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群:木塔寺

高建群:木塔寺

西安在人類的歷史上,曾經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是世界的東方首都,是世界上唯我獨大的一座城市。從定居文明開始,到長安城的建成,當時的那個世界上,還沒有長安城區這樣大的城市。

在木塔寺的那個年代,世界上有四大帝國。它們是位於世界東方的中華帝國,位於世界西方的羅馬帝國,然後,就是夾在這兩個帝國中間的安息王朝和貴霜王朝。

靠一條名日“絲綢之路”的道路,東方和西方聯繫起來。絲綢之路這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一條道路 ,它以長安為起點,觸鬚伸往羅馬,伸向阿姆斯特丹,伸向印度,伸向尚處於混沌狀態的非洲大陸。

上面這段話說得是西安這座城市,曾經在世界上的位置。

下面再說一說它在中華文明進程中的位置。

一部中國的歷史,大約有一半是古長安城的歷史。在歷史上,周秦漢唐幾個最強盛的王朝,它就是在西安建都的。歷史上許多轟轟烈烈的故事,它就是在西安的街頭巷尾,旮裡旮旯中發生的。

面對一段城牆,面對一棵古樹,面對地底下刨出來的一塊青磚, 都會濺起西安人無限的想象,並且和歷史上的那些著名人物聯繫起來。這種想象是有道理的,西安城如此豐厚的歷史遺存和文化積澱,為市民們提供了想象的空間和基礎。

說完大西安,下來說木塔寺。

高建群:木塔寺

木塔寺

木塔寺是一座隋唐年間建立起來的佛家寺院,是隋文帝楊堅為他的皇后獨孤氏參禪修佛所建的。它的位置在現在的西安高新區科技六路和唐延路交界的地方。

歷史上的木塔寺,大約是當時長安城裡最大的建設。說它大,一是說它高,當時寺內建有兩個木質高塔,這木塔據說高330尺。唐朝時候的尺合今天的0.303米,這樣算下來,木塔的高度就是97米了。97米是一個什麼概念呢?就是說,比現在的大雁塔還高33米。當然,比起鐘樓來說就更高出許多了。在當時,這真是個了不起的高度,是當時長安城最高的地方。大約從長安城建城開始,一直到當代高層建築沒有風行之前,這幾千年間,它都是長安城的第一高度的建築。

二是說它闊。這個木塔寺,它在當時佔地有多大呢?高新區管土地的同志告訴我,他們在距雙塔遺址10華里以南的郭杜鎮,發掘出了這雙塔寺南門的遺址,和南院牆遺址。這就是說,如今高新區二期工程所轄的這諾大地面,其實大部分正是木塔寺的遺址。

高新區有個專家叫陳方。我到高新區掛職以後,陳方在我身邊多次提到木塔寺。那一陣子,她大約是負責木塔寺地段的改造的。出於對工作的熱愛,出於對歷史的敬畏,見人就談木塔寺。

這樣我也就被感染了。於是邀了她,在零六年初夏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去看木塔寺。

塔已經沒有了。這座長安城當年的第一高度,中國建築史上的里程碑式的作品,大約毀於唐末的黃巢起義中。

黃巢這個人,我一直不喜歡。不喜歡的原因是他仇視文化人。他攻下長安城以後,不但把城裡的文化人都殺了,而且把那些會哼個順口溜的村學究之類的人呢,也都抓起殺了。他為什麼那麼仇視文化呢,我不知道。大約,農民出身的他有著很強烈的破壞性。

如今,見這木塔寺被燒,我對黃巢的不喜歡,又增加了一層。

黃巢也會作詩。他那“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就是一首著名的順口溜,或者用書面語言來說,叫“四六”句子。

我想那97米高的兩座塔,一旦燒起起來,會是一種蔚為壯觀的景象。黃巢在旁邊看著,一群身披黃金鎖甲的士兵簇擁著他。那一刻,這個農民一定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終於活成一個人物了。

陳方告訴我,雙塔雖然沒有了,但是那雙塔的遺址還在,地宮還在。她領著我去看了看那個遺址。兩個塔址一東一西,大約相隔了300米。我說,這塔如果能建起來,會在這高新區鋼筋水泥建築林立的森林中,出現一道別樣的風景的。陳方說,重建不容易了,她估算了一下,得花一億多哩,現在如果要恢復,只能搞一個模型出來。我又說,現在時興一種高科技,04幻影技術,可以人工模擬一下雙塔,然後到晚上的時候,用燈光打到半空中,據說漢陽陵,弄了個展覽館,用的就是這技術。

關於這叫“幻影”的東西,後來我又問了問專家,看來這技術在這裡是行不通的。那幻影雖說是虛幻之物,但是這空中,需要有一個叫“沉浸牆”的東西,那打出來的幻象才能有所依傍。

這道理我明白。比如陽光照在天上,天上如果有云彩,這陽光就會停駐在雲彩上,形成景象。

前面我們順著木塔寺的興盛,說這木塔寺。下來,我想說說我現在見到的這二十一世紀陽光下的木塔寺的情景。

當年那十里方圓,禪房錯落,木塔高聳,僧侶如雲的木塔寺,現在當然已經不復存在了。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現在這地方縮小到一個有三千畝地大的一個村子,這村子叫木塔寨。這木塔寨和木塔遺址隔一條馬路。這路就是科技七路。

據說,木塔寨村的搬遷,也在進行當中。全球工業化進程不可避免地要將許多村莊吞沒,這木塔寨也屬被吞沒之列。世界就是這樣子的。這是沒有法子的事情。

高建群:木塔寺

木塔寨村的路北,就是木塔寺。

現在的這木塔寺,佔地有三十多畝,是個園子,那園子裡種滿了樹木,四周則用圍牆圍著。雙塔遺址,就在這圍牆內。

我現在要驚呼一聲地是,這30多畝方圓地面的建築、樹木、氣息,甚至包括流淌著的空氣,竟然完完整整地保存著老西安的風貌,甚至乎,是隋唐年間長安城的風貌。

南邊有一座城門。這門也許當年是西安的一座南門,或者是這木塔寺的一座寺門。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即是城門,又是寺門。

城門洞是用石頭砌的。那洞兒現在已經用磚塊封滿,但是那光滑的石鋪地面告訴我們,當年車水馬龍,人頭攢動,引車賣漿者車流蜂湧的場面,恍如昨日。

那城門洞兩邊,各臥著一塊石頭,這石頭當年大約是安門扇的地方,那城門洞的左右兩邊牆壁上,還各有一個老碗大的舀窠。這兩個石窠子十分光滑,我用手摸了摸,光滑得甚至有些粘手。那石頭是民間所說的那種青石,所以這兩個石窠泛著青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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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門洞上的這兩個石窠是做什麼用的呢?

我請教陳方。陳方說,大約當年夜來,關了城門以後,要給這門上加一道關子,也就是民間所說的那種“門關子”。不過這城門的門關子,大約像一根椽那麼粗,那麼長,所以得兩個守門人抬了,擋到門上去,那舀窠子,就是卡這門關子的地方。

說了城門,再說木塔寺院子當中,那兩棵龍爪古槐。兩棵古槐,一東一西,站立在園子的道路兩側。那樹十分粗壯,大約得4到5個人挽起手來,看能不能合抱。樹不算高,約有10米吧。這不高的原因是它是龍爪槐。所謂龍爪槐,大約是當年栽樹的時候,將樹頭埋在土裡,當根來用,將樹根露在外邊,讓它當樹冠一樣長。這樣那冠長起來,枝條就像一個一個的龍爪,然後整個樹冠,氣象森森,張牙舞爪,十分不凡。

據說這兩棵樹是隋文帝楊堅與他的皇后獨孤氏一人一棵,種的“夫妻樹”。這個獨孤氏,當年好像也是一個極有權勢的女人。歷史上把她與隋文帝,合稱“二聖”。這木塔寺的雙塔,其實就有個日月經天,二聖並立的意思。

叫我詫異的是,這兩棵龍爪古槐,長得如此蔥蘢,如此茂盛。一千五百多年的樹齡,還如此青春勃發,還真叫人吃驚。西安城中,類似這麼高齡的古槐,大約還有那麼有數的幾棵。但那幾棵(比如西門外的那一棵) ,都已氣息奄奄,彷彿是靠藥物維持的植物人一樣了。

這大約與這一塊地面的地氣有關,與周圍的環境有關。這個叫木塔寺的地方,西安市給這裡成立了一個木塔寺苗圃。現在這苗圃劃歸高新區。因此這個院子裡,鬱鬱蔥蔥都是樹木。因此四周那些地面,均為世俗氣息,獨這地方,始終是一方淨土。

這兩棵樹木奇異。更奇異的是每棵樹的根部,卻臥著一個石雕的大龜。這一個龜有幾噸重。看起來,龐大的一棵樹,像是被龜駝著行走似的。

我們去看時,一隻龜還在那樹底下臥著,另一隻龜,不知道到哪裡去了。陳方有些急了,她說上一次她來看時,龜還在。這樣我們滿院子尋找,終於在院子裡靠近北門的地方,找到另一隻龜。陳方安頓看的人說,要看好它,不能讓人偷走了。這是文物。

說了這樹,再說木塔寺北邊的那座寺廟。這寺廟如今還有香火。它所以沒有像其它的寺廟一樣被黃巢燒燬,被這歷朝歷代的火災所焚,原因正像那城門洞子一樣,它是用石頭砌的。

它的形狀和修砌用的不規則石塊,更像陝北的那種窯洞。現在諾大的西安市中,這種石砌的窯洞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是不是隋唐年代的西安人,也住這樣的窯洞呢?我們不知道。

這雙塔遺址,這城門洞兒,這龍爪古槐,這石砌寺廟,它們組成了雙塔寺的風景。在這個人慾縱橫的世界上,為西安這塊古城,留下了最後一道老風景,一塊活化石。

我想這正是它的價值。現今我們建了許多仿古建築,這些建築雖然足以亂真,但它是假的。一塊兩千年前的磚和一塊今天剛出窯的磚,那感覺絕對地不同,一幅永泰公主墓中出土的壁畫,和現今那些塗著現代色彩的仕女圖,絕對是兩樣東西。

隋朝是中國歷史上一個短命的王朝。那楊堅後來是被兒子楊廣殺死的。殺人現場在今天麟遊的九成宮,葬埋則是葬埋在楊家陵(那地方現在易名楊凌)。獨孤氏是不是也被殺了,我對這一段不甚了了。

不過那個隋煬帝楊廣,雖然在歷史上有大惡名,但卻是一個有為的皇帝。楊廣一生幹過幾件大事。第一件事是修運河,有了運河,才有了後來的中國繁榮。第二件事情則是在甘肅武威那地方,召開過一次萬國通商大會。那大會大約就像今天我們的廣交會一樣。

楊廣臨被殺前半年,在洛陽,聲色犬馬之中,摸著自己的脖子,對周圍的美人們說:這一顆好頭顱,不知道將來要被誰割了去。楊廣這句傳了一千多年,終於傳到我耳朵邊的話,叫我聽了,總覺得有一種無盡的悲哀在內。他什麼都知道,但是無力迴天,所以這樣說話。從這句話中,我總覺得,他是一個大聰明的人。這樣一想,我就又會覺得史學家為我們所定型的那個暴君形象,裡面是不是有很大的偏見在內。

不說了。

在西安這個冬日的早晨,陽光正亮,我為木塔寺,為如今籌劃木塔寺改造和建設的高科集團園林公司,寫上以上的文字。我希望世事無論如何變幻,為歷史負責,為西安市民負責,為子孫負責,我們要保住這個園子,這個塔址,這一方淨土。我們要讓那兩棵龍爪古槐,樹影婆娑,再活它一千五百年,繼續蔭及我們的子孫。

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我說這句話時,渭水那古老的水流,正在西安城北,喘息著向前奔流,發出它千年不改的歌聲。

2006年12月19日 西安

高建群

責 編丨龐阿倩

審核丨趙梓希 吳漢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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