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连群:杨荣环未“领”尚派

刘连群:杨荣环未“领”尚派

不久前,和文化系统的老同志聊天,提起已故京剧表演艺术家杨荣环先生的一桩往事。1990年,京剧界隆重纪念徽班进京200周年期间,有关方面拟为“四大名旦”梅、尚、程、荀创立的艺术流派分别确定“领军人物”,其中,尚派选中的是时在天津的杨荣环。市有关部门派员向荣环先生转达意向,不料遭到了婉言推辞,事情随之搁浅。后来很有些人为之惋惜,如果杨荣环应下来,在全国范围树立宣传,岂不会进一步提高艺术声望和影响么?

  听了以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和荣环先生接触较多,回想他的艺术成就特别是后期的追求与处境,感觉他的“错失良机”并非偶然,而且内中缘由颇耐人寻味。

  “四大名旦”是京剧史上划时代的艺术大师,创立的流派如四座高峰各领风姿,影响深远,传人众多,如能从某派脱颖而出,被推举为代表性的艺术家,自然会被视为难得的殊荣。而杨荣环确实与尚派渊源很深,也堪称传人中的佼佼者。他少时入尚小云先生创办的荣春社习艺,以一出《探寒窑》博得尚的赏识和器重,向他亲授尚派剧目。


尚育才心切,对爱徒更是恨铁不成钢,杨荣环学演《渔家女》,一个“跪步”跑场,尚先生让他在地上反复练习,两个膝盖磨破了,结了痂再练,练了又破,硬是苦练了几个月,直至掌握了技巧要领,虽然留下伴随终身的疤痕,却让他在花甲之年走“跪步”依然从容自如、优美轻盈。荣环先生晚年忆及此事,犹对恩师的从严调教感念不已。

  到科班四五年级,他已有“小尚小云”的美称。一次演《四郎探母》,尚小云亲自助演萧太后,京城一时传为佳话。名师为学生配戏,不仅为后者创造了同台学习、历练的机会,而且以自身的盛名大大提高了新人的知名度。杨荣环出科不久就步入了挑班名角的行列,1946年岁末,自组班社到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接替当时已然崛起的张君秋,一炮打响,好评如潮,被誉为“具大家风范”“唱做俱佳”,时年仅19岁。

  应该说,杨荣环早期的艺术积累和成名,除去自身条件和勤奋努力,与尚派艺术的哺育是分不开的。不过,他汲取的艺术营养,又不止于尚派一家。当年,“四大名旦”等京剧大家,开宗立派而又无门户之见,鼓励后学转艺多师,博采众长,倡导了宽松开放的学习风气,青年旦行演员先后向多位大师名家拜师问艺者大有人在,杨荣环在科班时就曾向艺名筱翠花的于连泉先生学习筱派花旦戏,对于全面掌握旦行表演艺术深有助益。到1948年春天,又携齐如山的推荐信赴上海,投在正于天蟾舞台演出的梅兰芳门下,研习梅派艺术,由此踏上了后来被誉为“艺兼梅尚”的进取之路。


  仔细估量,“艺兼梅尚”是一个很高的、非常难能可贵的评价。关键在一个“兼”字,如何兼法?起先,自然分别都要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学,力求把精髓学到手,杨荣环必然也经历了这一过程。学尚学到似“小尚小云”,学梅,在梅兰芳的得意高徒李世芳因飞机失事不幸早逝后,他曾是舆论呼声甚高的替代者,可见反响之好。然而,这还只是兼学的初级阶段,不足以称“艺兼”。他没有到此止步,在后来长期的艺术实践中,既不满足于演尚似尚、演梅似梅,也没有机械地、割裂地生搬硬套两派的东西,加以简单地拼接组合,而是结合自身条件和对剧情、人物的深入理解,对师辈的技艺融会贯通,有糅合,有取舍,有丰富,有创造,走向了从学到化,进而提炼个性风格特色的新的传承高度。

  杨荣环的艺术追求,在一度主要从事教学活动以及“文革”被迫中断舞台生涯期间也没有停止,依然在默默研习求索,其成效如果说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初露端倪,到80年代重新与观众见面,则已新意盎然,渐成规模,给人们的印象是尚中有梅、梅中有尚,兼得梅派的婉约雍容,尚派的刚健婀娜,呈现出个人的挺秀华美的艺术风韵。此时他上演的梅、尚名剧《宇宙锋》《霸王别姬》《御碑亭》《乾坤福寿镜》《昭君出塞》《银屏公主》等,均可品味出引尚入梅、引梅入尚的迹象,由此适应时代变化,从唱、念、做、舞,特别是咬字行腔、身段表演精心雕琢,融入了新的处理和创造,使传统名剧焕发出又一番新的个性化风采,为京剧界内外所瞩目。青年演员学演以后,往往能在大赛中受到好评,获取佳绩。

  这就是杨荣环的“艺兼梅尚”。了解到这些,就不难理解他为何没有接受“领军”尚派的荣誉。首先,他已经不是原来的“尚派”;其次,当时京剧界存在一种悖论,一方面再三疾呼产生新的流派,另一方面又漠视流派传人富于创造的艺术追求,仿佛流派是呼唤出来的,而非出自经年累月的艰辛求索,对于后者甚至只要尚未自称一家流派,反倒会苛求继承原有流派不够忠实、纯粹,加以质疑和责难。这种貌似开放求新,实质上自相矛盾与之相悖的、固守门户之见的“流派论”,在很长时间影响着舆论界,对杨荣环这样的艺术家构成了莫名的压力,一旦按照自己的艺术观念“领军”,岂不更要备遭非议吗!于是,出于对艺术的严肃负责和多年追求的自信与执著,婉辞就是唯一可取的选择,同时也显现了艺术家不务虚名的风骨。

  其实,今天认真想来,称不称派和“领军”与否,对于艺术家和艺术本身来说,都属于外加的东西,并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是好的艺术就有观众,有人学,有人要传下去。对于时下的京剧,应该分外强调的是流派传承的开放意识和多样性,原汁原味的尚派和在继承基础上创造的杨荣环的未称之“派”,都需要进一步研究、总结和传承,其他流派和行当也同样如此,才不致使剧种几代人心血和智慧的结晶失传,为后人留下更多的学习和借鉴的宝贵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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