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視域下的上海“街道”書寫:以新感覺派小說為例

引子:文學中的空間,大部分是城市的空間,街道是空間中最主要的意象特徵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西方文化思想界發生的空間理論轉向,將空間問題的反思從文化地理學逐漸蔓延到文學研究中來。

空間視域下的解讀導致有關城市文學的研究與日俱增地呈現出與多個學科交叉滲透的趨勢,都市的特徵也從穩定統一走向了多元變幻,在此基礎上,文學中的城市空間不僅是都市生活的資料庫,故事和情節展開的一個場景,更加成為多元開放的空間經驗的一個有機部分,從而獨立地表現出了多重性、想象性和現代性。

空間視域下的上海“街道”書寫:以新感覺派小說為例

街道是空間中最主要的意象特徵

文學中的空間,大部分是城市的空間,在眾多的或具體或抽象的城市空間構成元素中,凱文·林奇認為,街道是空間中最主要的意象特徵。

“街道,正是城市的寄生物,它寄寓在城市的腹中,但也養育和激活了城市。沒有街道,就沒有城市。巨大的城市機器,正是因為街道而變成了一個有機體……城市藉助於街道,既展開了它的理性邏輯,也展開了它的神秘想像。”

雨果在《悲慘世界》中圍繞窮人居住的窄街小巷來構建巴黎黑暗的想象性空間:窮人的陋巷空間晦暗陰森、猶如迷宮,和巴黎引以為豪的通衢大道針鋒相對;波德萊爾塑造的巴黎“浪蕩者”(flaneur)形象,無所事事,終日在街頭遊逛,流連於新空間如林的商品之中,體驗物慾橫流,也能心生快感。

本雅明的《拱廊研究計劃》更是將文藝批評置於都市的空間維度下。拱廊街,一條19世紀帶有大玻璃頂棚的巴黎商業街,在本雅明看來,構築了現代都市景觀的典型形態,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微縮景觀……

街道作為城市空間的代言書寫,是由來有自的。

在空間理論的視域下,近代中國,對於城市的空間建構、對於城市“街道”經驗的描摹最為典型的當屬新感覺派小說。

現代派之前的小說中,都市的景觀僅是小說人物活動的舞臺和背景,穆時英、施蟄存、劉吶鷗等新感覺派主將第一次將空間構成元素的地理景觀做為特殊的小說要素和獨立的審美對象,充分調動了各種現代技巧來構築文學上海多重的想象空間。

自19世紀40年代開埠以來,上海逐步與中國傳統社會分離並奇蹟般地崛起,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上海已經成為整個亞洲最繁榮的國際化大都會。以南京路、九江路、漢口路、福州路、廣東街和霞飛路為代表的上海街道,宏偉、奢侈、浪漫、優美,代表了那一時期最高的建築藝術水平,確立了上海卓越的空間地位。

空間視域下的上海“街道”書寫:以新感覺派小說為例

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上海已經成為整個亞洲最繁榮的國際化大都會

它們承載了城市的商品和消費,延續了城市的歷史和未來,收容了城市的嘈雜和混亂,也散發著都市的慾望與時尚。這座以租界為中心,以消費文明、工業文明為形態,以人與人、人與物、人與社會的全新關係為內核所建構的現代城市,顯現出感官的、消費的、情慾的和批判的等多重元素雜糅並置的空間特徵。

一、“街道”:碎片化的感官空間

新感覺派作家在寫作技巧上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將敘述者的“感覺”上升到最顯著的層面,用意識的跳躍和流動進行對都市的表述與體驗。在新感覺小說的街道書寫中,感官知覺都參與到了都市空間的構建中。

穆時英的筆下,街道是色彩聲光感覺化地結合在一起的感官空間,顯示出一種瘋狂的都市之美:“紅的街,綠的街,藍的街,紫的街……強烈的色調化裝著的都市啊!霓虹燈跳躍著——五色的光潮,變化著的光潮,沒有色的光潮——氾濫著光潮的天空,天空中有了酒,有了燈,有了高跟兒鞋,也有了鍾……”

五彩繽紛的鏡頭語言把都市的影像衝擊得支離破碎,反而突現並強化了都市怪誕扭曲的感覺。

色調、光潮,街道兩旁的各種店鋪一起構成了一個色彩斑斕、紙醉金迷、聲色犬馬的街。沿街的商店、舞廳、跑馬場、百貨商店、影戲院,街道上的汽車、電車,日本舞場,鋪道上的行人、摩登女郎、英國水手、妓女、乞丐……都會的人與物隨著街道的蔓延蜘蛛網般的相互交織,音樂聲、叫賣聲、乞討聲同吳聲軟語相互對峙,不同身份的人、對比鮮明的景觀在街道上同等呈現。

空間視域下的上海“街道”書寫:以新感覺派小說為例

街道作為開放性的都市空間,有多元化和流動性的複雜特徵

這些碎片化的街景無不體現了街道作為開放性的都市空間的多元化和流動性的複雜特徵,在視覺與聽覺上,行走其間的人們很難不被這種都市的現代性所影響、所震撼、所衝擊。

在劉吶鷗的《都市風景線》中,作家漫步街頭,寫出了這座都市帶給他的知覺,“我覺得這個都市的一切已經死掉了。塞滿街路的汽車,軌道上的電車,從我的身邊,摩著肩,走過前面去的人們,廣告的招牌,玻璃,亂七八糟的店頭裝飾,都從我的眼前消失了。我的眼前有的只是一片大沙漠,像太古一樣地沉默。”

然而到了晚上,這荒漠之地就會變成妖魔之地,“將近黃昏的時候,都會的人們常受妄念的引誘。都會人的魔欲是跟街燈的燈光一起開花的”。

在作品中,作家用意識流的表現手法將都市的街頭意象和太古般的自然界以及虛幻的神魔世界相結合,街頭的人、物在眼前消失,都市瞬間像太古一樣沉默與虛空。

然而,華燈初上,在這太古般的沙漠上,就會妖精出沒,城市在歌舞昇平中奇蹟復活。這段描寫本能的表達出作者對“都市文化的整體性想象”,現代文明並沒有把人從本能的世界中拯救出來,都市的繁榮並未改變人心的荒蕪。在五光十色的街道中,感官的衝擊未能改變都市人心靈的惶恐與蒼白。

二、“街道”:物化的消費空間

茅盾曾表示上海的特點便是“消費膨脹”“消費和享樂是我們都市文學的主要色調”

都市在穆時英的筆下就是街邊的“亞歷山大鞋店,約翰生酒鋪,拉薩羅煙商,德茜音樂鋪,朱古力糖果鋪,國泰大戲院,漢密而登旅社……”穆時英以小說敘述者的身份,站在高層建築的陽臺上,眺望都市街道夜景:

“街上連接著從戲院和舞場裡面回來的,哈士蟆似的車輛,在那條兩座面對著勃靈登大廈和劉易斯公寓造成的狹巷似的街上爬行著。街上稀落的行人,全像倒豎在地上的,沒有人性的傀儡似地,古怪地移動著;在一百多尺下面的地上的店鋪和櫥窗裡陳列著的貨物,全瞧著很精巧細緻,分外地可愛起來了。”

從這一段對街道的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出穆時英對於人和物質的愛憎分明。他雖然痛恨人的物化現象,但又情不自禁的流露出對都市物質世界的偏愛和慾望。

作家一方面反抗物質壓迫,對機械文明造成的人的沉淪懷有深刻的質疑和警惕;另一方面,卻沉醉迷戀於物質帶來的方便與享受,對物質文明有一種深深依戀。

作家們筆下描寫到的街道景緻,多是散發戀物氣息的,勾起行人消費的慾望。在《春陽》中,施蟄存描繪出商業的街市對來自鄉下的嬋阿姨釋放出的消費的誘惑。走在南京路上嬋阿姨,看到“什麼店鋪都在大廉價”,“看看綢緞,看看瓷器,又看看各式各樣的化妝品,絲襪,和糖果餅乾。她想買一點嗎?”

上海的街道在新感覺派作家的筆下就是商品鋪排的街,是一個勾引人消費的空間,而行走其間的路人也成為作家筆下物化的商品。摩登女郎把她的戀人看作雀巢牌朱古力糖、上海啤酒、糖炒栗子等;男人上街時“把姑娘當手杖帶著”;漂亮的太太被丈夫看成是他時髦的“蘋果綠的跑車”的裝飾品;摩登女郎像“一輛1933型的新車,在五月橙色的空氣裡,瀝青的街道上,鰻一樣在人叢中滑行著。”

新感覺派作家們用街道上晃動著的摩登女郎的身影、街道上穿梭而過的甲殼蟲似的汽車、街道旁高聳的摩天大樓、街區中變幻莫測的各式霓虹招牌、空氣中瀰漫著的“酒精,汗液和油脂的混合物”共同構建了一座上海物化的消費空間。

新感覺派小說是商業性極強的文學。都市新的消費場所成為他們筆下司空見慣的背景,如果離開這些都市商業景觀的空間構築,不能想象小說裡的人物怎樣完成各自的“現代”轉型,作品又如何去闡述有關生存與物質關係的創作母題。世俗的物質世界和物化精神是上海標誌性的空間定義。

三、“街道”:短暫的情慾空間

陳思和教授認為,半殖民地的統治者不會真正按照西方文明的標準來塑造上海,他們將殖民地變成一個即使在自己的國土裡也不便放縱的情慾樂土,一切情慾因素都可能在殖民地領土上變本加厲地膨脹。

新感覺派作家們對都市的認知起步於他們對街道不同角度的觀察和步入其間的遊蕩。街頭漫步者融入街道景觀,既是觀察者,又是街道景觀的一部分。他們的身體隨著城市文本的厚薄而起落,通過感受街道來獲取城市經驗。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從容漫步,偷窺女性身體,想象和她相關的一切,進而開始一段愛情或者慾望的角逐。

施蟄存《梅雨之夕》的主人公,在一個雨天的傍晚,街燈初上時,沿著大街漫無目的的行走。街道頗有些詩意。在這美麗的雨中的街道上,他看見一位美麗的未帶雨具的女子。他為她撐傘,隨著她走在雨中的街上,一邊行走一邊陷入遐想,甚至構築起自己和她的生活。最後,女子謝絕他繼續護送的好意,消失在黃昏裡,留下男主人公獨自惆悵。《花夢》中,一個倍感寂寞的休息日,男主角楨韋在街上偶遇一位美麗時尚的女孩兒,由最初的因“苗條體態”產生的“好奇”,轉為一睹芳容後的傾心愛慕。

葉靈鳳《流行性感冒》的主人公,在一個二月的傍晚,站在南京路上的一個洋書店門口,聽見旁邊一個黑衣女人念著Men without women(沒有女人的男人)。她有貓一樣圓而黑的眼睛,在陰影裡得意忘形的笑著。在冬的寒夜裡,女人出現,以她的突然的奪目的光芒,在遠不可及的雲層裡,填補了廣大的黑暗的空間。她來來往往,消失在人群中,留下無邊的黑暗。只剩下在街邊茫然、發愣的“我”。

街道這一開放性空間提供給都市人新的行為模式。行走在街上的男男女女互不相識、互不相干,偶遇的男女在作品中泯去各自的背景,快速地上演了一出離合聚散。但是愛慕與幻想只能存活於街道,短暫和偶然是新感覺派情慾書寫的主要特徵。

空間視域下的上海“街道”書寫:以新感覺派小說為例

上海著名的永安百貨

於是乎劉吶鷗在他的《兩個時間的不感症者》中乾脆借女主人公之口說道,“在這都市一切都是暫時和方便,比較地不變的就算這從街上豎起來的建築物的斷崖吧,但這也不過是四五十年的存在呢。”

街道的公共空間特徵,使得各種版本的情愛故事能夠摒棄傳統價值準則在街道上得以演繹。但是這種沒有婚姻契約、沒有道德羈絆的情愛也只能存活於街道。作家們圍繞街道展開的都市情愛敘事,構築了城市空間的情慾內核。

四、“街道”:隱形的批判空間

列斐伏爾把都市空間分為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兩種。新感覺派作家錯綜複雜的文化意識不能以這種劃分方式一言以蔽之。新感覺派小說的文學史意義不僅停留在創作表面的上海現代性生活的記錄和眼花繚亂的現代文學表現技巧的追求,在新感覺派的小說創作中不乏有對現實社會底層人們生活的捕捉。他們筆下的“街道”不僅飄蕩著“奶油、巧克力和咖啡、香粉的味道”,也時不時“散發著塵埃、嘴沫、眼淚和馬糞的臭味”。

空間視域下的上海“街道”書寫:以新感覺派小說為例

施蟄存在《薄暮的舞女》《四喜子的生意》、《阿秀》、等小說中對社會底層的人力車伕、舞女、娼妓的不幸和生存的困境有過不同程度的表現。被譽為“中國的新感覺派的聖手”的穆時英筆下,也有描寫戰亂動盪社會中家庭解體的《蓮花落》……

空間視域下的上海“街道”書寫:以新感覺派小說為例

上海的街景在很多作品中都被當做事件發生背景

空間視域下的上海“街道”書寫:以新感覺派小說為例

文學中的“街道”集中體現了上海城市空間的時代氣質和精神內核

其中,穆時英的《街景》是最意味深長的。作品的敘事語言是影像化的,在一條街上鋪撒了幾組人物、並置了幾個鏡頭:三個修道院的童貞女、跑車裡的青年男女、街角的老乞丐、商店櫥窗外的戀人和咖啡店裡的男女,身份不同、心事不同,因為一條街道被聯繫在了一起。

  1. 鏡頭一:三個修道院的金黃色頭髮的童貞女在街邊慢慢走著,她們是上帝的寵兒,高不可攀;
  2. 鏡頭二:街上的豪華跑車中的兩對男女同一大堆的時髦用品,他們是社會的寵兒,極盡奢侈;
  3. 第三個鏡頭老乞丐如螻蟻般在街頭死去——“輪子壓上了他的身子。從輪子裡轉出來他的爸的臉,媽的臉,媳婦的臉,哥的臉……他嘆息了一下,在淚珠兒後邊,在老實的嘴犄角兒那兒,這張褐色的臉,笑的臉笑著。便閉上了那隻沒瞎了的眼珠子。……”。瀕死前,老乞丐的眼前浮現出家人的臉和他永生都回不去的鄉土。隨後,他的人生迅速被枯葉般地清除出了這座無情無義的城市,“地上血也沒有,只有街旁有許多枯葉。穿了紅背心的掃街人,嗖嗖地掃過來,掃了那些枯葉。”作品的最後,街邊,站在櫥窗外的一對白領戀人,正精打細算地盤算著買些什麼。

《街景》在空間中,用現代主義的表現手法構築了城市的兩極生活,蘊含著穆時英對於城市文明的反思與現實主義的批判,在新感覺派所構築的都市空間中,

“感覺”始終支撐著現實與文學的關係,他們堅持以藝術的精神去透視與體驗城市的文化與文明,這也是他們所塑造的人物即便有反思,但也始終無法“背叛”城市的原因。

新感覺派作家作品中的“街道書寫”建構了城市空間流動變幻的特徵。這些文學中的“街道”集中體現了上海城市空間的時代氣質和精神內核:

  • 既是城市的景觀,又是城市的精神;
  • 既是一種行走的心理狀態,又是一種商業化的生活方式;
  • 既是一種對物質和情慾的迷戀,又是一種對城市文明的疏離與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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