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鶚續紅樓,“狗尾續貂”卻從未被超越?

紅樓夢前八十回後四十回文風迥異,人物性情前後矛盾被長期詬病:

嘆賈寶玉為知己的林黛玉,突然苦口婆心勸起寶玉多學學仕途經濟;遊手好閒,向來厭惡仕途經濟,經棍棒不改的賈寶玉,奉嚴詞二進學堂,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太爺,“後生可畏”和“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竟警住了這千古第一淫人之心;一貫做小伏低的上進青年賈芸,竟一面潑賴給自己的“父親”(寶玉)做媒,一面負恩勾結賈環發賣巧姐;捕風捉影,暗中較勁的寶黛釵姻緣,突然被八面玲瓏的王熙鳳玩話似的坐成……類似情節章句數不勝數。

讀完《紅樓夢》前八十回到後面四十回,多多少少都有些揮之不去膈應。世間不乏才子巨儒,為紅樓夢續言者不少,為何至今還是這膈應的高鶚續作大行其道?

(一說無名氏續,程偉元、高鶚整理,本文中,借用高鶚之名來表示,續作的作者)

高鶚續紅樓,“狗尾續貂”卻從未被超越?|閒談


高鶚讀不懂曹公?

我們覺得膈應的內容,高鶚自己是否也覺得膈應?

我覺得這一點很難否認。畢竟,在高鶚是紅樓夢的續作者之前,他一定先是紅樓夢的讀者既然我等時隔久遠,所見所聞早遠殊於曹公的人,都能在前八十回殘本中讀出些道道來,很難否認,我們今日所討論的這些,人物性情、生活細節、悲歡離合是高鶚沒有領會到的。

一則,時代精神上,他更接近。我等宵小所經歷的與紅樓夢的時代世殊時異,書中人行走坐臥的規矩已大改,主流價值,流行審美(曲目戲文)更是相去甚遠,更遑論公侯仕宦之家,詩書富貴之族,深宅大院裡頭的閨閣細事。若高鶚公差得遠,我等就是差得天懸地隔了。

高鶚續紅樓,“狗尾續貂”卻從未被超越?|閒談

二則,高鶚續作雖不及曹公精雅,其才學仍不可輕覷,言“狗尾”之作。紅樓夢中,曹雪芹嘆寫野史外傳世俗歪才,都能有幾句歪詩,元明清的小說雜家,詞曲精妙者不少。能詩詞善文墨的哪一個不是飽讀詩書,廣覽百家文章。

《紅樓夢》中香菱學詩一節,香菱最後能遣詞作詩,語句輪不上奇絕,但是按著黛玉的話:

“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裡先有了這三個人做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這樣一個極聰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儘管詩句平平,香菱腹內也是有幾百首詩的。

同理,我們至少可以這樣說:高鶚的文學修養起碼是高於今日讀紅樓夢的大多數人的。(這完全不妨礙我們自己對紅樓夢欣賞和品鑑,表明自己的態度。)而紅樓夢懷金悼玉,興衰成敗的大基調,是歷代文人亙古不敗的話題。

歷經宋元交替,出身宜興巨族的蔣捷“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到最後“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清代小說《桃花扇》中”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過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高鶚續紅樓,“狗尾續貂”卻從未被超越?|閒談

無不與紅樓夢中,昔日詩酒玩話,轉眼一語成讖,無限淒涼仕宦大家詩書盡有,子孫卻盡做強擄,落得個家敗人亡,有共通之情

一語成讖:詩詞,所拈花名各伏命運;“做和尚”,“坐船走”的玩話也各有因果;假鳳泣虛凰的閒時見聞,村姥姥胡謅的鬼話,都應驗不爽。

子孫不良:薛蟠打死馮冤,熙鳳弄權鐵檻寺坐死兩條人命;賈赦為扇子攪得石呆子傾家敗業,生死不知;跟者“龍子”放炮仗,背主再求榮

此類論述頗多,此處難以細述,有勞各位看官自尋了。有勞,有勞。失敬,失敬。

很難否認生長於科舉時代的高鶚對這類“是非成敗轉頭空”的義理,是無感的。越是如此,就越不能忽視高鶚為什麼明明懂得,為何還將故事從興衰成敗、因果不爽,推向到好好學習,考上科舉,皇恩眷顧,子孫延綿的結局,哪怕高鶚是真的誤打誤撞,為何後來的文人,繼續任由這個結尾廣流傳?

這就要追究到作者的寫作目的上了。

曹公作《紅樓夢》

紅樓夢開篇一段文字,很是直白的點出曹公的三個創作目的。

一、正名

“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


最淺近的是為閨閣女兒,也就是冷子興口中的“幾個異樣女子”正名。這大抵也是賈寶玉“高唱女兒論的原由”:”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既然這些姐姐妹妹是清清白白,那麼自己這塊昔日家中的的寶玉,實則是一塊粗憨不堪的頑石。雖然已過半生風塵,但我這顆頑石,今日點了頭。為什麼能點頭呢?因為當日我靠著“天恩祖德”流連於富貴聲色時,曾有父兄教育,師友規勸。直白說,我過去做錯了,對應我的父兄,師友不是全錯的。

此一節替天下為人父兄者教育子侄之心,為人師表朋友者勸諫朋友之義氣正名。勿要負了父母恩、朋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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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書中最明顯體現在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一節,榮寧二公教子孫心切,特特求了警幻仙子:“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痴頑,或能使他跳出迷人圈子,入於正路。”

“警幻忙攜住寶玉的手,向眾仙姬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適從寧府經過,偶遇榮寧二公之靈,囑吾雲:‘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流傳,已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者。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用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痴頑,或能使他跳出迷人圈子,入於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囑吾,故發慈心,引彼至此。”

誰知這賈寶玉和賈瑞一樣,照了(風月寶鑑)的正面,執迷聲色不悟,反而加速了死亡。

正名,是十分微妙的一件事。畢竟後面根據王熙鳳所講“聾(龍)子放炮仗”的故事,榮寧二府後面鑄下大錯,落得“一地灰”(元春的燈謎: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賈家牽涉其中,具體怎麼回事,誰也不得而知。皇帝裁定你犯了滔天大罪,作為關聯人員,你承認過錯,卻強要辯白說:我錯了,但是我也不是錯完了,起碼我們家的幾個清白女兒就沒錯啊,我父兄師友對我的一些教導沒有錯啊。清風不識字,無故亂翻書。無異跟皇帝頂嘴,頂風作案。總有人會往這方面猜疑。

所以曹公正面寫家中“異樣女子”的清貴,有這幾個好女兒,便知家中父兄師朋友,不盡然是那濁臭不堪的,到底是自己辜負教養,因此猶恐世人汙了她們的名。

為什麼要正名呢?

因為總有善謗小人,世人偏愛那淫色故事,不僅誤了好人家的名聲,更迷誤了自己。

“況且那野史中,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汙臭,最易壞人子弟。”

賈府在繁榮的時候,無人不當著面的誇賈寶玉的詩書文字好(除了賈政,處處打擊);背地裡卻傳些歪話,婆子們說:“寶玉生的那樣,卻是痴傻,見了水裡的魚兒,就和魚兒說話,飛過的燕子,就和燕子說話兒。”寧國府又是有著怎樣怎樣的亂帳之時,連賈蓉自己都說:““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煊赫之時尚且如此,樹倒猢猻散,飛鳥盡投林之時,更是有的沒的統統編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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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問真

作者要為他們正名,那麼就要說清背後的實。

實至則名歸,作者自己經歷了半生沉浮,從前的富貴閒人無事忙到今日百事哀休由人怨,空好似黃粱一夢,只剩這百感交集下:“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我這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蹟原委,亦可消愁破悶。至於幾首歪詩,也可以噴飯供酒。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

真這個東西最是最難說的。寶玉隨警幻仙入太虛幻境時就已經告誡:“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可見這造化弄人,難以言說盡。

開篇一對“甄事隱”與“賈雨村”,中間賈寶玉從鏡子裡照出個甄寶玉,元春假香椽(元春的畫冊、判詞)作始,探春真佛手作尾……細微處不勝枚舉,有勞各位看官自己細細品較。

各位看官,隨賈雨村步入這榮寧二府功名富貴沉浮場;隨賈寶玉跨入這太虛幻境情天孽海不了緣。誰不是一顆頑石一點通靈,恍兮惚兮,想求出一點可信、可真之處。

最後到底哪裡真,哪裡假;多少真,多少假;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我是沒弄明白,傳說有個曾叫做空空道人錄去這段故事,傳世以後“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

三、警醒世人

“我雖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更於篇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

此節明白,不在贅述。看官但要提防:風月寶鑑只可照反面,正面照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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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鶚續《紅樓夢》


一、給故事一個結尾

“這一日,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過,見那“補天未用”之石仍在那裡,上面字跡依然如舊,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見後面偈文後歷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便點頭嘆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說可以聞世傳奇,所以曾經抄錄,但未見返本還原。不知何時,復有此段佳話?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圓覺,也可謂無復遺憾了!“

這段故事沒有結尾,怎麼讀怎麼都有這個遺憾。正是為這一聲嘆息,高鶚提筆補了紅樓夢。給了無數初讀紅樓夢的看客一個完整的故事結局。雖然這個結局並不令每個人都滿意。

二、託人傳遍

“只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有舛錯、不如我再抄錄一番,尋個世上清閒無事的人,託他傳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山靈好客,更從石化飛來,亦未可知。”

此處一筆甚是明顯。這也就意味著,高鶚的續筆有討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意思。

曹公不喜歡才子佳人的老套故事(賈母掰謊記,亦有此意)更厭惡不近人情的說。

“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豔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的小丑一般。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

這恰恰印證了,這兩樣至今是市井人民最喜歡的兩樣。今天也未曾大改,不過今天叫霸道總裁……,雖然今人沒有“之乎者也”,但真情之對白,激昂之陳詞依舊受人喜愛的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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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鶚反而像個與市場需求較勁的“苦心編劇”。浪蕩子,老父親的嚴詞下,老師的諄諄教導下回頭,好好學習,通過科舉,改變家庭命運;放在今天苦口婆心的父母,負責的老師,差生高考逆襲的故事;再加上主角多金又有顏,能不賣座嗎?

在選媳婦這件事上,我也更願意相信更多人會喜歡這個看起來健康又隨分從時,能規勸丈夫積極建功立業的寶釵,很少有願意看自己的兒子動不動和自己的媳婦鬥小性慪氣,這媳婦兒不僅孤標傲世,身體差,還不勸丈夫上進。(當然,我個人更相信賈寶玉的婚姻選擇遠不止,黛、釵、傅秋芳,不過前八十回的敘事,多發生在閨閣內帷之中,把讀者的目光困在小小的四角天空內)所以特特的讓寶玉智商下線,以圓這個偷龍轉鳳的故事,讓慣於仕途經濟汲汲經營的阿姨粉們(嗯!)心滿意足。

只要這市井群眾胃口不變,這高鶚續作,就不用在重寫填補。

就此兩點目標上,我想高鶚,算是成功的。畢竟他自己也承認,自己是紅樓夢中的未醒之人,他要做的是把這個夢,帶給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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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空空道人

第一回曹公撰了一個空空道人。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大旨不過談情,亦只是實錄其事,絕無傷時誨淫之病,方從頭至尾抄寫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

這個空空道人,本空空而來,見了色,生了情,方知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有了情,色不再是色,空空不空,出了這情天孽海,不在這紅樓夢中。

第一百二十回又出來個空空道人。

“那空空道人聽了,仰天大笑,擲下抄本,飄然而去,一面走著,口中說道:“原來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並閱者也不知。不過遊戲筆墨,陶情適性而已!”

這連著三個不知,空空就是空空,著空乃不空,在迷津找到睡夢中的賈雨村,隨著賈雨村的指引找到,曹雪芹,最後飄然而去,也沒出去這迷津。

這個空空是真的空空如也,還在紅樓夢的離合悲歡中交織纏綿,只能傳我們一段趣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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