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中國當代女性的困惑和慾望放在臺面上討論,《送我上青雲》的導演為何如此關注女性題材?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34期,原文標題《:當女導演開始討論慾望》,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送我上青雲》是國產電影中少見的把女性的困惑和慾望擺在檯面上討論的作品,尤其是慾望。

記者/宋詩婷

把中國當代女性的困惑和慾望放在臺面上討論,《送我上青雲》的導演為何如此關注女性題材?

姚晨在電影中扮演女主角盛男,《送我上青雲》也是姚晨第一部監製的電影

困惑

“30歲前後,我有很多困惑。不是生理年齡造成的,是你畢業、工作幾年,恰巧到了人生這個階段。”導演滕叢叢說。

通常,導演的處女作都和他們各自的人生經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更不用說,一位女性導演的女性題材處女作了。相較於《送我上青雲》電影本身,我對導演滕叢叢更感興趣。

30歲前,滕叢叢“特別容易憤怒”。有一陣,她住崇文門附近,家門口就是老牌大商場國瑞城。商場門口總有發小廣告的,“帶你去做個美容,給你點免費小禮物,繞著彎騙你辦卡”。只要在北京這樣的城市住上一陣子,誰都會遇上這種事,習慣了,不理睬,不眼神交流,徑直走掉就是了。滕叢叢不,她總忍不住停下來,攔住即將上當受騙的路人,“別聽他的,假的”,直衝衝攪黃人家的生意。

“這麼幹不對。”滕叢叢也知道。她身上這點俠女姿態來自於少女時代課堂上偷讀的那些金庸小說。高中時,和其他愛好文藝的少女一樣,她讀《紅樓夢》,讀張愛玲,讀三毛,同時,也和男孩子一樣,內心有個武俠世界。

霍青桐和李文秀是金庸小說裡滕叢叢最喜歡的兩個角色。武俠小說裡武藝高強的女英雄常有,但像《書劍恩仇錄》裡霍青桐一樣,有軍事才能,有大局觀的卻不多見。《白馬嘯西風》裡,李文秀是個更孤獨的女人,這位哈薩克女子武藝高強,行走江湖做了不少好人好事,但天地之大,親人已逝,她愛的人不愛她。

滕叢叢也讀古龍,但始終共情不起來。“動不動就大美女出來了,要脫光了跟誰上床,女性角色都很平,有那麼點物化女性的意思。”那會兒,她不懂什麼女權,只是憑直覺不喜歡。

那是一種建立在性格和教育之上的直覺。滕叢叢是“85後”,出生在教育大省山東。父母和爺爺輩在“生男生女都一樣”的口號感召下,給了她絕對男女平等的家庭地位和受教育權。“北方很多小孩都是在不分性別的環境下長大,山東人又特別看重學歷,你從小就要心無旁騖,好好學習,你不能比男孩差。”滕叢叢覺得,上學時的人生就是選擇題,要麼對,要麼錯,萬事手起刀落,簡單明瞭。

擰巴是上了北京電影學院之後才開始的。那是一個男性主宰的世界,男女差異很難不被注意到。“少年時家長、老師對你的要求很多時候用不上,甚至和社會對你的要求截然相反,你的人生就會產生很多矛盾。”滕叢叢說。

2010年,婦聯出了份《2010中國人婚戀狀況調查報告》,報告顯示,“超九成男性認為女性應該在27歲之前結婚”,“27歲”被社會劃定為“剩女線”。那年,滕叢叢剛大學畢業不久,正在劇組裡做場記、跟組剪輯,每天記光圈、記鏡頭數,窩在片場犄角旮旯的小桌子上剪素材,灰頭土臉,“第二性特徵都給壓抑沒了”。

就這麼在劇組裡耗了幾年,長見識的新鮮勁過了,工作就變得機械化。“想當導演,首先得自己寫劇本!”這基本是句廢話,但從她跟組的《劍雨》導演蘇照彬嘴裡說出來,滕叢叢就堅定不移地相信了。也不是信了,只是真的到了非表達不可的時候。

把中國當代女性的困惑和慾望放在臺面上討論,《送我上青雲》的導演為何如此關注女性題材?

袁弘飾演的劉光明一度是盛男的“白月光”,但文藝男青年也有自己難以逃脫的困境

解惑

2013年,她開始窩在家裡寫劇本,沒錢了就出去接點活兒,賺了錢繼續寫,“過上了非常清貧的生活”。為了寫劇本,滕叢叢結識了一些記者朋友。那是紙媒大面積死亡的一段時間,有個朋友所在的報紙要轉型新媒體,他把好幾十年寫的那些頭版報紙當廢品賣掉,總共賣了5塊錢。朋友沮喪,同事安慰他說,沒關係,隔壁週刊是銅版紙,賣得更便宜。

一位《中國日報》的女記者給她講了顛覆自己人生觀的事。2014年,馬航MH370神秘失蹤,這位記者朋友參與了調查報道。“她的性格和我一樣,非黑即白,曾經以為做記者特別對,總能追究出個真相,有個答案。但馬航那件事給她的打擊特別大,她突然發現,不是什麼事情都有答案,那一刻,是蠻失落的。”

也有更老炮的記者早就不追究真相了。夏季汛期,有個朋友去南方報道抗洪,他在橋上遇到個老太太蹲在地上哭,老太太說自己花1500元買的棺材被沖走了,那棺材可漂亮,她可喜歡了,但沒錢再買第二口。朋友話沒多說,掏出1500元給老太太,讓她再買一口。老太太走了沒多久,又回來了,和記者說,棺材漲價了,要3000元,記者又給補了1500元。“在你不知道事情真相的前提下,這3000塊錢對我來講什麼都不算,但是對老太太來講,它就是非常重要的。”這是朋友後來對滕叢叢的解釋。

寫劇本的日子很折磨人,自信和自卑隨時切換,前一晚奮筆疾書兩千字,第二天睜眼就能再刪掉三千,“折騰一通,還少了一千”。寫不動了,她就看書,看電影,一來是找靈感,二來是人生確實卡住了,疑惑太多。

她看何偉的“中國三部曲”,至今還記得,何偉去中國農村,很奇怪地發現,農村老人特別喜歡穿軍裝。“這個狀況,如果你是中國人,就很難察覺,因為你是從這個環境中長大的,不會多想。”在《尋路中國》裡,何偉寫到了租車。“大概是講,租車前一定不要告訴租車公司要去的地方路難走,不然會多花錢,一定要回來之後才和對方說,車子不小心弄壞了。在中國,先犯錯,再認錯比較行得通,這是他學會的中國邏輯。”滕叢叢覺得,何偉寫的那些東西看起來和自己的“女性困境”沒什麼相關,但這種結構性困境與社會、與時代拋不開關係,她要搞清楚自己,就要先剖析世界。

她也看文學,比如讀阿乙的小說。“那天他、副主任、主任以及調研員按東南西北四向端坐,鏖戰一夜後,調研員提出換位子,重擲骰子,四人恰好按照順時針方向往下輪了一位,艾國柱就是在這時看見極度無聊的永生:二十來歲的科員變成三十來歲的副主任,三十來歲的副主任變成四十來歲的主任,四十來歲的主任變成五十來歲的調研員,頭髮越來越稀少,皺紋越來越多,人越來越猥瑣,一根中華煙熄滅了,還會點起菸頭來抽。”(《意外殺人事件》)滕叢叢在阿乙的小說裡看到了小鎮青年的無聊命運,某一刻,她會覺得,若沒能離開老家,那可能就是她的命運。

她也讀了《眾病之王:癌症傳》《基因傳》這樣看起來不那麼文藝青年的書,起因是自己的一場病。採訪前,我從朋友那偶然得知了滕叢叢的那場病,但採訪時她繞開了,我也沒提。但就是這繞來繞去間,我好像更理解了導演本人和後來她電影中女主角的隱忍。

2013年北京電影學院研究生入學體檢時,醫生告訴滕叢叢,她的甲狀腺有個結節。後來去醫院一查,何止是結節,左側甲狀腺癌變了。這種90%出現在女性身上的問題是所有癌變中最輕的,但也很難不讓人想到生死。滕叢叢還記得,手術前一天,她站在腫瘤醫院的落地窗前往外看,滿眼都是霧霾。

上青雲

以上都是滕叢叢的記憶碎片,勾勒不出完整的生活面貌,卻足夠用來理解她的處女作《送我上青雲》。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這是《紅樓夢》裡薛寶釵的一句詩,形容柳絮身姿輕盈,可憑風借力,扶搖直上。在電影裡,它是女主角盛男跌跌撞撞最終渴望抵達的人生境界。

盛男是個女記者,在演員同時也是這部電影的監製姚晨的設計下,盛男出門就戴個毛線帽,套一件要麼黑、要麼灰的大外套,背個大帆布包,掛個死沉的相機,腳上踩一雙踢不爛的登山鞋,滿口“他媽的”一類口頭禪,一臉憤世嫉俗。

剛出場,盛男就女俠了一把。出地鐵站時,她把吃了一半的什麼東西扔在了前面的女孩身上,用讓人很難領情的方式提醒對方注意小偷。緊接著,見義勇為的女記者就被騎著摩托車來報仇的小偷打了一悶棍。“我當年就覺得,在國瑞城門口,自己很可能被打。”電影裡,滕叢叢讓自己的恐懼成真。

如果用一個字來形容電影裡盛男的生活,那就是“喪”。過了27歲,高學歷,投身一個夕陽行業,新聞難做,每天被同事四毛忽悠著伺候土大款。更糟糕的是,她還得了卵巢癌,剛得知這病時,盛男感到委屈,“好多年沒有性生活,也不亂搞男女關係”,表面上是個高知現代女性,骨子裡還是保守封建的好學生。

這麼一個生活糟透了的人,還要被自己的原生家庭補上一刀。父親出軌10年,和盛男的高中女同學糾纏不清,並且即將破產,出不起女兒的手術費。母親梁美枝和自己的性格形成鮮明反差,她是那種傳統的上一輩女人和當代小公主混合體,靠不了老公,就想靠自己的女兒,老的少的無所謂,終歸是要靠個誰,要從別人身上找到幸福,進而找到自我。

盛男不得不為自己籌錢做卵巢癌手術,接下四毛為她找的活兒,為土豪企業家李平的父親老李寫自傳。四毛還和她說,做手術後,女人就會失去“性趣”,很難體會到做女人的快樂。盛男不甘心,想用餘下不多的時間好好享受人生。

賺錢做手術,找個喜歡的人做愛,盛男帶著這兩個目標上路。一同被帶上的,還有纏人的媽媽梁美枝,兩人在這趟“公差”中各自邂逅了喜歡的人,後面也各有各的困擾。

在最初的劇本里,滕叢叢著力打造盛男這個女性形象,周邊的角色大多注重功能性,“有點片面”。但從2013年到2017年,劇本和人物幾度推翻重建,不斷引入新的靈感和素材,配角人物也總算豐滿起來了。

袁弘飾演的劉光明算是半個被滕叢叢買來的角色。這是個生活在縣城,喜歡拍雲,在沒有人的縣城圖書館裡和女青年大聲探討死亡的文藝青年。給老太太1500元買棺材的段子被安在了他頭上。最初,他是盛男的白月光,淡然通透,能消解盛男身上的戾氣。但在一次圖書館調情,盛男情不自禁說出“我想和你做愛”之後,這個男人落荒而逃。後來,觀眾和盛男才知道,文藝男不敢回應盛男,是因為他早已娶了要給父親寫自傳的老總的女兒。

滕叢叢買來了阿乙小說中的橋段,劉光明有項才藝,是背圓周率。他在生活中處心積慮地安置自己的尊嚴,比如,在家裡換鞋的位置貼張自己的照片,岳父每次進門都要給自己鞠躬。比如,在被盛男戳穿,故意或不小心從別墅墜下後,在岳父父親的葬禮上撿便宜,躲在棺木後面,接受所有來訪者的三鞠躬。這聽起來像是女性導演對男性的挖苦戲謔,事實上,導演借盛男在電影中的最後一吻,實現了對困在不同生活中的人們的共情。

《送我上青雲》是一部女性題材電影,但它深層探討的是每個普通人的困境。電影裡,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追求自己所理解的尊嚴。盛男依然在計較對錯,對李平和四毛一切以錢衡量的價值觀不屑一顧。四毛相信,記者是積累人脈,通往有錢人生活的手段,不是目的,有錢不一定幸福,但大多數不幸都是因為沒錢。梁美枝算不上是個好母親,但她沒有盛男那麼擰巴,只要找個好男人,比如老李,她總能不問對錯,活得自在。劉光明和阿乙小說中的角色們一樣,被困在縣城生活的無聊裡,他終日抵抗,但沒有勇氣,甚至沒有能力逃出來。

電影裡只有兩個真正超越了世俗的人,一個是放任自己的慾望,在電影虛實之間,乘棺材西去的老李,他也點化了盛男;另一個是穿軍裝,頂著鐵鍋,堅信自己能接收到外星信號的瘋子,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所以沒有盛男的掙扎。

作為導演處女作,《送我上青雲》探討的議題足夠犀利,也有女性導演少有的黑色幽默。它有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但不可否認,在整體故事和流暢度上弱了點,甚至是攝影上的一些問題,這些滕叢叢都心知肚明。

電影裡的“上青雲”有幾層含義,它是一種人生境界,是薛寶釵的人生智慧。它也寓意著,經歷了一切,盛男這個硬得像石頭一樣的女人變輕盈了,站在山頂,喊出三聲“哈哈哈”之後,她感受到了風的力量。

找個喜歡的人做愛的小目標沒能實現,在彼此的怨恨和同情中,盛男和花心的同事四毛互相救贖。諷刺的是,四毛只把自己送上了青雲,盛男最終還是靠自慰感受到了她渴望已久的女人的快樂,她在生理上將自己送上了青雲。

在電影之外,“上青雲”還有另一層含義。這是滕叢叢作為導演的第一部長片電影,也是姚晨作為監製的第一部電影。這是兩個女人嘗試彼此成就的案例,是否真能借上力還有待市場和行業檢驗,但這股助力女演員和女性電影人的“好風”的確是刮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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