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最高级的快感来自误读

在头条上写关于《红楼梦》的文章,时不时会遭遇到“过分解读”、“曹雪芹也想不到会这样”等类似的评论。每每读到这样的文字,心里还是有一点高兴的,因为我的文章在这些读者那里被阅读、并且得到了反馈,虽然是批评的意见。

但这也正是我的态度:不论是文学珠穆朗玛峰上的《红楼梦》,还是我等无名小卒写下的微不足道的文字,只有当它被阅读、被讨论,才算完成了创作。正如美学家卡尔·科赛克所说,只有作品还在发生影响,作品才算活着,尘封而无人阅读只是作品生命停止的标志。

《红楼梦》问世三百多年,无数红迷为之痴迷甚至到了痴狂的程度。有人为它续写,有人将它改编,有人对它考证,有人为它解谜……孰对孰错、孰是孰非?曹雪芹沉默,《红楼梦》沉默,但越沉默,越神秘、越伟大。而《红楼梦》和曹雪芹,更在世世代代的读者中得到了永生。

有时过分强调对艺术作品的“正解”,恐怕只能是一种简单粗暴的做法,有违艺术欣赏规律。


红楼梦:最高级的快感来自误读


莫言在谈到他的小说中某个人物形象时说,“这样的人物注定了是要被误读和争议的。十几年来,我听到和看到了许多对这个人物的解读,我认为读者的看法都是正确的。”“文学的魅力之一,也许就是可以被误读。”

从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作家对自己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的专业态度,即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一旦被创造出来,便不再属于作家本人,它们属于热爱或憎恨它们的读者。或者说,文学作品及其人物形象有两次诞生,一次由作家本人完成,另一次则交给读者。


红楼梦:最高级的快感来自误读


能够被读者“误读”的小说才是好小说。所谓误读,不是故意曲解作者的创作意图,而是由于作品及其人物已经被读者所接受,具备了独立的生命力,再由读者结合自己的生命经验重新阐释或挖掘出新的、连作者也不曾预设的意义。

越是经典,越能够跨越时空的障碍融入人们的生活、融入人们的精神世界,因此我们也可以说,越是经典,越能够经得起误读。而《红楼梦》,正是这样一部经得起误读的经典中的经典,这也是《红楼梦》无限的魅力所在。

我们不妨从三个层面,解析《红楼梦》被误读的魅力源泉。

结构:残缺的文本,为误读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

目前我们读到的《红楼梦》或者说《石头记》有两个系列的版本,一是百二十回印本,其后四十回为程伟元、高鹗续写,而前八十回也被篡改了;一是只有八十回的脂批抄本,又有甲戌、庚辰、己卯、蒙府、甲辰、戚序、列藏、靖藏等多个版本。周汝昌先生研究认为《石头记》原计划要写一百零八回,曹雪芹写完七十八回后便泪尽而逝,后两回系家人将其手稿连缀而成,以凑成八十回便于传售。也许有人不同意这个结论,但《红楼梦》前八十回系曹雪芹原著已是基本的共识(也有人对曹雪芹的作者身份持有异议,但不占主流)。

曹雪芹到底有没有写完《石头记》?按照他的设计,书中的大概情节和人物命运究竟如何、与现行于世的《红楼梦》有多大出入?由于此书创作时间长(十年辛苦不寻常),作者对全书的总体设计从最初到后来都有哪些大的变动和调整?所有这些,都像维纳斯的断臂一样,引起历代红迷们的无穷遐想。


红楼梦:最高级的快感来自误读


我们都知道源自埃及和古希腊的黄金分割又称黄金率,即把一根线段分为长短不等的两段,当它们的比值大约为0.618时,在造型上最符合人类的审美视觉习惯,最为悦目。这个规律同样也适用于《红楼梦》的阅读欣赏。由于残缺的部分(32 回)大约占全书(以 108 回计算)的十分之七,恰恰接近一件艺术作品显与隐的黄金比例。这个比例意味着——

一,小说的基本框架已经扎实,人物形象基本饱满,特别是小说第五回有关于贾家总体运势和全书主要人物的命运走向的预言,是之后误读的想象不可或缺的基础文本。读者们的想象逃不出贾家终于走向败落,“树倒猢狲散”“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总体框架,以及在这个大框架内,宝黛爱情悲剧下场、宝玉出家的结局。同时,书中其他女儿们不论具体命运际遇,都将落入“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渊薮之中。

二,具体的故事发展脉络和人物的遭际、命运没有完全落实,加上作者“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回风舞雪”“横云断岭”“画家三皴染”等高妙的写作手法,寓言、象征、人物影子等诡谲的暗示手段,使得最后的结局细节于风雪弥漫中模糊难定。

就是这样在既定中的不定、在已知中的未知激发了读者们极大的艺术想象力和参与感,提高了小说阅读的情趣。黛玉是死在宝玉大婚之前还是大婚之后?是病死还是投水而死?有没有机会远嫁?宝玉究竟是在怎样的情境之下绝决出家?出家前沦落到什么地步?袭人、红玉、茜雪是如何收留或求助落难的旧公子?二丫头会不会再次出现?石呆子是谁的隐喻?……读者在设计这些结局时融入了自己的社会经验和感情投射,会随着自己不知不觉中“设计”的人物命运而感慨、悲喜。

写法:史笔+隐写+脂批,为误读创造久远的玩味空间

《石头记》从开始传抄行世时就带有脂砚斋的评点,这与有些传统小说在面世后经由名人点评、再版的评注本是不同的。脂砚斋十分熟悉作者,甚至和作者有着共同的生活经历,从一开始就参与到小说的创作中。应该说脂批是《红楼梦》绝无仅有的创作手法,读红楼,必须同时读脂批才能算得上是完整的阅读。

脂批并不局限于阅读时的体会和感叹,常常为人物和故事的发展提供线索,比如第 21 回回前蒙戚本皆有脂批,指出此回回目“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与后三十回中“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一回相对应,而这在程高本的《红楼梦》中是没有的;或者提醒读者注意作者的真实意图与创作特点,比如蒙戚本在第 12 回贾瑞得跛足道人宝镜一段文字中皆有脂批:“此书表面皆有喻也”,“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中会看”;脂批有时甚至披露书中所写情节在现实中的真实还原,比如庚辰本有一则脂批:“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寥寥,不怨夫?”


红楼梦:最高级的快感来自误读


脂批往往将读者从具体故事情节的阅读中提到半空,或者从某个具体时间的点上超然到站在时间尽头的凝望,从而得以站在上帝的视角俯视故事中的人物,拓展了审美体会的维度,使得故事和人物更加值得玩味。

“史笔”与“隐写”也是《红楼梦》重要的创作手法。第 13 回回前靖藏本有脂批:“‘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注意,这里的“史笔”并非指历史上确有其事,而是指春秋笔法,简练而隐瞒地点评人事,含蓄中带有褒贬之意。这与“隐写”有交叉。小说开始就交待了“将真事隐去,借假语村言”的笔法。就是说,出于艺术创作的含蓄,或者出于人物原型的尊讳,作者只写了故事的正面,而隐去其不足为外人道的背面。比如秦可卿,她的温柔妥当,她站在家族长远利益角度的居安思危以及治家理政的谋略,这些都被作者光明正大地写出来,而对于她淫荡的一面,却隐藏着写,只于一二处有所逗露,并借助脂批提醒读者,这就是史笔,是隐写。

再举一例。第 43 回写贾母和太太嬷嬷们讨论凑份子给凤姐过生日。赖嬷嬷低调地表示出的份子要比少奶奶们低一等,贾母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分位虽低,钱却比他们多。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此处庚辰本有夹批:“惊魂夺魄只此一句。所以一部书全是老婆舌头,全是讽刺世事,反面春秋也。所谓“痴子弟正照风月鉴”,若单看了家常老婆舌头,岂非痴子弟乎?”这里提醒读者,作者在这里表面上是写婆婆妈妈的闲扯,其实透露出贾家已被蛀虫噬蚀殆尽、家业萧疏只在旦夕这一惊心动魄的现实。

伟大的小说往往在于多义多解。在是与非、善与恶之间留有巨大的空间,任由作者才情纵横,留给读者恣意驰骋。这样读者阅读中才能得到一唱三叹、反复咀嚼、常读常新、恍然大悟的快感,这,就是把玩的魅力,绝非简单直白地快意书写。

主题:矛盾和迷茫,为误读开辟辽阔的认知空间


红楼梦:最高级的快感来自误读


小说开始便有一僧一道引我们进入“红尘”世界。这二人后来又多次出现,每每帮人解除危厄、超度出世。宝玉一生为情所累,最后出家,那么,小说是要告诉我们入世呢,还是出世?是佛门,还是道家?小说推崇宝黛真爱敢爱的个性追求,但又似乎在忠义孝悌的儒家亲情面前徘徊不定,矛盾如何破局?小说歌颂大观园里的真、纯、善、美,痛恨大观园外面那个充满酸文假道、愚蠢禄蠹的丑恶现实世界,可是青春终究要成长,尖锐的冲突出口又在哪里?

所有这些,小说都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世界充满了矛盾,真相恰恰孕育在矛盾和冲突之中。读者正是要在矛盾中发现真相、发现自我。这是人们在阅读《红楼梦》这样的经典时所渴望获得的体验,是最高级的误读,当然也会带来最高级的快感。

也许,所有的误读都是正解。这正是经典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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