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村,舊時光

那是一個延續了幾代人的老夢,那是一份古舊的情懷,那是一串無法言喻的夢囈,無數個日夜想起,都只能回以一聲悠遠黯然的嘆息。

那是一個蒼老的村莊,青山為伴,綠水相依,佝僂著,破舊著,卻堅強微笑著,懷抱著幾代人的春耕秋收和夏唱冬夢,在福建一個小小的角落裡,書寫只屬於它的歷史絕唱。

那是童年的全部歸屬。縱橫交錯的小巷,深深淺淺的弄堂,蛛網般細密泥濘的小路,全是黃泥的著裝。算得上大路的地方,有不規則的青石板散落鋪墊,那是村裡的男人,一塊塊從村外搬運回來,再協力嵌進去的。它們像一塊塊醜陋的傷疤,卻修補了村莊長年累月的傷痕,讓它們終於漸漸癒合。

沿路的泥坯房,全是歪歪斜斜的模樣,牆面上的泥土裡,隨處可見稻草獨立昂揚,或者土陶碎片零零散散。然而這樣的房屋冬暖夏涼,夏遮烈日冬擋霜,給了幾代人賴以生存的依仗。

唯一的一個廣場,黃泥沉澱成硬朗的壯漢,託載起世世代代的腳印和步伐。那兒有過老人冬日相偎曬太陽,有過父母叔伯鋤禾歸來往家趕,有過年輕的小夥相聚聊天,年輕的姑娘相伴而唱,小學生們歡騰叫囂,彈珠爆竹聲聲響,有過小小娃娃步履蹣跚,咿咿呀呀,全家老小圍著轉。那是一個怎樣平凡的廣場,不平坦卻寬敞,上面畫滿了格子屋,彈珠線,和歪歪扭扭的幼稚圖畫。那些都是這片土地的皺紋和傷痕,延綿千載,訴說舊事滄桑。

春日的村莊最美好,春風和煦,萬物初生。山是青的,水是綠的,花是紅的,春雨偶爾淅淅瀝瀝,親吻過那山,那水,那花,朦朦朧朧,細雨如煙,山水如畫,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夏日的村莊最歡騰,那滿山綠油油的茶樹,滿地白燦燦的茉莉,還有黃的金銀花,紅的野草莓,田地裡是熱火朝天的身影,忙著採摘今年的第一場收成,河裡是孩子們撲騰出的大大小小的水花,河邊是婦女們高高低低的浣衣桶,一聲聲歡笑,一疊疊清唱,充盈了整個村莊,也充盈了整個夏季。秋日的村莊最喧囂,那成片成片的稻穀,金黃油亮,每一株飽滿的稻穗上,都包含著深切的期盼。各色莊稼密密麻麻,滿樹,滿枝,滿地,滿山頭。田裡一摞摞的稻草上,孩童們或坐或躺,聽著收割機轟轟隆隆,看著大人們忙上忙下,田坎上一抹抹身影,佝僂著的老嫗送飯來,幹練的婦女幫忙來。這些淋漓的汗水,種下了來年又一個豐收。

然而村莊裡最美的,最讓我懷念的,還是那恬淡的冬。孩子們穿著母親親手織就的毛衣毛褲,追逐打鬧,在冬日的暖陽下,也能汗水津津地溼了衣裳;母親們廣場上相聚而坐,織毛衣,勾鞋襪,互相探討各色花樣,為自己的家人打造整冬的溫暖;父親們終於用三季的忙碌換來了此刻的閒逸,打牌搓麻將,爽朗的笑聲震顫了冬日的暖陽;老人們著厚厚的冬襖,在斷牆根邊扎堆曬太陽,偶爾唸經誦佛,偶爾家長裡短,深刻的皺紋寫下歲月的滄桑,卻在淳樸的臉上,綻放出秋菊般的笑靨。

那是我童年的全部歸屬,在1998年百年特大洪災之後面目全非的蒼老的村莊,我還記得門前清冽的水井,記得雞鳴狗吠的熱鬧,記得屋後的池塘,記得水裡的魚兒吐的泡泡,記得那些深深淺淺的弄堂,曲曲折折的小巷,混著稻草和土陶碎片的泥牆。我甚至還記得洪災肆虐的那一晚,父親種下的牽牛,終於攀上了我房間的窗,吐出了一對並蒂花。那些崎嶇不平的青石板,彷彿是鋪在我的心上,那些勤勞淳樸的鄉鄰,是我曾經全部的羈絆。

那是一個延續了幾代人的老夢,那是一份古舊的情懷,那是一串無法言喻的夢囈,無數個日夜想起,都只能回以一聲悠遠黯然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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