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疑雲:成湯不是弔民伐罪麼,為何會下令對夏民趕盡殺絕?

說起“湯革夏命”,估計大家都不會陌生,這是中國歷史上發生的第一次王朝更替。對於夏朝滅亡的主因,人們一般將其歸結於夏桀的暴政。

主流的說法是:夏朝經過四百多年的統治,日益腐朽沒落,而東方的商族卻日漸強盛。夏桀繼位後,暴虐驕奢,殘害忠良,致使民眾苦不堪言,皆生叛離之心。而商王成湯則以仁義行天下,因此諸侯歸順,百姓親附。待時機成熟,在名相伊尹的輔佐下,成湯會盟諸侯,以“弔民伐罪”的大義起兵討伐夏桀,夏朝滅亡。

夏商疑雲:成湯不是弔民伐罪麼,為何會下令對夏民趕盡殺絕?

湯革夏命

然而事實果真如此麼?其實細究典籍,你會發現這場戰爭中存在著諸多疑點,並非起因於夏桀暴政那麼簡單,其中可能涉及王權和神權之爭。一個特殊群體—大巫,在其中若隱若現!

我們先來看一下成湯伐夏時的宣戰檄文《湯誓》:

王曰:“格爾眾庶,悉聽朕言。非臺小子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爾有眾,汝曰:‘我後不恤我眾,舍我穡事,而割正夏?’予惟聞汝眾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汝其曰:‘夏罪其如臺?’夏王率遏眾力,率割夏邑。有眾率怠弗協,曰:‘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夏德若茲,今朕必往。”

短短一百來字,成湯並沒有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細數夏桀的罪惡,反而是將矛頭對準了整個夏族,認為夏民有罪,上天要懲罰整個夏族!

《清華簡·尹至》中也記載,成湯在攻陷夏都後,下達了對夏民“一勿遺”(即一個不留)的軍令。可見成湯伐夏針對的確實是整體夏民,說好的弔民伐罪呢!

夏商疑雲:成湯不是弔民伐罪麼,為何會下令對夏民趕盡殺絕?

湯誓

那麼夏民究竟犯了什麼罪過,竟然導致成湯要對夏民趕盡殺絕?

這個疑問也許可以在成湯十一徵的首徵—“伐葛”中看出端倪。

根據《孟子》的記載,葛氏與商族相鄰,但是“葛伯放而不祀”,成湯對葛伯這種不敬上天的行為很是憤怒,於是再三質問,並多次試圖幫助葛伯恢復祭祀。在反覆溝通無效的情況下,成湯悍然出兵伐滅葛氏,由此揭開了浩浩蕩蕩的“湯革夏命”的序幕。

可見,成湯伐葛的根源在於葛氏不祭祀,這個理由很是匪夷所思。

我們知道,上古自帝顓頊起,歷經夏商,歷來被稱作“巫王合一”的時代,這個時代人們信奉巫教,巫與王、神權與王權二位一體,氏族部落的首領也多為大巫。而祭祀作為與神靈、上天溝通的重要儀式,其在大巫和民眾心目中具有非常神聖的地位,因此很難想象葛伯會不祭祀。

不過有句話說得好,“因其荒謬,所以可信”。出兵理由千千萬,成湯應當不至於找尋這麼個蹩腳的理由來作為吞併葛氏的藉口,所以“葛氏不祀”很大可能是成湯出兵的真實原因。

這就非常耐人尋味了,葛伯為何不祭祀?《墨子》中所述的“缺少祭祀用的犧牲和粢盛”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腳。葛是夏的方伯,一個大的諸侯國,不是什麼零星小部落,即便遭受天災也不至於拿不出祭祀用品,而且對於虔誠的大巫而言,遭受天災不更應當祭祀上天麼?

更耐人尋味的是各方對“葛氏不祀”的態度,作為其宗主國的夏無動於衷,要知道夏桀可是名義上的群巫之首啊,反而是商王成湯跳了出來橫加指責,甚至不惜動武。

夏商疑雲:成湯不是弔民伐罪麼,為何會下令對夏民趕盡殺絕?

成湯伐葛

難道夏以及部分諸侯國在對待祭祀和鬼神的態度上,不再遵循巫道,與商族出現了明顯的不同?

帶著這個疑問我們再次探尋史書。

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

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

這是《禮記·表記》中對夏、商、週三代治國之道的表述,可以看出,夏、周兩代都是以人治為主,雖然侍奉鬼神,但敬而遠之。這與把鬼神放在第一位的殷商形成鮮明對比。

《清華簡·厚父》中記載(原文略):夏朝的大禹、啟、少康能敬畏神靈、盡心祭祀,因此上天護佑他們,如果後來的夏王也能如此,那麼夏就能永有天下。然而帝孔甲以刑殺治國,不敬上天,夏在此時就已經註定了亡國的命運了。

《厚父》是商王太甲與伊尹的對話,伊尹是佐湯伐夏的最大功臣,也是一名大巫,在他看來,夏朝自孔甲之時起就不敬上天,這是夏朝滅亡的原因。

伊尹之言表明,成湯伐夏的根本原因並不是所謂的“夏桀暴政”,而是“不敬上天”,這才是成湯認為“有夏多罪”的真正原因。

夏商疑雲:成湯不是弔民伐罪麼,為何會下令對夏民趕盡殺絕?

大巫祭天

根據《厚父》可知,夏朝前期還是典型的“巫王合一”國家,夏帝遵循巫道,敬畏神靈,代天言事的大巫們以神諭操控著國家的決策。那麼,為何到了帝孔甲時,夏對待鬼神的態度發生瞭如此驚人的改變呢?

其實根源還得從帝顓頊的“絕地天通”政策說起。

“絕地天通”是一項將神權收歸“國有”的政策。在此之前,部落聯盟內各氏族部落的巫皆可代天言事,由此導致聯盟內政令混亂。

“絕地天通”為巫規劃了等級秩序,聯盟首領(即君王)為群巫之長,代天言事的權利由君王及其指派的巫專職負責,各部落的巫(一般為氏族首領)不得再隨意溝通神靈,而是要聽從君王轉述的神諭。

這實際上是巫的宗教化,帝顓頊由此將聯盟內的巫捏合成一個秩序井然的群體。由於巫在諸夏和東夷各部落均是首領階層,因此也促進了兩族的融洽相處。

“絕地天通”同時還開啟了巫的專職化道路,那些專職與鬼神溝通權利的大巫們脫離了部落,常駐王庭,與王權緊密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獨特的大巫階層。

夏商疑雲:成湯不是弔民伐罪麼,為何會下令對夏民趕盡殺絕?

絕地天通

其智能上下比義, 其聖能光遠宣朗, 其明能光照之, 其聰能聽徹之, 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 在女曰巫。

這是《國語·楚語》中對巫的描述。可見,在上古時期,巫是智者和聖者,其品德、見識、能力皆處於時代前列。由這麼一群具有豐富知識和政事經驗的人配合聯盟首領來治理國家對於上古時期的人們無疑是進步的體現。

但這種狀況隨著夏王朝的建立而發生了改變,聯盟首領變成了“家天下”的帝王,王權的固化使得帝王身上巫的色彩不可避免的逐漸淡化,越來越世俗化。夏帝雖然名義上是群巫之首,但並不再經常參與占卜,神諭基本由大巫階層來獨自掌控,這不可避免的會造成神權與王權的衝突,沒有哪個世俗的帝王能容忍有個凌駕於其上的神權。

另外,常駐王庭的大巫階層同樣也在固化,不再像以往那樣主要來自於各部落首領,而是發展為以占卜為核心職事的官僚化的巫官集團。這些巫官們雖然占卜的技巧和手段越來越豐富,但已經不能再稱為智者和聖者,也不再具有豐富的政事經驗,由他們來解讀的神諭也不再像以往那樣靈驗,甚至會荒誕不羈。這自然不可避免的遭到民眾的質疑和日趨理性的官僚體系的排斥。

在帝王和官僚體系的有意打擊和排斥下,夏地的巫文化逐漸走向式微,神權被王權徹底壓制,夏地民眾對待巫和鬼神的態度也發生了潛移默化的改變,這種改變同樣延及至以夏民為主體的部分諸侯國,比如葛。

那麼商族等諸夷卻為何又能始終如一的遵循巫道呢?

這主要是因為諸夷內部仍然以原始的氏族血親關係為紐帶,並沒有穩定的王權和官僚體系,也沒有專職的大巫,都是掌控氏族大權的首領和長老們兼任大巫。這些大巫仍然具備著《國語·楚語》中所描述的巫的優點,是諸夷的智者和聖者,具有豐富的治理經驗和廣博的知識,諸夷之民對巫的信仰仍然是虔誠的。

夏和諸夷對待大巫、乃至鬼神的態度的不同逐漸導致隔閡的產生,對於諸夷而言,夏人不敬上天,不信鬼神的態度是一種褻瀆,不可饒恕!這樣的國家如何能做宗主國,這樣的夏王也不配當巫王。

自帝孔甲開始,就不斷有東夷部落叛離有夏,到夏桀之時,隨著東方商族的強勢崛起,夏再也無力對諸夷進行壓制,雙方進入全面衝突。

夏商疑雲:成湯不是弔民伐罪麼,為何會下令對夏民趕盡殺絕?

成湯會盟諸侯

如果單是諸夷,也許無法撼動夏的江山,但夏王庭排斥大巫的舉動,同樣也遭到了很多以諸夏為主體的諸侯國的反對,比如有莘氏,其本是夏朝安排在東方用於監視統領周邊東夷部落的方伯,結果最後反而投靠成湯,與諸夷共同反對夏桀。

講到這裡,事實已經很明白了,“湯革夏命”事實上應當是一場由大巫們主導的維護神權的戰爭。

隨著商的勝利,已經陷於衰落的神權重新興起,大巫們獲得了政治和文化上的絕對權力,凡與占卜結果相悖的意願皆為凶兆,哪怕商王也不例外。全盛時期的大巫集團甚至可以憑藉神諭來決定商王的廢立。

俗語說的好,“天下大勢,浩浩湯湯”,巫權雖然因商而延續數百年,但隨著王權的鞏固,其如宿命般開始重複往昔夏的故事。

王權與神權再次產生了衝突,商王祖甲開始對巫卜進行種種限制,商王武乙百般汙辱“天神”,並以“射天”為戲。而末代商王帝辛,則如夏桀一般,向巫風濃厚的東夷揮起了屠刀。

在商與東夷進行慘烈戰爭的同時,自稱“有夏”的周人崛起於岐山,破商於牧野。周人立國後,周公“制禮作樂”,徹底摒棄了大巫對國家的影響,自此以後,大巫們再也未能找回往昔的榮光。

夏商疑雲:成湯不是弔民伐罪麼,為何會下令對夏民趕盡殺絕?

武王伐紂

參考:《夏商周巫史文化特色及其演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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