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我家住在南门锦江边,多年来,我无数次骑车穿过少城,穿过宽窄巷子及其他老巷子,知道这些像蜈蚣的脚脚爪爪似的巷道,曾经是何等僻静、古雅而整饬。常见到一些深宅院落的大门关着(那时里面根本看不到做生意的铺子),便生起一种神秘的探索欲望,想像院中几代同堂,子嗣相延,家族亲情何等绵长!
悠悠老巷的蜀籁
1990年代以前的宽巷子,实际就是一个大巷套小巷小院的居家环境。格局上,多数老院落是两进相套带门斗儿;门斗儿是大门二门,二门即中门,两侧有小门,平时一般关着,非婚丧嫁娶宴请宾客之大事不开中门;门斗儿外一边一个石狮、石鼓或石门墩。有的门斗儿上悬山有翘檐,浮雕各种花纹图案的挑枋、雀替,门楣雕金瓜、佛手,装饰性很强。尽管因街面不大,门斗儿一般都不阔大,但进门后即是天井,一家人的室外活动空间并不窄小;且院落里通常都植有花木,树大者如白果树、气柑树、皂角树(甚至芭蕉)等,许多都上百年,小儿常爬树玩乐。树上有鸟,地下有虫,小娃娃们就算被大人严管不许出院坝,天井里也有自然的气息。
那时,宽、窄巷子,及大多数的少城街巷(除长顺街、同仁路、金河街)难见汽车踪影,更没有在巷子里开茶铺饭馆以聚众打堆的。巷子里的一切活动就是住家户们惯常的生活,如乘凉、洗衣晾衣、做咸菜,扫地,出外倒渣滓,搬蜂窝煤,上房捡瓦,下棋,逗鸟等。小娃娃们最喜欢在巷子里玩乐,对他们来说,那是一个比家大得多的自由天地。总之,街的意义很淡,还真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
院内巷间生活多半相同,因为百姓日常活动没什么差别,不过吃喝拉撒睡、油盐柴米茶,洗洗涮涮,修修补补,或者闲坐门口,看点书报,玩会儿棋牌,或摆摆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龙门阵,一天一天打发(方言,此义为消磨)日子;春夏秋冬,年复一年,不知不觉,娃娃就长大了,半辈子就过去了,再有孙儿,人就老了。平庸的日子显长。老走少城巷子间,觉得比一辈人老得多的这些巷院好像没有尽头——这当然是幻觉。
李劼人以自己的体验写过满城(少城):那里“最清静,最凉爽,在那里又不怕碰见什么人”,而且“满城里,则你走完一条胡同,未见得就能遇见一个人”。“一句话说完,满城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极消闲而无一点尘俗气息,又到处是画境,到处富有诗情的地方”(《死水微澜》)。这是清末的情形,当时多半还保持着八旗安居的格局,如按八旗等级,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的上三旗居满城北段,镶白旗、正红旗、镶红旗的中三旗居满城中段,(宽、窄巷子属中三旗居地),正蓝、镶蓝的下二旗居金河以南的满城地段。
有等级差别,就意味着在满城中有无形的规矩界限维持了一种秩序,令一般人不致在此放肆。所以,满城的环境好,有参天大树,有层层灌木丛,还有陂塘,与尽是店铺、挤满了人的大城(即老成都主城)俨然两个天地。辛亥革命前后,社会动荡,满城八旗格局渐被打乱,有了兼并;民国年,八旗丧失特权,地皮房产有交易,满城里居民的成分就杂了。解放后,部分属地主资本家的房子充公,再分给老百姓住,到而今,世代居住在少城的旗人恐怕是凤毛麟角。
宽巷子的老院子
1990年代后期,我落脚于仁厚街,加之宽巷子中段有了第一家喝茶的门面,便能更深更久地体验宽巷子的呼吸、气味及日常状态。
一度我爱上午去喝茶。此时,整条宽巷子如早起的人一般,刚苏醒,充满朝气。去买菜的,在门口洗晒衣裳的,穿过巷道的小贩、收荒匠,虽零零星星,却带给巷子以生机。我坐街对面墙根儿喝茶。冬月有日头照着,暖烘烘的,躺在竹椅上懒起,眼瞟街景,很舒服。朝东头看过去,逆光中,瓦角子和树枝没细节而只有轮廓,明亮的背景上不时有人影晃动着,那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充满幻觉。
距我约20米远的25号大门斗儿外摆了几把竹靠椅,或坐或站的几个人晃着。冬日的暖阳总会把平日里蜗居在老宅里的居民吸引出来,晒晒身上的霉气,邻居间也会借这明快的街景心情舒畅地说说闲话。
后来我到25号院门口同谢运生聊天,他是土生土长的宽巷子人,家住24号院。结婚后从家里搬到单位宿舍,老宅一直是他爸妈住。前两年,他父亲去世,母亲进了敬老院,房子就空起。他不时回来看一下,并没有住在这儿。“这儿有好多老熟人,尤其是老邻居,回来还有龙门阵摆”,他说。“在这儿从出生到现在已经50年了”。那口吻,大有一言难尽之慨。
25号老宅里的格局有改动,搭了一些小房子,故院坝显小了,摆明了非一家之宅。因此,冬天有阳光时,院内的人爱到门口处打堆,有婆婆、妇人坐在那儿摘菜,打毛线,还有人端起饭碗到大门口来吃,边干活儿边聊天。兜售生意的小贩在有人的门口都要多待一会儿。街坊的狼狗“西西”,对巷子里的人似乎熟得很,在邻居间的呼唤声中跑这儿跑那儿,四处凑着热闹。逆光中,有极浓的市井味。
我起身到宽巷子西头,靠南这边的矮房子,破败寒碜,已失满城深宅大院的富贵气,但陈旧的形式很具平民色彩。八十年代去一位同学在宽巷子西段的家,小巷里面很宽敞,但已非规整的几进院落,平房横竖错落,间有圮颓土墙,既像是战乱后重修的,又像是乡村聚落小户人房舍,绝非少城显族宅第。
45号小巷子里头挂着“宽巷子居委会老年活动室”的木牌,小巷曲里拐弯,房舍并不规整,里头是小家院景象。37号是正经的老门斗儿,石门墩一边一个还在,这是西头进巷子看到老宅门脸的第一眼。
35号门口有两个石门墩昭示着这里原先也是老宅院,但后来改换门庭。对于熟悉它的主人家,这是安身立命之所,只要它在,隐隐地,情感中就会留存着根系。
33号老院门,是墙上开门洞,砖砌门框,门额上题宅名。没有通常的悬山顶、八字墙、高门槛、石门墩。古时按制官阶地位不同,门第修建有分别。清康熙五十七年筑满城,以八旗军驻防其中。当时每旗官街一条,共八条,又兵丁胡同共三十三条。如宽巷子在满城时(按满城在民国二年时拆除),西头驻镶红旗,窄巷子在满城时,西头驻正红旗,他们的地位在满清统治时,比非旗人的一般老百姓要高。民国年满城城墙拆了,少城(即满城)成分已杂,住户地位的差别倒并不比过去减小。这从门斗儿能看出些端倪来。
在1990年代之前,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少城格局是稳定的,各家各户的生活,多是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并没有想到有一天老城宅院会彻底地改变。直到1990年代初,宽巷子中间到西头北侧半边院落被拆,街坊们才警觉祖居的地基已开始动摇。当巷院居家生活的形态完全消失之后,老住户才发出叹息,回不去了。
閱讀更多 讀城雜誌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