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9 周正龙,十年之后 仍在拍虎

封面新闻记者 施诗晨 摄影 谢凯 刘开怡 发自陕西镇坪

从西安驱车车往东南方向行驶大约九小时,才能到达镇坪县城。街上随处打听,就有各式的路人向你指路周正龙家在哪里。尽管大家对距离的感知有所偏差,但方向总是确定无误的,好像一种接力。

不过这条老周电话里提过的路线,才到目的地就受到了他的否定。“你们咋走这边哦,从成都过来,走重庆,开车七个多小时就能到镇坪。”

这几乎是之后和老周聊天的一个缩影。“华南虎照事件”十余年,采访周正龙的记者一批批更迭式地来到镇坪,周正龙依旧占据着不容挑战的位置:反复、多变、敏感、强势、讲究策略,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

2007年10月12日,陕西省林业厅召开发布会,公布了镇坪县文彩村农民周正龙拍到的野生华南虎照片,并宣布经鉴定,虎照为真。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以来,人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野生华南虎的踪影。尽管此后开展过多次大规模寻虎的活动,仍没有任何结果。作为中国特有的虎亚种,华南虎已被列为世界十大濒危动物之首。

镇坪有老虎的消息震惊了中外。媒体比专家早一步行动,接踵而来,带给周正龙,连同这个大巴山北麓的偏僻小城以前所未有的关注。

随后便是广泛而激烈的质疑,从民间到专家、法律界再回到媒体,一场全民调查热闹展开。

2008年6月,陕西省政府宣布周正龙拍摄虎照造假,13位大小官员受到处分;同年11月17日,周正龙因诈骗和私藏枪支弹药罪,被判有期徒刑2年6个月,宣告缓刑三年。庭审中,周正龙承认自己所拍的虎照为假。

2012年4月,周正龙刑满出狱。出狱后,他推翻一切,有关那张改变命运的旧照片,很多事情周正龙都建立新的逻辑。那里不容许记者有质疑,“照片就是真的”,他打算十一之后再次前往北京申诉。

周正龙,十年之后 仍在拍虎

周正龙

再说老虎

但想听周正龙讲“旧照片”的故事,并不容易。

“你到底想问什么你直接说”,和虎照有关的问题,周正龙大概有个自己的警戒线。上面挂满了警铃,一切将要进入警戒线范围的问题都会让铃声大作,一谈及便让周正龙变得极度敏感而暴躁。

这个范围忽而大又忽而小,有时候他会主动提起老虎,有时候仅仅是问起上山的事也会让他大不高兴。除却他自己,没人能够猜到边界。

主动提及老虎的时候,他总会似笑非笑地看着记者。一旦记者接着问关于虎照的细节问题,周正龙则会非常直接地指出,“你这个记者,没什么素质,提的都是什么问题?提得非常没有水平”。

“没有水平”的问题通常周正龙也不会给太多追问的机会,“这个我不给你回答。”

在刘里远眼里,周正龙是这样“聪明、狡猾的一个人”。

“他能估计到你要问什么问题,就会马上随便说一句话把你的问题堵上。比他更聪明的就知道他在撒谎,比他笨的就相信他了。”

因为当初“华南虎照”争论时坚持认定虎照为真,刘里远被称为最后一个“挺虎教授”。2015年,他曾陪周正龙到最高法申诉。

所以刘里远强调,自己相信的不是周正龙,而是照片。他甚至觉得,当年“那件事“弄成这样,就是因为周正龙这个性格脾气,才让人没法相信。

“他的聪明狡猾,镇坪三大猎人里,周正龙枪法差体力差,但靠脑子他知道动物在哪。这在山里当猎人时有用,但下山到人里就没用了。他总想让别人相信他,又缺乏一种自信,觉得记者、专家都是城里人,都是高高在上的,他就总是想办法想把事情说得圆滑一点,随便说个什么东西先堵上,于是看着满嘴跑火车,有些东西乱说的,自然圆不上。一个事情,今天说是这样,过几天就又变了”。

周正龙,十年之后 仍在拍虎

刘里远提供的照片鉴定书

周正龙,十年之后 仍在拍虎

刘里远提供的照片鉴定书

“但照片是没有问题的”。为了证明照片拍到的的确是野生华南虎,刘里远称自己去年年底拿到了一份“麻省理工的鉴定报告”。

他将这份报告用PDF的格式发了过来,上面最后一个结论写着,“华南虎照片不存在以塑料盒纸质媒介进行翻拍的可能性”。是中文。

刘里远解释,这分别是麻省理工两个实验室的教授认证的。按转述,两位教授做了照片研究,也给了中文报告,“好让中国人参考”。至于教授的具体姓名,因为是好几年前托一位中国留学生联系的,因为那位学生已经毕业了,现在一直没联系上,就没要到证书原件,原件上放大看才能看清人名。

另一个刘里远依然相信照片为真的理由,他说是因为自己在大巴山上“看见过野生华南虎”。再细问,“我在大巴山上看到过很多次的老虎脚印,那绝对就是老虎的脚印”,刘里远回忆,自己有一次还听到虎啸和老虎沉重的脚步声。那次他们一行人和老虎周旋了有三个小时,“不过没有拍到它”。

“华南虎照”事件后的几年,这位研究曾从西医转向中医,专攻经络研究的北师大副教授,每年都会上大巴山寻虎。

在深圳一家通讯公司的赞助下,他和周正龙在山上还安装了红外线动物监控相机,专门用于拍“虎照”。

周正龙,十年之后 仍在拍虎

周正龙向记者展示出狱后所拍到的“老虎足印”

上山

相较之下,周正龙上山的频率要高得多,但也远不如从前。

“一个月一次吧”,年纪大了,膝盖常感疼痛,周正龙力不从心,“你以为上神州湾容易?那个路,很多记者说能和我上去,结果都吹牛,爬一下就不行了,慢得要命”。他转身,伸手指了过来,“你这个女娃子那么瘦,像有病一样,我保证,绝对上不去。”

神州湾,是周正龙拍到“虎照”的地方,也是以前镇坪县猎人们的“领地”之一。

镇坪县位于陕西省最南端,大巴山北侧腹地,与湖北、重庆交界。山峦叠障、植被覆盖率高,是典型的林业县。寻常村里墙上种子、农药、化肥的经销小广告在镇坪下面各村都少见得多,依稀可见的是贩售猎枪的联系方式。

周正龙,十年之后 仍在拍虎

镇坪属于典型“九山半水半分田”的林业县

2005年以前,全县持有准猎证的猎人有七八十个,没有执照上山偷猎的也至少也有五六百人。猎人们用土枪和套子,对付林子里的黑熊和野猪,每年收入万余元。县里交通闭塞,路况糟糕,加上有山地、森林,也有灌丛和草地,适合多样的动物生存,除了允许猎售的黑熊和野猪,还有不少城里人叫不出口的野生动物。

2005年开始,镇坪全县禁止打猎,2007年,因“发现华南虎踪迹“,镇坪正式全面禁猎。

森林中的丰富物种,对村民的日常生活已失去意义。赋闲的猎人只好下山,重谋生计。出狱后的周正龙,现在的事业是养蜂。

“上山有时候是为了养蜂的事情”,说到蜂蜜,周正龙才透露出少有的和气和肯定,“养蜂,是老百姓吃到嘴里去,是不是,这个东西千万要货真价实,不能作假。我养蜂也有检测报告,检测报告管三年”。

今年,连带着收来的蜂蜜,周正龙有五千斤蜂蜜要卖。镇坪养蜂的人不少,周正龙的蜂蜜尽管卖得不错,但压力不小。

“但周正龙不是名人嘛,你们记者都经常来找他”,同是养蜂的张华说,老周认识的人多,门路多了销路也就比他们普通农民要多一些。

周正龙显然清楚自己的“名人”效应,“我还在国家注册了商标,名字就是周正龙”。为了方便“慕名而来”的卖家,周正龙让儿子周松帮忙开了个网店,“那些上网的东西我也不懂”。

余下父子之间并不交流。“我爸这个人,用现在流行的词形容,就是强势,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

习惯的还有母亲罗大翠。与周正龙的侃侃而谈不同,罗大翠有意避开记者和镜头。两老夫妻现在不住在一起,为了带孙子,罗大翠搬去了县城儿子家。只在听说有客人来的一天中午,她特意从回来了一趟,张罗了一桌饭菜,饭后收拾过后,又匆匆离去。

猎人与向导

周正龙满意自己面对镜头时的娴熟。他会在镜头转向自己时,拿起另一位记者的相机,也会在记者举起机器时,摆手让其放下,“你先跟我说你们大概想问什么”。

但其实“想问的”并不重要,周正龙只说自己想说的。有关山下的是蜂蜜,有关山上的则是做向导。

周正龙自称,1998年,国家统计华南虎踪迹时把陕西镇坪漏报了,曾组织专家到镇坪补查,自己当时就被当地政府请来做向导,上山一天补贴70块钱。

在周正龙的描述里,无论是省上还是国家来人考察,都会找到自己做向导。“大巴山上老虎,有起码八九只,我自己就见过十几回,专家来了一批批”。

可考察团始终没有见过老虎。对此,周正龙把见不到老虎的原因归到人多。他说,野生华南虎嗅觉灵敏,问道人类的气味,自然会提前绕道走开。

周正龙,十年之后 仍在拍虎

镇坪当地一家村民所展示的半颗虎牙

王勤不这么认为。“你问我,我只能说我认为的,我认为山上已经没有老虎了”。王勤也曾是持证猎人,与周正龙一同上山打过猎。2005年,受到县里林业局的安排,他和周正龙上山,为寻虎的考察团队做向导,“按上山天数给发工资,一月最多发十五天”。但七个月后,他申请退出。

“我当时和他们说,1986年以前,你不给我钱我自己都会给你去找老虎,1986年后,你给我再多钱,我也不找了”。因为认定镇坪山上没有老虎,王勤和县林业局的领导大吵过一次。

“我见过老虎,我在这它在那”,王勤比划着,回忆在距离自己不到五百米的另一个山坡上,遇到过野生老虎。当时自己和另一个猎人一起,还开了几枪试图把它打到,“不过距离太远,空枪了”。那是在1983年。此后,王勤说自己再没见过老虎,到1986年往后,“就连脚印都再没见到过”。

传说

精确的年份,来自于王勤自己的推测和计算。他说,1983年后,上山的人开始变多,他们不是猎人,而是附近三省交界处的村民。因为缺乏打猎技能,村民们想到一个方法,把农药“穿”在家里的羊胸前,再把“毒羊”绑到山里的树木上,想要以此毒死来吃食的野猪和黑熊。

王勤看来,这种做法会导致两种情况:一是数量不少的野猪和黑熊被毒死,而野生老虎从不捕食已死的朽物,最后只能饿死;又或者老虎退而求其次地捕食“毒羊”,最后被毒死。都是同一种命运。

这与学界普遍的看法一致:伴随着人类的活动,老虎的生存也面临着越来越大的危机。长期以来,一直占据生物链顶端的老虎几乎没有天敌。作为顶级捕猎者,一只成年虎平均每3-6天就需要18-40公斤的肉类,而老虎虎在野外的捕食成功率大概在1/10-1/20左右。为了满足觅食需求,每只成年华南虎大致需要100-200平方公里。

华南虎是虎的始祖,只产于中国,原名叫中国虎。曾遍布于中国的华北、华东及中原地带。上世纪初,神州大地上还游荡着一万多只华南虎。建国之初,国内也尚有野生华南虎4000余头。五十年代起,老虎被定义为害兽,各地出动部队和民兵对华南虎进行围捕,华南虎的栖息地急速萎缩到华南一带,由此,才定名为华南虎。直到1965年,香港新界区助理警务处长还曾发出一份公函,要求组织猎虎。

经过这次浩劫,华南虎野生种群急剧萎缩,至1982年统计,以不足150只。直至1989年,华南虎终于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总的来说,人与虎的冲突是复杂且全面的,因为人类活动对虎的影响主要集中在:栖息地割裂且破碎化,人兽冲突导致的报复性捕杀,虎制品贸易所导致的的商业性捕杀。

65岁的王勤目睹亲历了这一切。他出生在大巴山深处的一户农家,长到十几岁,他才开始下山谋生,成为猎人是命运式的顺理成章。从外表上粗略来看,王勤不高,弯腰,腿脚不再利索,只有偶尔,他凝视的眼神,和腿脚上露出的旧疤痕,才能提醒着旁人,他曾是个猎人。

那仿佛是时代退场者的纪念。

大半生的经历,让王勤很依赖山林。尽管老伴儿女都在山下生活,王勤独自一人仍生活在山上。“只有在进山我才舒服”,王勤指着山旁边的一条小溪说,“这河里以前有种鱼,它只长那么长,到处都有,现在就几乎看不到了。以前山上有的很多东西现在都没有了,可能到我们的重孙辈,有很多东西(动物)他们都再见不到了,就只能是个传说了”。

“跟老虎一样?”

“跟老虎一样。”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张华、王勤为化名)

*本文由树木计划支持,封面新闻出品,独家发布在今日头条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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