吉克族是一個跨境民族,在我國主要分佈在新疆喀什地區的塔什庫爾幹(TashKurgan)塔吉克自治縣以及莎車縣、澤普縣、葉城縣等地區,另在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阿克陶縣、和田地區皮山縣亦有少量分佈。塔吉克族也是一個十分古老的民族,其民間廣泛流傳著“托米麗司(Tomyris)的傳說”。

  作為Massagetae人的女王,托米麗司的故事因載於希羅多德的《歷史》而聞名於世。英國古典學家塔恩(Tarn)認為,Massagetae意為“大Saka人”;前蘇聯東方學家加富羅夫(ГаХуров,Б. Г.)則認為,Massagetae部落即漢語典籍中的大月氏。已故匹茲堡大學哈斯金斯(J.Haskins)教授也認為,大月氏即古希臘文獻中的Massagetae,並解釋道:massa意為大,Getae則為族名,可與色雷斯之Thyssagetae比對。白鳥庫吉則引羅林森(Rawlinson)的解釋說:

從山西隋朝虞弘墓來談寶雞魚國文化及月氏西遷前後的族屬問題

居魯士的頭被送給托米麗司女王(作者:彼得·保羅·魯本斯)

  “Massagetae”的“Massa”,乃系贊德語的“Maz”、梵語的“Māha”之轉,其義為“大”,所以“Massa-Getae”的意義就是“大Getae人”。

白鳥庫吉又接著引德國學者托馬舍克(Tomaschek)的解釋說:

  如果“Massgetae”為贊德語“Mazaka”的對音,則其義為“大部落”;如果此語為贊德語“Maçyaka”、波斯語“Māhīk”的對音,則義為“魚民族”。

  從語言文字發展史來看,基於一個語源而對其衍生義項分別制字造詞是一種常見的現象。漢字基於“夏”的語源而分別所造的字即甚多,如稱其言則曰“雅”、曰“嘉”,稱其祭祀所用面具則曰“假”,稱其文明之盛則曰“華”,稱其異流者在中原之外者則曰“胡”、曰“滑”、曰“和”。因此,在“月氏”一詞的語義場中,同時兼有大部落和魚族的含義並不衝突。

(3)魚國何處尋:尋找先秦時代的大月氏

  虞弘墓誌銘說,虞弘出自魚國,此正合於托馬舍克之說。魚國之所在,榮新江以為是一箇中亞國家(見《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王小甫認為即中亞火尋國;林梅村《稽胡史蹟考》則認為,“虞弘的種族實際上是步落稽,而步落稽之名則應來自突厥語的‘魚(balaq)’。所謂的魚國,則可能出自於中亞的比千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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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伯簋銘文(取自《殷周金文集成》)

  今按:虞弘墓誌銘在言及“派枝西域”前,提到了高陽、陸海、蒲坂等關鍵詞。班固《兩都賦》稱關中為“陸海”,而商周之際的寶雞魚國正好位於關中平原西部。同時,筆者已經在《 》一文中指出,寶雞魚國源出以城洋銅器群為代表的有虞氏文化,那麼,以商周之際的寶雞魚國為虞弘墓誌銘中的魚國當不得視為無據。

二、舊說新談:從寶雞魚國文化再論月氏的族屬  

  隨著我們把寶雞魚國和月氏文化聯繫起來,這樣,我們便能對月氏研究中的一個重大問題嘗試著做出解答。這個問題,就是困擾學術界多年的月氏族屬的判定問題。目前,學術界有關於月氏族屬的觀點主要有四種:一為羌說,以克拉普羅特(Klaproth)、李希霍芬(Rich thofen)等為代表;一為突厥說,以白鳥庫吉、蒲朝紱、戴春陽等為代表;一為歐羅巴種說,以勞費爾(Laufer)、哈隆(G. Haloun)等為代表;一為東夷說,以何光嶽為代表。

  上述四種觀點,除了東夷說(“東夷”概念本身存在缺陷,見汪啟明《東夷非夷證詁》)本身無法討論外,其他三種觀點其實完全可以共存。過去,學者們往往著力於分析月氏的體質特徵和語言形態,卻往往對月氏族群結構的跨時空變化估計得不夠,結果便不可避免地落入了筆者在《 》一文中提到的“民族學陷阱”。在這篇文章中,筆者提到:

  從古族形成和發展的歷史進程來看,同一古族(特別是新疆以及中亞地區)的種族成分往往在不同階段有不同程度的區別,因此觀察一個族群的構成應有歷史的眼光。……民族是一個歷史範疇,屬於與政治建構相聯繫的一個文化概念,因而不能單純地以人種(或稱“種族”)、語言為民族的認定標準。有了這種意識,西域民族史研究中的一些似是而非的問題就有可能得到有效解決。比如“大夏”、“月氏”二族,在西遷前後族群結構就發生了重大的變動,但該二名的使用時間都持續達數百年甚至上千年。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加辨析地把一個概念直接跨越巨大的時空來使用是極具風險的。

  根據筆者所提出的“夏與商周並行”體系,有虞氏的源頭可以上溯至良渚文化。及良渚文化衰落,有虞氏進入三星堆與原來西遷的鯀族發生了婚姻交流,繼而虞夏二族再次產生婚姻交流。在這一時期,帶有虞人標誌的各個衍生支系實際上已經呈現差異化發展特徵。比如,筆者在《 》一文中曾提到,巴東的魚國和寶雞魚國都可能源於漢中盆地的有虞氏文化。從文化繼承來看,川東魚國的後裔更多的存在於今天的漢族和土家族之中;而寶雞魚國的後裔在後來仍在持續著複雜的分化過程。如月氏西遷時,留於河湟間的小月氏大多轉化為了後來的藏緬語系民族;而西遷的大月氏則更多地轉化為了操印歐語系的民族;當然,隨著後來的突厥人崛起,其中的一部分月氏後裔也不可避免地會轉向突厥化,這一點也不應有疑問。

  筆者曾提出,寶雞魚國為玁狁集團的核心部族之一,為月氏先祖。由盧連成、胡智生二位學者編著的《寶雞魚國墓地》則把魚國族屬稱為氐羌。筆者認為,從漢語文獻的角度來看,這個判斷也是說得通的。但需要明確的是,“羌”作為古族名稱見於殷墟甲骨文,此乃殷人語言,這種稱法在西周金文並沒有出現;至於“氐”字,作為族稱在先秦出土文獻中更是聞所未聞,而“玁狁”則累見西周金文之中,月氏最早的原音“堣盩”亦見於西周青銅器史頌鼎、史頌簋。那麼,筆者為什麼不反對“氐”這一稱法呢?這要從《魏略·西戎傳》對氐人的記載說起。該條材料見於《三國志》卷三十《烏丸鮮卑東夷傳》的裴注中:

從山西隋朝虞弘墓來談寶雞魚國文化及月氏西遷前後的族屬問題

史頌鼎銘文(《集成》2787)

  氐人有王,所從來久矣。自漢開益州,置武都郡,排其種人,分竄山谷間,或在福祿,或在汧、隴左右。其種非一,稱槃瓠之後,或號青氐,或號白氐,或號蚺氐。此蓋蟲之類而處中國,人即其服色而名之也。其自相號曰盍稚。

  “盍稚”為記音字,未見他書所載。今按:盍稚,實即先秦文獻的“月氏”和“虞氏”對音。盍字上古音為匣母盍部字,月為疑母月部字,匣疑旁紐,盍月通轉;稚為定母脂部字,氏為章母支部字,定章旁紐,脂支通轉,故知“盍稚”與“月氏”古音相通。又虞為疑母魚部字,匣疑旁紐,盍魚通轉,故“盍稚”與“虞氏”古音亦通。在傳世文獻中,與月氏同源的異譯詞極多,關於這些大量的異譯詞,筆者將另立一文進行詳細地介紹,此暫不討論。

  綜上可見,虞弘墓誌銘的出現,可以讓我們確信,月氏就是虞氏的對音。討論月氏這樣的族屬,我們必須要有宏觀的視野,對其族屬的分化演變要有整體的把握;反之,如果我們脫離了具體的時代背景來做過於籠統地討論,其結果不僅僅是容易導致研究的失真,同時也容易引發研究的混亂。

參考文獻:

1、加富羅夫:《中亞塔吉克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

2、徐文堪:《吐火羅人起源研究》,崑崙出版社,2005年版。

3、白鳥庫吉:《塞外史地論文譯叢》(二),王古魯譯,商務印書館,1940年版。

4、西仁·庫爾班等編:《中國塔吉克史料彙編》,新疆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5、張慶捷等:《太原隋代虞弘墓清理簡報》,《文物》2001年第1期。

6、吉林大學邊疆考古研究中心等編:《中國北方古代人群線粒體DNA研究》,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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