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慧珠之《木兰从军》

 言慧珠为今日最红之名坤伶,以其影剧双栖,而又能演话剧之《万世流芳》,高唱《卖糖歌》也。同时更为高能演员,倏而反串须生,则冶庄子(《大劈棺》)光武(《上天台》)诸葛亮(《借东风》)于一炉,倏而兼饰小生,则绲吕布(《白门楼》)杨宗保(《四郎探母》)为一体,极尽“才人胆大”之能事,是以蜚声坛坫,驰誉氍毹,或揄扬之,或诋诽之,实则乃为时势所趋而“揣着明白说糊涂的”,此《桃花扇》所谓“清白人会算糊涂账”者是焉。

 其嗓娇媚,不过雌音太重,初摹程派,实有拶凤排凤之致,盖能亮逾钻石,明似水晶,《老残游记》中所谓“小嗓子掉地下摔三截”者,吾尝聆其《骂殿》、《起解》二折,实不胜赞。后乃一变而为梅派,则南辕北辙用非所长矣。因梅派之嗓必须宽硕,今之各旦角中只有张君秋具此“本钱”,慧珠学梅实不如其学程也。

言慧珠之《木兰从军》

言慧珠

 然慧珠曾从朱桂芳问艺,若《演火棍》、《扈家庄》、《小放牛》、《巴骆和》皆能演唱,武工亦具特长,有此多能宜其不肯安于程矣。日者演《木兰从军》于开明,愚曾往观,认为慧珠之嗓音适否学梅是一问题,而其演技天才与功夫之娴熟,在今日各坤伶中实为花魁翘楚,以其确有真实“看家本领”,非尽以“纺、劈、扯”等为专长也。

 此剧出场先着苹果绿褶子后着雪青色褶子(此名尚系黄玉华亲口告我,否则直不知其算粉算黄矣),粉面鲜妍,光彩焕发,有“林花着雨胭脂湿”之艳,而且脸盘极大愈显扮相大方,特五官稍觉平耳。

 先唱西皮原板、散板无何特异,及换戴倒缨盔扎新式软靠,通身如墨池炭海,而朱缨倒挂,猩血澄新,加之电片霏银,粉耀彩炫,益形洵美且武,工架台步均有可观,双手撕靠腿子作势,真似糖狮脂虎。妙在对花弧念毕,殿以小袖掩口嫣然一笑,憨态可掬。愚意花木兰之个性,当以天真憨跳活泼者为近似。即以《木兰辞》言之,如“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诸句,亦足证其为天真烂漫之女郎也。

言慧珠之《木兰从军》

言慧珠之《木兰从军》

 慧珠作风,宜于喜剧(泼辣戏最不宜),其笑如露坼风莲,雨斜烟柳,合欢之花未足形容也。花弧教导演习军礼,以大嗓作对答,虽嗓仍嫌尖锐,然“嘴里有劲,字眼讲求”,故能严紧挂味,以视今日之本工演武生者,真乃有愧巾帼矣。此处不能不令人追思言菊老燕翼之贻,犹以残膏剩馥沾丐于其千金也。挑高之处居然杨派,真乃运智如珠。撕甲趋跄,尽能中度。上马提枪辞别父母姊弟之转身下场,亦能头头是道,面面俱通。再上举枪提鞭之起霸,载歌载舞,一招一式,推枪耍鞭,处处稳健而中锣经,叫板之“听不见爷娘唤女之声了”,音劲而圆,如薛少保瘦金书,细中翻觉其峭。

 唱〔新水令〕等二只曲牌,分舞枪鞭,如花蚕锦缬,是场之优点厥在:一、姿势美化;二、亮相干净;三、工力弥满;四、交代清楚。而使一下是一下,台下人观之,雅有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之妙,决非雾里观花拖泥带水。虽腿上之功夫稍软,而腰如百排珍珠,使铁板桥成一整劲而过,真乃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其在曲中之横步、蹉步、跺步,犹如九张机八段锦五杂俎四时山,鞭穗枪尖,手口俱到,即以皓腕反握枪钻之亮相,与耍缠头花之扫掠茜葵丝而过,亦能绰约如风。立如夔行,转如绣伞。俨然红桂天香,娇呈八面。良以此种路子,即在大武生中亦为《麒麟阁》、《状元印》一派,当日梅演此剧,不无窃掠于杨。人言《麟骨床》是女《伐子都》,《战金山》是女《挑华车》,《荡寇志》是女《长坂坡》,此出亦是女《状元印》,均为剧中之“毒”者,慧珠于是为不负朱桂芳之薪尽火传矣。

言慧珠之《木兰从军》

言慧珠、朱桂芳之《西施》

 后与四卒谈话,至:“这女子也不得一样”,又复娇颦浅笑而止,梨涡纷绽,使人之意也消。救贺元帅大战番王,起打异常火炽,偷营时打四番将且抽抢背,记观梅时似较此为简单。“俺自从到边关家乡信杳”一段娃娃腔,自是当行出色,不过嗓仍太锐,限于生理殆无如何也。

 配角中以王少亭之花弧扮相苍老,念白学王凤卿,几可乱真。其学木兰之女儿口吻及女儿姿态俱能妙肖。其次则为贯盛吉之戍卒,打诨天然,如谓同伴可将妻子交与“委托商行”,及后自述在家“这边儿是媳妇儿(以手拍慧珠饰之木兰),这边儿是儿子(以手拍同伴之乙丑)”,讨便宜也,妙能含蓄,胜似某名丑之“一来一其自家爷们”者多多矣。林秋雯之花蕙,大材小用,直如菜上飞金。

 是夕稍有遗憾者,即:一、木兰从军演至班师而止;二、检场人于织机时未置织椅。贺元帅唱西皮胡琴误为二黄,及拉一句二黄倒板,忽又改接西皮原板,唱者拉者同一“棒槌到家”矣。大轴《溪皇庄》,观至四女趟马而止。慧珠之马趟子亦极尽抱月飘烟之态,然以莲船藕覆而作上跷之飞鸾颤身段,未免摇曳过于婀娜。

 有可喜者一事,即臧岚光、林秋雯、李凌枫之联合弟子李凤玉亦扮一女将,其扮相如李世芳(前谓“假李世芳”即其人也),嗓音似张君秋,只一报名,便如鸣凤朝阳获得一彩。以“初学乍练”之人,居然马趟子亦能循规蹈矩不骞不崩,是颇值贺。因记慧珠之技,例得并书。

(《立言画刊》1944年第3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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