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野圭吾作品中的死亡書寫


01.東野圭吾作品中死亡書寫的文化背景

首先,政治、法律和科學話語及其權威的地位顯然是為了征服和控制一切危及社會統治秩序的因素而得以確立的,這些話語所編織起來的權力和意識形態之網無處不在,對個體的生命實施著全景監控。如福柯所描述的那樣:當前社會的制度和形象,如監獄、醫院、學校、工廠,實際上都是統治階級現代化策略的產物,這些策略之所以被創造出來,是為了限定和控制罪犯、底層貧民、病人、精神失常者、女性、少年以及所有必須被這些策略所控制和規訓的個人沖和個體行為。案件之於東野小說中的主角們,已不再是一次事件,案件本身構成了他們生命中不可磨滅的一部分,也就是說,死亡在他們生命中嵌入了深深的烙印,而投射下這層死亡陰影的,正是這個異化了的社會結構。


其次,東野圭吾將大多數故事的背景都放在了日本的大都市裡。不僅是因為現代化大都市的興起使其內部聚集了大批“陌生的人群”,使城市裡的犯罪比起鄉間的罪惡,大都顯得更為隱秘、曲折、駭人聽聞。更重要的是大都市是社會規範機器系統最為完善的地方,在這裡,個體的異化尤為嚴重、明顯,把死亡書寫的背景放置於此,更能符合讀者直接控訴由話語權威構築的社會的需要。


再次,東野圭吾唯一用偵探作為主角的兩部作品《名偵探的守則》和《名偵探的詛咒》,卻都是東野圭吾對於本格推理徹底的清算,在嬉笑怒罵之間,指出了以往這些作品的創作模式已經嚴重脫離現實,陷入了規範的模式化的誤區裡不能自拔。顯而易見,東野圭吾譏諷的是那些長期被“推理十誡”這樣的權威話語所主導的,建立在誰是真兇必將大白於天下、社會必將通向繁榮穩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樣簡單邏輯基礎之上的以突顯智力遊戲為主,而將人性和情感、生存和死亡置於不顧的推理小說。在東野圭吾看來,它們雖然書寫了對死亡的調查,但只不過是一種象徵性的、形式上的,實際上反而“遠離了暴力的現實”。


而反觀東野圭吾的作品,《惡意》在不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兇手就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卻對犯罪動機含糊閃爍,於是在之後所有的篇章裡,揭示兇手的犯罪動機就成為唯一的懸念。淡化謎團,淡化兇手的身份,把關注點放在犯罪動機上,這也是東野圭吾其他作品的一個顯著特色。動機是犯罪的根源,是死亡降臨的直接線索,從而就牽扯到了人性層面的問題。同時,諸如《嫌疑人 X 的獻身》、《惡意》、《秘密》之類,東野圭吾的作品在結尾的謎底揭開的瞬間往往伴隨著巨大的失落。這同樣是一種顛覆性的舉動,當案情即將揭開時,真實卻遠離了,最失望的是探案者,被嘲笑的竟是讀者。


筆者認為,東野圭吾的推理小說表達了一種理想,那就是慰藉卑微者飽受死亡威脅的心靈。這種理想屬於所有對生命困境有真切感受的人類個體。他筆下的卑微者與現代化的社會形成對立,反抗科技理性及與之相伴的監控制度,這就是張揚差異,甚至可以說肯定了異端的權力。


他拒絕將理性捧上智力的神壇,而是揭示了片面張揚工具理性所帶來的悲苦,以及生活在這種工具理性主宰之下的當代人刻骨銘心的死亡焦慮。在一個被死亡陰影籠罩的“規範社會”,他塑造了一種值得人們仰望和追求的生命境界。這就是東野圭吾死亡書寫對當前人類生命困境的精神策應,亦是他文學創作的根本意義之所在。


東野圭吾作品中的死亡書寫


02. 死亡在東野圭吾作品中的呈現

肉體死亡:他殺與自殺


東野圭吾的著眼點在於探討引起死亡的人的意志和行為,繼而批判病態的社會,所以在他的推理小說中,更多的是對他殺和自殺兩種死亡方式進行描述。


他殺

《宿命》裡開篇首先說的是主人公勇作年少時經常去紅磚醫院同一位叫早苗的姐姐玩耍、聽她唱歌、分給自己糖吃,但是後來早苗被殺害了,這也成為全書故事的導火索。對待這麼重要的事件,東野圭吾寫的是:“那年秋天,早苗去世了。聽聞噩耗的那天傍晚,勇作獨自前往紅磚醫院。他在葉子開始泛紅的樹下尋找早苗的身影,卻看不到原先總會呆在那裡的她。勇作蹲在那年夏天爬過的樹下,哭了很久。”像用這樣略帶傷感的寥寥數筆帶過的死亡在東野圭吾的書中比比皆是,有的甚至都未給出直接的交待,或借他人之口追思,或用某人的缺席來完成。

東野圭吾作品中的死亡書寫

在東野圭吾的筆下,他刻畫的這些小人物的死亡,如同他們生前一樣,平平淡淡、默默無聞,死亡似乎正在以一種看不見的方式攫取人們的生命。顯而易見的是,儘管東野圭吾的作品中存在著大量謀殺的事例,但他卻不希望讀者過多的關注於被謀殺這件事本身之上。也許,我們可以把東野圭吾作品裡體現出來的這種含蓄節制的死亡書寫與作者本人是工程師出身,深受自然主義死亡觀的影響聯繫起來,由此推測他對個體的死亡具有一種冷靜客觀、順其自然、不悲不喜的態度。


在東野圭吾的小說裡,悲劇性人物以被殺的方式結束生命,往往不起於他們主觀意志的某種過錯,而是因為荒謬不合理的社會現實。比如《單戀》里人物的被殺,源自於規範社會對邊緣人的歧視和排斥;《彷徨之刃》起因於社會法律體系的不完善;《放學後》則是因為現代教育體制的弊端導致的未成年人犯罪。東野圭吾通過對悲劇性小人物被殺的描摹,控訴了正義力量的不在場,看似平淡的筆調背後實際上籠罩著濃郁的悲哀色彩,進而引發讀者深切的同情和思考。


自殺相比悲劇人物被殺身亡這種死亡方式仍具有某種不可抗性,自殺這種死亡方式作為“人類精神和社會存在兩種因素相作用的文化現象,既有社會歷史原因也有個人心理原因”,對自殺行為的書寫,更有利於作家將自己的意圖投射進去。東野圭吾的作品中存在著大量的人物自我毀滅的行為,比如《變身》裡的成瀨純一為了保存自己完整的人格和對女友的愛意,選擇自殺;《單戀》裡的中尾功輔,也用慘烈的自殺行為幫助小說中的主角們翻越“麥比烏斯環”;包括《嫌疑人 X的獻身》裡的石神哲哉為了心愛的人而甘心揹負罪孽搭上自己的一切,也可看作一種自我毀滅。

東野圭吾作品中的死亡書寫


綜上所述,東野圭吾的作品中關於自我毀滅的死亡書寫,深刻而多樣地表現了當代人複雜、細膩、敏感、豐富的情感活動和精神維度,在死亡之中把握生命跳動的脈搏,極富情感張力和美學魅力。他筆下人物的自我犧牲和自我毀滅,往往是在他們對人生有了更為明晰的認識之後做出的抉擇——在此之前,他們只是矇昧、混沌地生活在人世上,而隨著他們自我意識的蛻變,死亡也隨之到來——所以他們的自我毀滅就猶如櫻花初開即盛,盛則隨風而逝,沒有衰敗、沒有枯萎,有的只是自始至終的美,令讀者對生命產生無盡的纏綿和眷念之情。


03. 東野圭吾死亡書寫的哲學解讀

向死而生:直面“我的”死亡東野圭吾最負盛名的兩部作品,人稱“絕望之書”的姊妹篇《幻夜》和《白夜行》,表現的便是一種非本真的向死而在。兩部作品都是一開始就把終極的死亡呈現在讀者面前,比如《幻夜》:關東大地震之後,在宛如人間煉獄的斷壁殘垣中,水原也看到了萬物的毀滅,看到那麼多脆弱的生命的逝去,親眼目睹慘劇的發生令他經驗到他人的死亡,而這些死亡卻沒能使倖存的他正確認識自己的死亡,積極地籌劃自己的人生,而是擊潰了他,令他喪失生活的勇氣,直至五年後死去。正如水原雅也捫心自問:“難道我是為了殺死自己的靈魂才來到這個城市的嗎?不,來這裡之前我的靈魂已經死了,大地震發生的那個早晨就已經死了。


同樣的,《白夜行》裡桐原亮司裡經驗的死亡給他帶來了如出一轍的悲慘結局。海德格爾指出,我們每個人,都是指單一的、具體的、不可替代的個人,如果此在喪失了個體性和具體性,人也就因此喪失了自身,變成了“人們”,這也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此在的沉淪”,海德格爾認為,日常生活中人的這一沉淪,乃是在死亡面前的一種逃遁。


不懼死亡:意志永存與成就之死

在東野圭吾的大量文本里,經常可以見到對現實社會一針見血的揭露和無情刻薄的批判,他就像是站在超人的高度和立場上俯瞰和批判當下社會的百態眾生,即是以“超人”的名義“重估一切價值”。像《變身》裡曾經膽小甚微的成瀨純一在決定自殺之前對“自己是誰”得出了全新的認識:“所謂活著並不是單純的呼吸、心臟跳動,也不是有腦電波,而是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痕跡。要能看見自己一路走過來的腳印,並確信那些都是自己留下的印記,這才叫活著。”所以儘管成瀨純一的結局歸根到底是死亡,但是他的這段獨白,在筆者看來,就像叔本華所述,是向生命意志的一種復歸,對於作為生命現象的個體來說,則是一種永生。

東野圭吾作品中的死亡書寫

04.結語

可以說,東野圭吾是日本文壇一位具有獨特死亡觀的作者,他秉承日本前輩作家的傳統,同時結合當前社會之現狀,融入自身體驗和見解,在絕望中不絕希望,在死亡中展望生命。本文在寫作的過程中遵循這樣一條思路:探討東野圭吾作品中死亡書寫的形成原因——闡述死亡書寫的表現方式——揭示死亡書寫的目的和意義。首先,把死亡書寫形成的語境分為生命困境和文化危機兩部分來談。當前社會形勢紛繁複雜:持續不斷的局部戰爭,超級大國在政治和經濟上的威懾,環境的破壞導致日益頻繁的自然災害,超負荷的生活節奏等等都令當代人的生命陷入困境之中。


第二,東野圭吾死亡書寫的呈現方式存在著萌發於傳統的肉體毀滅,逐漸向身份焦慮和信仰缺失這樣的精神死亡流變的過程。肉體死亡集中表現為他殺和自殺兩種不同的表現,雖然作為推理小說不可避免地涉及兇殺,但東野圭吾並不像其他很多推理小說那樣,刻意渲染驚悚的氛圍和離奇的情節,而是保持了極大的剋制,意在轉移人們視線,控訴不合理的現實。同時,他對自殺的死亡書寫在日本傳統“物哀”、“靜美”的美學思想基礎上,又增添加了幾分勇氣、幾分悲壯、幾分崇高。神死亡是東野圭吾死亡書寫最獨特的呈現,也是他所理解的最令人動容的危機現實,本文在這一部分結合具體文本,揭示精神死亡對當代人的欺壓和它凌駕一切的威力。


最後,東野圭吾的死亡書寫絕沒有僅僅在死亡處止步,作家的目光必定落在死亡背後鮮活的生命上,本文在第三章通過結合現代死亡哲學理論,嘗試對東野圭吾的死亡書寫進行解讀,揭示隱藏在其背後的含義。東野圭吾的死亡書寫所體現出的進步意義表現為三個遞進的階段。第一階段:“死亡是此在最本己的可能性”,東野圭吾與海德格爾殊途同歸,呼籲人們要戰勝死亡,必須先直面“我自己”的死亡,把死亡當做“本己”必經的一個階段來開始籌劃自己的人生。第二階段:正視了“自己”的死亡之後,不能對其感到畏懼,而是要始終懷有一股堅強的生命意志。第三個階段,在直面死亡和不懼死亡之後,懷著積極樂觀的態度追求自我的“自由”和“個性”,用完滿的生命體驗實現對死亡的超越。


東野圭吾作品中的死亡書寫


日本推理小說之所以能在今天引領世界推理小說的熱潮,也許能在東野圭吾這位中堅作家身上窺見一二。東野圭吾通過當代人最深切的死亡焦慮的把握,揭露社會矛盾,諷刺社會弊端,弘揚生命的價值。筆者希望通過從死亡書寫這個角度對東野圭吾作品進行透視,能對中國推理小說的發展帶來一些啟示,同時也為他人對東野圭吾進一步的研究提供借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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