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如何力壓齊魯千年古城成為山東省會?

濟南和萊蕪在山東省內的相對位置
如果再往深裡看一下,大家會發現山東歷史地理領域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現代山東各地市的格局,基本上是和古代反著來的。例如山東政治中心原來是淄博,而非現在的濟南;古代山東的經濟重心在魯西,而非現在的膠東;青州原本是歸為九州之一,現在卻淪為縣城,以至於在大眾的印象中青州市和河北滄州的青縣傻傻分不清……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濟南為何能成省會?
事實上山東最早的政治中心在臨淄一帶。姜氏齊國建都於古臨淄城,一方面是臨淄附近地理條件相對較好,高度恰到好處的丘陵和淄河提供了相對有利的生活和防禦條件。另一方面是臨淄處於齊地中心位置,非常便於控制四方疆域,特別是東方尚未賓服的萊夷。
齊桓公稱霸之時,臨淄達到了輝煌的頂點,在中原和西部諸國的視野中,臨淄是一個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海鮮和食鹽、到處都是能征慣戰的技擊之士的神奇之地。
當時的濟南,還只不過是濟水之畔尚未開發的偏僻小城。齊國人習慣於把歷下(濟南古名)當成扼守西部邊境的軍城,即歷下塞。晉伐齊、秦始皇滅齊,包括秦末漢初韓信攻齊,都是在歷下附近越過濟水向東進攻。
然而即使軍事地位比較重要,濟南仍然比不過臨淄。不管是諸國混戰的春秋戰國,還是大一統的秦漢帝國,都城的最大意義在於鎮懾四方。位置偏西的歷城不符合這一標準,如果把它當作齊地首府,那麼先秦數百年辛苦征服的膠東萊夷,恐怕又會開心地劃地自守。
這既不利於統治,也不利於經濟開發。所以歷城才長期被置於次要位置。

歷下(濟南)和淄博(臨淄)在山東省內的相對位置
這種情況直到南北朝時才得以改變。
南北朝劉宋一直和北魏玩兒命死磕,怎奈劉裕死後兒孫們不爭氣,原先完整收入囊中的山東被北魏吃掉西北一角,防線退縮到濟水一線,歷城屢屢成為宋魏兩軍大戰之處。縣級單位歷城,不論是城池建設水平還是戰略物資儲備,都不足以支撐大規模戰爭。故而劉宋將山東西北部割離出來,設置了冀州,以歷城為首府。
這是濟南第一次同中部的青州對等起來,成為平起平坐的另一政治中心。等到469年,北魏吞併了全部山東半島,劉宋設置的冀州失去了向西的防禦作用,而且和北魏原境內的冀州名字衝突,於是將之改為齊州。名稱雖然有所變化,軍事作用也進一步弱化,但劉宋留下的政治格局從此定了型,歷城擺脫了縣級行政區的處境,一躍成為山東西部的政治中心。
40多年後,北魏著名的地理學家酈道元曾經造訪過濟南,對這座新崛起的大城市非常驚歎,並詳細記錄了諸如大明寺(位於今大明湖畔)、娥英祠、趵突泉等風景名勝。
隋唐兩代大一統時,山東中西部的開發和經濟建設更加進步。隋末農民起義時,齊郡城遭到多股起義軍圍攻,隋末引火者知世郎王薄和瘋狂消防員張須陀都在這裡留下過足跡。顯然這種待遇與其政治、軍事和經濟地位是相匹配的。

儘管如此,濟南仍然幹不過青州,不論稅賦收入還是行政級別,濟南都矮青州一頭。那麼到什麼時候才發生本質變化呢?金朝。
金朝拿下北宋的半壁江山後,急於鞏固開封以北佔領區的形勢,在山東一帶進行了城市區劃的增置。地位相對重要的濟南,原本州縣機構不多,不敷管理所需。天會七年(公元1129年),金朝選中了濟南旁邊“舟楫走集,地復阜繁”的標竿鎮,將其升級為濟陽縣,以作濟南輔弼。事實上這正是濟南地位逐漸提高的表現。
金朝以北馭南的政治格局,則是濟南迅速崛起的關鍵因素。金朝遷都燕京後,南下控制山東、兩淮,濟南是具有戰略意義的要地。儘管在行政設置上並沒有把濟南升格為路一級單位,實際地位卻隱然躍居青州之上,開始具備一省都會的樣子了。
元朝的繼續經營進一步提高了濟南的政治地位。四大漢人世侯之一的張氏入駐濟南,對戰亂後的濟南城大加整修,使之越發成為山東最重要的政治城市。元人程矩夫所撰《濟南公世德碑》有明確的記載:“修復濟南廢城,為國雄藩,當東南一面之寄……”
濟南的城市規模也在此時超越了青州。金末元初著名文學家元好問,曾在《濟南行記》中估算,“湖曰大明,其源出於舜泉,其大佔府城之三”,也就是說濟南府城大致週迴30裡。而同期的青州城,據《齊乘·郡邑·益都路下》載,週迴只有20裡。

濟南的人口密度也發生了逆轉性的變化,北宋直到元豐七年時(1084年),人口密度僅6戶/平方公里,位居山東半島諸州縣第6位。崇寧元年(1102年)躍居第一,是青州地區的兩倍速還多,並一直保持到元末。
作為經濟重要指標之一的商稅額數,也反映出濟南地位的上升。元天曆年間濟南商稅額12752錠,益都(青州)只有9477錠,只有濟南的74%。
清末時的濟南城。資料來源於網絡
也就是說,在元朝時山東半島的經濟、政治中心已經從半島中部轉移至西部。故而明朝立國後,於洪武九年(1376年)將山東承宣布政使司遷至濟南。這即是對濟南城的認可,更是對上千年山東歷史大勢的尊重。自此之後,近700年來,濟南一直牢牢佔據著山東省會之地位,再也沒有變化過。
即使清末青煙威等沿海城市崛起,濟南的經濟地位有所跌落,但因近代鐵路運輸的興起,作為津浦路、膠濟路的交匯點,濟南又經歷了一個二次發展的過程。京津對兩淮、江南的控制,青煙威對半島內部乃至山東周邊省份的輻射,都要假道於濟南這個綜合性的樞紐。
也就是說,濟南從明清時代單一的政治中心,發展為政治、經濟複合的新型大城市,這是近現代濟南作為省會的根本價值所在。這與天津的直轄市地位,以及安徽合肥、河北石家莊、河南鄭州等新崛起的省會,實際上是一樣的。

膠東漁村之逆襲
2018年山東省人民政府工作報告稱,要強化濟南、青島、煙臺的核心地位。山東省三強,膠東城市佔據二席。青島、煙臺甚至一直力壓濟南,經濟總量分居狀元、榜眼。所以坊間傳言,濟南之所以要“吞併”萊蕪,就是要超越煙臺穩居老二……
對膠東二市的逆天表現,人們彷彿早就習以為常。然而在清朝以前,膠東在山東其他地市面前只有吃土的份兒。
清末青島鹽場。資料來源於網絡
山東的經濟重心下迄清朝晚期,始終都在魯中、西。西漢時山東區域內有93座城市,其中71座處在濰坊以西,以60%的面積聚集了76%的城市。而膠東以40%的面積僅擁有24%的城市。
說膠東是破落小漁村,一點也不為過。
兩漢魏晉隋唐時,中央政府在膠東的行政管理也是漫不經心。以隋朝煬帝朝為例,山東西部有濟北郡、東郡(跨魯豫)、東平郡、濟陰郡,西北部有平原郡(跨魯冀)、齊郡、渤海郡(跨魯冀),中部有魯郡、彭城郡(跨魯蘇皖)、琅琊郡、高密郡、北海郡。
而廣大的膠東半島,只設置了一個東萊郡……
這種配置如果放到現在,代換成一個包括青島、煙臺、威海的地市級單位,將是一個夢幻般的存在……

雍正皇帝對膠東的管理狀態曾經不太放心,專門指示河南山東總督田文鏡考察,看是否需要在膠州一帶駐紮八旗兵。田文鏡親自到登萊沿海察看後回覆說,膠州“系一彈丸小邑,地曠人稀之所”,沒有必要再添駐陸兵。
對沿海城市的漠視,實際上是滿清政府愚蠢禁海政策的直接體現。
千餘年來,膠東地區最著名的,無非是一打海戰就出現的登州府,以及人們潛意中一說仙境必然會聯想到的蓬萊(這倆地名實際還在一塊兒,捂臉……)。那些默默沉睡的黃金海港,一直無人問津地臥在渤海和黃海之濱,直到近代西洋人打開中國國門。
《天津條約》簽訂場景。資料來源於網絡
第二次鴉片戰爭後,煙臺成為山東首個開埠的海港城市。1858年中英《天津條約》最初將登州(治所在蓬萊)設為商埠,但因為海港條件不如福山縣的煙臺口,1861年遂改埠於此。近代煙臺港的建設從此開始。
煙臺與遼寧營口成為山東與遼東之間商船的主要停泊點,這種狀況一直維持到青島與大連的興起之前。後來遠洋輪船投入海港使用,1880年,招商局“美利”號輪船春間調來津河駁酒,夏間常穿梭於營口、煙臺間,煙臺港迅速興起。
1862年由於貿易的增大,清朝在煙臺還設立了東海關,此地一度成為中國北方與朝鮮半島、沙俄遠東地區以及日本的貿易中心。

一旦與貿易接上軌,經濟發展就迅速走上高速路。煙臺背靠強大的半島腹地,將源源不斷的初級農產品吸引到港區,然後經過加工運往國外。以進出口貿易為骨架,搭配農用品加工,構成了19世紀下半葉煙臺港輝煌的基本盤。
在時人的眼中,煙臺港彷彿每一片海灘都閃著金光。
青島的建設與發展,更是從誕生之日起就坐上了火箭。
青島原本是膠州灣的小海口,本名膠澳。清朝於1891年才在此地設防。1897年德國以“鉅野教案”為藉口侵佔青島,自此開啟了殖民時代。近代青島先後經歷了1897-1914年德佔日期、1914-1922年日佔時期。
德佔時期的青島。資料來源於網絡
德佔時期修建了港口和鐵路,德國宣佈要將青島建成“德國的亞洲中心”,並野蠻地宣青島作為自由港對世界開放。
自家土地讓別人為所欲為,說起來真是痛心疾首。但青島也因此獲得了飛速發展的機遇。城市環境、工業基礎、貿易體系都基本建立起來,進出口貿易額短短數年躍居北方第三,並迅速取代煙臺,成為膠東半島的龍頭老大。
不同於煙臺,青島建立起近代輕工業體系後,迅速獲得了半島內部的強大支持。德國人1904年修建的膠濟鐵路,將青島與濟南、濰坊、淄博緊密地聯接起來。而濟南的背後,聯接的是整個華北經濟腹地。無數的人口和財富彙集於此,強大的經濟集聚效應讓青島迅速成為山東省的經濟明珠。

1903年時山東半島通商港口純進出口貿易,總額共計5278萬兩,煙臺港佔了其中72%,青島只有28%。而到了10年後的1913年,貿易總額達到9081萬兩,青島達到了65%!
青島港口每一片捲起的海浪,彷彿都是金色的。
這兩大港口的橫空出世,徹底改變了數千年以山東經濟以西部為重心的局面,從此全山東唯膠東馬首是瞻。魯西的農產品銷售的暢通與否,魯中各縣區的輕工業產口能否賣的出去,全靠青島煙臺給面子。而山東半島的經濟發展,唯一的晴雨表就是青島煙臺的臉色。
甚至可以說,今天山東省獨特的縣域經濟發達的模式,就是以港口外向型經濟主導決定的。
曾經躋身九州,如今淪為縣城
當然,山東省域最令人大跌眼鏡的,乃是青州的衰落。
《禹貢》中將古中國劃分為赫赫有名的九州,分別是冀、青、兗、徐、豫、荊、揚、梁、雍。可見古青州之重要。
當然,最早的青州並不在今天的山東省青州市,所轄範圍大的很,一度包括了除魯西南之外的大半個山東省。
西漢時的大青州
說到這裡,不得不提一下《三國志》中那著名的梗,曹操說在青州俘虜了30萬黃巾軍。很多人不相信,就算以現在青州市的人口(96萬人),也變不出來30萬軍隊,曹老闆莫不是吹牛的吧。

現在大家應該能明白了,這30萬黃巾軍,是整個山東省變出來的……
西漢青州地跨三齊,是個巨無霸般的存在,濟南、青島、煙臺這些現代強市的前身,都在青州的卵翼下瑟瑟發抖。
但遺憾的是這個大青州和現在青州市並無關係,青州的州治一直在臨淄古城。
這種情形直到西晉末年時有所變化。永嘉五年,五胡亂華揭開大幕,前趙將軍曹嶷率兵攻陷青州臨淄城後,棄之不用,在廣縣附近另築一廣固城,將州治遷入此城。這就是現代青州市城建之始。
之所以這麼考慮,全是從軍事上考慮。春秋時齊國都於臨淄,主要目的是加強對東萊夷人的征服。秦漢以後隨著膠東的開發,所謂萊夷已自然融入中原主體族群之中。臨淄面臨的軍事壓力往往來自於西面,但該城西面是平坦的原野,不利於防守。曹嶷正是從西面打下的臨淄城,對該城的優劣自然洞悉於胸,因而才有了因險設城的舉動。
廣固城北有堯王山,海拔337米,雖然不高,但在相對平坦的原野上,像是一座天然的瞭望臺,為城區提供極佳的防守便利。
廣固距離臨淄城很近,水土資源、農業技術、交通條件都不相上下,加上山河之險,迅速取代臨淄成為山東新的軍事中心。

此後,但凡有在山東割據者,都毫不猶豫的以廣固為中心。慕容氏最後一個燕國,正是以廣固為首都。
東晉義熙六年年劉裕北伐南燕,以南朝鼎盛之武力攻伐氣衰力弱的慕容超,本來以為是摧枯拉朽,但圍攻廣固城卻遇到十分頑強的抵抗。晉軍整整打了八個多月,才把南燕殘兵敗將打敗。打急了眼的劉裕,不由分說殺了南燕王公大臣三千多人洩憤,之後還把廣固城夷為平地,另築東陽小城以作州治。
南北朝對峙之後,青州的盛衰就緊緊與濟南綁在一起,成了反比關係。如上文所述,經過劉宋、拓跋魏一以貫之的努力,濟南逐漸崛起於西部,青州的中心地位相應有所削弱。
而隨著北朝大州零碎化的趨勢,古老的大青州開始退縮為次級行政單位。北魏統一北方後,大青州被分割為青州、齊州、南青州、光州四個州。
隋朝統一後,青州轄境進一步分割,變為北海郡、高密郡兩個郡。唐朝又把隋朝的青州一分為二,把臨淄附近割離出來單設為淄州。
北宋時青州更加萎縮,除了淄州、青州,東邊的濰坊又被割出來設置了濰州。
被分割的稀碎的青州
不斷零碎化的現狀,背後是青州地位降低的尷尬現實。

論人口,魯西南的人口密度一直穩居前列。論土地,魯西北、西南歷來都稱膏腴,青州並無什麼優勢。論軍事地理和區位,濟南在宋元之交完成了反超,位居北方的大帝國將山東視作控制南方的大腿,僻處山東半島東部的青州越來越淡出視線。
所以即使青州仍然擁有山河之險,但正如跳高運動員的胳膊,再粗也沒用。
即便是青州本地人,在編修本地縣誌,也不得不落寞地承認古青州的衰落。光緒年修《益都縣誌》雲:“山東集長補短,地方千里,言形勢者,必以濟南為門戶,青州為根本。”
誰都知道,所謂的“根本”,只不過是個“祖上也闊過的”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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