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校園裡的芙蓉花開了。我不禁吟誦起王安石的《木芙蓉》：“水邊無數木芙蓉，露染胭脂色未濃。”清晨，我打開窗戶，一股淡淡的、甜甜的香味就隨風而來。我的心便飛出房間，飛出校園，飛到那飄著白雲的故鄉——雪峰山深處的小山村青石灣，那個座東朝西，前面有幾口水塘，塘壩上植滿木芙蓉的村莊……
我擁有一個物資十分匱乏的童年，常見的遊戲為數不多，打陀螺是我的最喜歡的遊戲之一。
一提起陀螺，許多人會想到如今城市廣場裡那種用皮鞭抽得“叭叭”地震天響、旋轉起來呼呼生風的“現代陀磥”。我童年時的陀螺是用圓木頭削製成的，形狀相似，但大小不同，輕重各異。杉木頭木質松，製作的陀螺最次，打起來手感很差，輕飄飄的，一點勁也用不上；桃木要結實些，桃木陀螺質量自然要好些，製作起來也要費事些；柏樹的木質更細密、緊緻、堅硬，柏木陀螺質量更好，製作起來也更麻煩些；椆樹木質最好，椆木陀螺屬於精品，它的製作最為講究，一般十歲左右的孩子是不敢貿然動手的，怕浪費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椆木材料，小主人一定會請師傅代勞的。我曾請父親幫削制了一個椆木陀螺，我對它十分珍惜，從四年級玩到小學畢業。
有了好陀螺還要有一根好鞭子。做鞭子的材料很多：布條、鬆緊帶、麻繩等。不過，布條不耐抽，不上半日便斷了；鬆緊帶則需錢買，那時一般家庭的小孩是奢侈不起的；麻是用來作線或織帳子的，大人也捨不得。因此，小夥伴們便動心思尋找既不花錢又能抽出精彩的鞭子。起初是棉花樹杆的皮，剪上合適長度的一段，纏在棍子上，朝旋轉的陀螺一抽，“叭”地一聲，陀螺便像加足了油的拖拉機，嘟嘟嘟地跑起來。但棉花樹杆很細，皮薄，用它來抽小陀螺還行，若是抽大陀螺，就有點力不從心了。加之棉樹皮的水分少，皮脆易斷，抽不上幾下，鞭子便斷了，這會讓人很掃興的。於是，我們只得另尋更好的材料。
十月，水塘邊的木芙蓉花開了，寬大的綠葉襯著朵朵潔白的，粉紅的，深紅的花朵，把整個水塘妝扮得花團錦簇。小妹看到了，直嚷著：哥，我要花！我攀著樹枝搞了兩朵，遞給小妹。當我摘第三朵芙蓉花時，一時摘不下，結果連樹葉樹枝一同扯下來。我把那佈滿絨毛的葉扯掉，再剝下樹皮，發現那樹皮竟然十分厚實，水分飽滿，特有韌性，順手一摔，虎虎生風。我折下當即一條大枝，去葉、剝皮，撕一小片纏在木棍上，拿出隨身帶的椆木陀螺，用手一旋，然後揮起鞭子朝陀螺一抽，“叭”地脆響，陀螺飛旋的速度竟超出之前任何時候，像啟動的螺旋水碾機，頓時大喜，心想：這下，在學校的陀螺鬥法中不橫掃天下，傲視群雄才怪呢！
翌日，第一節下課鈴剛響，我立馬衝出教室，奔向大禮堂。這裡空間大，混泥土地面十分平坦，是男孩子們打陀螺的最佳競技場。我拿出椆木陀螺，用手一旋，拋下、揮鞭、“叭”地一下脆響，陀螺飛旋到一丈之外。夥伴們大為驚異：往日表現平平的我，今天竟能甩出如此驚豔的一鞭？！一場比拼下來，我的椆木陀螺南征北戰，打（撞）遍過天下無敵手。同學們圍過來，拿著著我的“神鞭”研究，紛紛猜它是什麼樹皮。這時，我只是微笑著地看著，不吱一聲，想保守這“獨家絕技”。但我的小聰明最終還是瞞不過小夥伴的“火眼金睛”。第二天，校園大禮堂裡芙蓉“神鞭”“叭叭”賊響，此起彼伏，一遍歡騰。從此，村頭、山邊、溪邊、校園周圍的木芙蓉慘遭一場空前的劫難……我與我的同學們天天走火入魔地沉醉在陀螺大戰的狂歡之中。
兩年後的初冬，我頭上長了個毒瘡，頭腫得像個冬瓜，瘡口周圍紅得透亮。赤腳醫生打了幾天的針也不見效，父母急得沒法，到處打聽醫治之法。那段時期，我的心情特別灰暗，以為自己患了絕症，無藥可治了。學也不肯上，牛也不肯放，天天坐在門檻上，一邊呆呆地看著陰晦的天空，一邊忍受著毒瘡永不休止的折磨……後來，父親聽人說鄰村有一個土郎中治無名腫毒很厲害，便把我背到郎中家，郎中到村頭摘十來朵芙蓉花，在巖缽搗爛，敷在患處，頓時，一股涼氣沁入心脾，頭痛似乎減輕了一半，當晚高燒退了，覺也睡安穩了。第二天換藥時，毒瘡周圍的紅腫消散了不少。三日過後，紅腫全消散了，毒瘡成了黃亮亮一團，像個熟透的柿子。父親到橘子樹杆折下一刺，往毒瘡輕輕一挑，黃黃的白膿便泉湧而出。母親打來熱水，撒進一小撮鹽，拌勻後，用藥棉沾著鹽水把瘡口洗淨，再敷上芙蓉花泥，如此七日，便痊癒了。我十分感激木芙蓉樹，是它的花救了我，讓我那充斥毒瘡陰霾的童年天空再次雲開日出。然而，回想起往日對它的折枝、剝皮、抽筋等種種暴行，心裡便充滿愧疚和不安。為了彌補過錯，開春後，我便四處尋找芙蓉樹，選枝、砍枝、插枝，硬把附近三個村子的水塘邊植滿了芙蓉樹。為了不讓它們再遭孩童的摧殘，我還寫了幾十張紙條：芙蓉花美能做藥，敬請大家要愛護！並貼在顯眼的地方。另外還從植物書上尋找有關芙蓉的知識，把寫在村頭小黑板和大隊部的大黑板上。
時值冬日，芙蓉花開了，爛漫如春，芳姿嫵媚，如錦如繡，校園沉浸在一片粉紅色的夢幻之中……不知故鄉的木芙蓉是否也如眼前的芙蓉一樣地燦爛麼？
林日新：系湖南省武岡市灣頭鎮人，中學高級語文教師。湖南省作協會員，已出版了隨筆《教育筆談》和長篇小說《青石灣》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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