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空軍進行了毀滅性襲擊之後，即使是在五十年之後的今天，老撾人仍生活在那場災難的餘波下。
在老撾東北部的小鎮芒康，遠處有一座石灰岩山丘，山的一面有一個洞穴，這裡曾經發生了越戰中最大卻最鮮為人知的一場災難。
1968年11月24日，一架美國戰鬥機向洞口發射了一枚導彈。當時洞裡共有374名男女老少，為躲避這個國家每天發生的槍林彈雨而藏匿於此。山洞很深，但是爆炸造成的缺氧導致無一倖存者。死者成排坐立，眼睛腫脹。美國政府當時並不承認在老撾參戰，直到兩年後美國國會才發現了真相。即使在今天，這場悲劇也很少為人所知。受害者被匆匆埋葬在了山坡的亂葬崗上。由於密集的轟炸，掩埋只能在晚上進行。
今天，在通往山洞的臺階腳下，有一座金色的佛像和一座雕像，雕像是心急如焚的父母抱著死去的孩子。此外，還有一座破舊的小博物館，裡面擺放著幾張舊照片和一個腐爛的花圈。在山上的洞內有著紀念死者的各種石標，其中一些插著香，還有一個小祭壇，整個地方瀰漫著被冷落的氣息。山坡上散落著塑料碎屑。或許是無從知曉的緣故，死者的名字從未在任何記錄上出現，他們就這樣默默消失，彷彿從未來過。而另一邊，據說飛行員在之後返回了美軍的駐泰基地，並未意識到他所帶來的的災難。
老撾是世界上人均受炸彈襲擊最嚴重的國家。在1964年至1973年之間，平均每位公民遭受1噸炸彈襲擊。集束炸彈達到了2.88億枚，其中30％的炸彈不會在撞擊時引爆。停止轟炸後的45年裡，老撾北部，東部的丘陵和山谷仍散落著各種未引爆的炸彈，繼續威脅著當地農民及其家人的生命安全。
戰後多年，這片區域仍然埋藏著大量的地雷，導致許多土地無法耕種。為了生存，當地人靠收集廢金屬補貼家用，其中大部分是未爆炸的炸彈。廢金屬交易商來自鄰國越南，他們向農民分發廉價的金屬探測器，並支付可觀費用。農民常常自己拆除炸彈，一位農民告訴英國攝影師肖恩·薩頓："我知道收集廢金屬是危險的，但為了生存，我們別無選擇。"肖恩在《老撾：秘密的遺產》一書中記錄了清理行動。
其中發生了很多事故，比如一位砍柴者的斧頭觸碰到了炸彈，導致砍柴者，砍柴者的四個孩子（共五個孩子），以及鄰居的兩個孩子死亡；一位農民將自己的廢金屬暫存在自家房屋內，結果炸彈爆炸，房屋被毀，幸運的是當時無人在家。即使是現在，農民在耕種時不小心引爆炸彈的事件也時有發生。據在老撾工作了25年的地雷諮詢團體MAG的數據顯示，自1975年戰爭結束以來，共計20,000人受傷或死亡。
儘管有諸多警告，老撾農民，特別是兒童，在處理爆炸物時往往異常隨意。有些農民甚至會僅僅為了賺取幾美元而試圖從1000磅重的炸彈中鑿出保險絲。最近，在一位廢鐵回收商自家院子裡發現了大量未爆炸的炸彈。拆彈小組花費了數週時間才將其拆除，然而這位商人並未感激這一行為，反而因為炸彈金屬的損失威脅要起訴他們。
直到今天，炸彈仍無處不在。 在老撾全國各地城鎮的街道上，陳列著大量滯留在老撾的軍械。 旅館，咖啡廳和旅行社都儲藏著各種各樣的已經拆除了的炸彈，比如板球大小的炸彈，引燃後會分解成數百個細小的鋼鐵碎片，其威力可達3000磅，並造成巨大的災難。在農村，你可以看到迫擊炮壓在茅草屋頂上，炸彈外殼用作小屋或蔬菜種植的支撐。甚至炒鍋，平底鍋，水桶，餐具，油燈都全部由炸彈零件製成。在豐沙灣新近開業的博物館中，一名炸彈處理人員應邀檢查了陳列中的軍械，並驚恐地發現其中有些是未爆炸的。他提議給當地一家酒店大堂的大型軍械庫作免費檢查，但被拒絕了。
西沙瓦·昌他旺向班蓬及其周邊地區的村民講解未爆炸炸彈的危險
地雷諮詢小組的社區聯絡官布阿·基奧記錄了未爆炸彈的位置
對於從未正式參戰的國家，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呢？
答案顯然是鄰國越南的戰爭蔓延到了老撾。 在1960年代初期，北部的越南人及其在南部地區的盟友開始利用老撾東部的森林滲透到美國支持的南越。隨後，美國秘密轟炸這些進入中立國老撾的北越部隊。老撾政府為獲得美國的大量援助而對此視若無睹，但是戰爭卻逐漸蔓延到了老撾內部。
在北越的支持下，老撾共產黨佔領了具有戰略性地位的石缸平原。隨著共產黨向西轉移，轟炸加劇。但由於美國人和越南人都不承認他們在老撾活動，關於戰爭的報道也很少出現。直到很久以後，記者們才偶然發現了位於老撾北部朗廷的龐大CIA基地，外界才開始對此產生興趣。 龍鎮是美國中央情報局CIA苗人山地部落軍隊的總部，這也是一個巨大的空軍基地，每天要執行數百次戰鬥任務。 按人口計算，當時它是老撾的第二大城市，但是由於機密性質，並沒有出現在任何地圖上。1972年，我第一次去老撾，上了一輛沿著13號高速公路行駛的從首都萬象出發，駛往龍鎮方向的公共汽車。當其中一位乘客開始稱我為"轟炸員"時，我決定下車。（名字可能有點矛盾，但是已查的資料可以發現翻成龍鎮（Long Tieng）的比較多，所以我加了一個當時一詞，不知道會不會好點。）
儘管1962年《日內瓦協定》確保了老撾的中立立場，但隨著幾位著名左翼政府成員遭到暗殺，這種中立局面很快消失。剩下的左派人士迅速撤退到位於偏遠北方省份的安全地帶，並在北越的幫助下開始對獲美國支持的首都政權發動戰爭。即使在整個越戰中，各方都有代表駐在萬象。它是東南亞唯一一個可以見到北越外交官的國家，中國，蘇聯和美國有時也會在同一場合出現。就連試圖推翻政府的老撾人民軍，在萬象主要市場附近人煙稠密的大院中，也設有辦事處。複雜的是，首相蘇凡納·普馬親王是老撾人民軍領導人蘇本漢努旺王子的同父異母兄弟。
"孩子們描繪了令人不安的人與動物被從天而降的炸彈炸成碎片的場景"
對老撾的轟炸始於1964年5月，幾個月之後美國國會通過東京灣決議授權美軍轟炸北越。起初，轟炸重點是老撾東部的越南補給路線，即所謂的胡志明小道，由駐紮在泰國北部烏多恩的T28轟炸機執行。據說其中一些飛機的徽章是可移動的，會分別貼上泰國，老撾或美國的標記。然而，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轟炸深入到老撾內陸。1965年2月19日，老撾人民軍報道了關於他們的首都桑怒及周圍村莊遭到炸彈襲擊一事。到戰爭結束時，人民軍所在地區的所有城鎮和大多數村莊都被夷為平地，大部分土地無法耕種和居住。外界所不知道的是，每當越南宣佈轟炸暫停時，轟炸機就會被轉移到老撾。
像上面這樣的巨大隕石坑散佈在老撾的大部分鄉村地區
直到1968年7月，事情真相才為外界所知。《世界報》的記者雅克·德科諾伊成為訪問桑怒的第一位西方記者。他寫到，該鎮的大部分地區都被凝固汽油彈摧毀了，18英里的距離內看不到任何村莊。人們生活在山洞和地下隧道中，只有在夜晚時才出來試圖耕種土地。
與此同時，大量難民湧出巴特寮地區，並進入獲美國支持的萬象政府控制的領土。他們被稱為"共產主義難民"。不久之後，外國人開始採訪他們。弗蘭德·布蘭夫曼是最早參與採訪的人之一，他是美國國際志願服務隊的一名美國外勤工作者，會講流利的老撾語。他說："在1969年至1971年之間，我對逃離老撾各地的難民進行了數百次錄音採訪。他們的故事是一致的，那就是他們的村莊都被美國的飛機摧毀了。"他還請難民兒童畫出他們所看到的東西，孩子們描繪了令人不安的場景：人和動物被從天而降的炸彈炸成碎片。後來，他出版了一本令人動容的書《石缸平原的聲音》，上面有這些兒童的畫作插圖，以及難民用自己的語言描述的所發生的災難。
1969年10月，在經歷了五年多的轟炸之後，美國國會開始對老撾的真實情況產生興趣。 1964年至1969年，美國駐老撾大使威廉·沙利文在參議院外交關係委員會的詳細質詢中首次表示，在他的親自監督下，美國飛機轟炸了該國。這一消息震驚了參議員們，主要是因為此前在一個小組委員會會議上，參議員威廉·富布賴特表示："很明顯，我們沒有在老撾進行任何轟炸；任何跟轟炸有關的事情都是老撾皇家空軍乾的。"斯圖爾特·西明頓參議員曾對沙利文說："作為我們的大使，您正在以一個國家的身份計劃和指揮軍事行動，國會有權知道在老撾已經發生的和正在發生的事情。"
沙利文告訴委員會，從1962年到1969年，有200多名美國人喪生，而在老撾的秘密行動中失蹤的人數也與此相當。由於在老撾不應有任何美國參戰人員，當美國軍方面對他們的親戚和新聞界時，只能告知他們"在東南亞某處被殺"。莎利文竭盡全力向參議員保證美軍的軍事目標是經過精心篩選的，"我們與老撾政府制定了非常明確的規則，凡是村莊或有人居住的地方都不會處在美國空中行動的範圍內。現在，一些較大城鎮周圍25英里的區域內，中等大小城鎮則是5英里的半徑區域內，不會遭到攻擊。"
然而，那些居住在沙利文所指地區的人們的真實情況卻截然不同。1973年4月，我第二次訪問老撾，在萬象以東約40英里的一個難民營裡我採訪了一些難民，他們是來自石缸平原南部的村民。在爆炸中生活了五年之後（這一時期恰好在沙利文擔任美國駐老撾大使的任期內），1969年，這些人遷到了萬象政府的管轄地。"老家的生活很好，"村長說，"我們種植水稻，玉米和蔬菜。 森林裡有野牛和鹿，還有老虎和熊。老撾人民軍在村裡呆了一個月後不久，飛機就來了。 他們朝我們射擊並投下炸彈。 村莊的大部分都被燒燬了。 每天都有飛機過來，即使在村莊被摧毀後，他們仍舊會過來……"
第二個人補充道："不僅僅是村莊。只要在野外發現任何人，飛機就會開始轟炸。看到水牛也會轟炸。 從第一天開始，我們再也沒能真正地住在村莊裡。我們在森林裡建造了棚屋並在旁邊挖了一些隧道。平時睡在小屋裡，一旦飛機來了，就躲到隧道里去。我們在森林裡住了五年，只能在早上五點到八點之間出去幹活，然後飛機就來了。"難民們說，老家周圍的所有小村莊都被摧毀了。在1969年走出森林之前，除了村長以外，沒有人見過美國人，也沒有人知道美國在哪裡，以及為什麼美國要轟炸他們。但是他們熟悉從頭頂飛過的各種飛機的機型，其中包括T6，T28，F105和B52。
1970年3月6日，也就是轟炸開始的六年後，理查德·尼克松總統首次承認美軍飛機轟炸了老撾。同沙利文一樣，尼克松不遺餘力地強調說，轟炸是針對胡志明小道的，並且"是對北越日漸增多的作戰活動的回應。"他說："這是有限的，必須的。" 即使當時的證據也表明，總統的聲明幾乎在每個細節上都是錯誤的。
五年來，我們只能在早上五點到八點之間出去工作。 然後飛機來了"
1969年3月，新任美國大使麥克默特里·戈德利接任沙利文，很快他就以"全能的歌德利"為其他的外交使團成員所認識。在戈德利的親自監督下，老撾的空戰達到了新的密集度。到1972年，難民人數超過了70萬，佔老撾總人口的四分之一。 英國駐老撾大使約翰·勞埃德在談到戈德利時說："他是超級鷹派，遠不是簡介能體現的，他嗜血，陶醉於殺戮率。 同時他粗魯，麻木不仁，舉止更像是總督而不是大使。"
所有跡象都表明，老撾人民軍轄區內的3500個小村莊，到1973年2月轟炸結束時，幾乎消失殆盡。此外，桑怒，川壙，班納皮，車邦，阿塔佩，薩拉萬這些小鎮也都不復存在。美國國會議員保羅·麥克洛斯基表示："如果沒有村莊，應該是有人摧毀了它們，而推測一定是美國的空軍力量摧毀了它們。"
未爆炸彈有各種形狀和大小
克里斯·穆林在豐沙灣的一家咖啡館裡放著一枚未爆炸的炸彈
隨著《巴黎和平協定》的簽署以及美國同意從印度支那撤軍，除少數停火後的轟炸外，大規模的轟炸在1973年2月26日停止。幾個月後，老撾人民軍政府和萬象政府同意組建一個聯盟政府，據說條件對人民軍政府有利。1975年12月，在鄰國越南和柬埔寨取得共產主義勝利之後，老撾人民軍取得了政府的完全控制權，之後進入了一個長期的與世界大多數國家經濟和外交隔絕的階段。
老撾新共產黨政府開始面臨諸多緊迫問題，比如戰前，美國的援助一直是老撾整個國家國內生產總值的n倍，而戰後隨著援助的迅速撤回，老撾經濟開始崩潰。許多老撾政治和社會精英為了逃避在再教育集中營的監禁生活，流亡泰國，法國和美國。即使在經濟最好的時候，老撾前政府的執政能力也是乏善可陳，而新政權更是帶來了機械僵硬的官僚主義，其結果是導致幾乎所有生產活動都停止了。
至於清除散落在高地上的炸彈，政府缺乏處理能力，更多隻能任憑返回的難民用自己的手段來處理。直到後來在蘇聯專家的協助下，石缸平原的清掃活動才開始。1985年12月，當我拜訪川壙省的一家叫"拉森"的國營農場時，被告知他們迄今已發掘了65,000枚未爆炸彈或地雷。儘管貴格會和門諾派這兩個美國非政府組織對此制定了一些援助計劃，但這些計劃幾乎沒有真正執行。
而對於投下炸彈的強國，他們對清理幾乎完全沒有興趣，或者說在未得到老撾政府的允許下不會有興趣，因為後者本身就普遍懷疑外國人，尤其是美國人。
直到蘇聯戈爾巴喬夫時代以及老一輩領導人去世後，老撾才開始對外界開放。MAG和光環信託等專業的排雷組織現在已經在炸彈最多的省份開展活動。MAG僱用900多人從事掃雷工作，其中許多是婦女，並且還開展了一項計劃，即對農民，尤其是兒童進行關於這些致命武器造成危害的教育。2016年，巴拉克·奧巴馬成為第一位訪問老撾的美國總統，並宣佈了一項9000萬美元的掃雷行動援助計劃。 他說："我相信美國有道義上的義務去幫助他們。" 我想遲到總比沒有好。
圖片/網絡
【DAILY MEDIA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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