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的新屋落成邀我回家,我到老屋里徘徊踟蹰,感慨万千

三哥的新屋落成邀我回家,我到老屋里徘徊踟蹰,感慨万千

三哥在电话里问我,双休能回来么?他不说是新屋竣工,也不说是乔迁誌喜,只说是:“舞(做)了几桌饭,简简单单,请大家来坐下子,喝一杯酒。”并特别强调:“……不收礼哈!”我就知道,一定是大侄子新屋落成,大概要办乔迁喜筵了。

印象中,三哥一辈子做过两间屋。“间”者,一户居一屋,老家口语称:“一间屋”。

祖上开基七百了,村里老屋的格局,除众厅、房厅外,通常都是长不过二丈七(约九米),宽不过一丈二,每间屋只有前厅和后间,后间因太小,安放一床一柜,几无转圜的空间,连灶台都很难安置了。至于孩子们住哪儿,普遍的做法是,倘若孩子还小,一家几口挤一个床上,等孩子大起来,就在木板楼上搭一个草铺,孩子越多,草铺越多。全村三四百间屋,清一色的青瓦木楼,通通都是木材加构,所有的屋相贯相连,或巷弄相隔,有序而又错落。桃树、李树……红花、白花……四时往复,傍水绕村;六七棵古樟树,日夜守护着村庄。

祖先在这里生息繁衍,至我父母一辈子,拼尽所有,也只做了两间土砖屋,形制、大小,都和老屋一模一样。他们做第一间屋,大约是1980年。先是,1966年春,父亲从分宜的大岗山买了三十余根旧房料,外加一根大杉木,扎了一个木排,沿着滔滔的袁河之水飘下来。那个傍晚,夕照满天,父亲蓑衣斗笠,身披夕阳,手撑竹篙,将木排缓缓移靠岸边的情景,至今依稀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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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十七岁,二哥十五岁,三哥十三岁,我也七岁了,还有两个弟弟相继出生。父母为儿子们的将来计,拿出蚂蚁搬家的功夫,着手营造这第一间新屋。木头买回来了,就要预备黄土、沙子……村里的老屋好像是用山上的红壤土筑墙,一些断垣残壁墙表剥落,墙体都呈土红色。现在,乡亲们就地取材,在空地上铲开杂草、泥巴,至一米深左右,再挖取地下的黄土。挑沙也一样。每天早晨,父亲带着哥哥们先去挑几担,听到钟声便去上工,中午不休息,晚上挑到更深人静。不久,一个小土堆堆起来。

陡然的一场运动,有如涛涛洪水,父母亲都被卷进去。做屋的木头被抄家没收了,做了集体养猪场。1979年,养猪场被拆,勇敢的母亲不管三七二十一,带着二哥,冲破阻拦,把木头如数搬回来。

木头已归原主,先前的那个黄土堆也依然在,只是,它沉睡得像一块铁板,等待着主人来唤醒,来添加足够的黄土和沙石。

时序初冬,晴空万里,却如阳春,父亲穿一身破旧的衣衫,拿着铁铲,挑着畚箕,带了儿子,重又开起张来。左邻右舍,本家人等,也都操起家伙,主动来相。老传统了,我做屋,你来帮,你做屋,我来帮,世代沿袭。场地上聚了很多人,挑沙的挑沙,推土的推土,来来往往的,一帮就是一整天。人多力量大,沙土很快堆成了一个小山包,足够做屋了。父亲又赶快买来石灰,用独轮车一车一车推回来,埋在沙土堆里,浇透水,让石灰化开。

接着筑土墙,筑一米多高。

鸡叫头遍,天上有一个大月亮,挂着银丝,大樟树吹来习习的凉风,父亲母亲起床了,做着筑墙的准备。天大亮,紧挨着家里的老屋,乡亲们再次聚齐,架起墙石板(筑墙用的夹板),拿来顿棍(夯木)。挑水的挑水,拌沙子的拌沙子……沙子拌好,装畚箕传递,倒入墙石板。墙石板两边的人排成两行,手握顿棍,使劲砸那沙土。墙石板内轰轰有声,顿棍此起彼伏。筑完一层,再筑二层,再筑三层……墙高起来,那个沙土堆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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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制土砖。我们兄弟很羡慕别人家做青砖瓦房,可是我们穷做不起,只能羡慕而已。连续的晴日,选一块稻田,挖干净所有的稻蔸,杂草,放满水。红霞满天,父亲牵一头牛,拖着犁耙,将稻田深犁,细耙,将土坷垃踩烂,至浆糊状,再耙平。泥浆沉淀,水气渐干,泥土板结,即拿一块光滑的大砸板(夯板)将泥土砸紧,砸实。早、中、晚,父亲都手握砸板,一遍一遍地砸,砸得紧紧的,砸得结结实实。父亲时刻小心着,防止泥地开裂,哪怕裂开一条小缝隙,也要赶快换小砸板,狠狠砸,砸密实。十天或半月,泥土已经铁紧、铁密,光明如镜。可以撬土砖了。薄薄的、锋利的锹铲切割出土砖的模块,再一块一块用撬铲撬起,一行一行在田中码起,再盖上稻草,使晾干、晒干……

万事俱备,起屋。泥工、木工、各色人等到齐,砌墙、架梁、盖瓦……从前的老屋,房、梁、楼齐具,严丝密缝,走在楼板上,咚咚咚像鼓响,此时的屋,大多没钱做楼板,只能做屋架。人们站在屋里,看得见少量的楼梁,却不见安上楼板,视线直见瓦顶。这样的屋,能够遮风挡雨、安身立命,已经很不错了。

然而,母亲是一位巧妇,为了不负众乡亲,不负前来帮忙的人,母亲于三天前,早蒸了一缸糯米酒,正好起屋这天起缸,揭开盖,浓浓的香气直透肺腑;又炸几锅糯米油枣,炸得橙黄橙黄的,香气也无孔不入。乡亲们帮忙做屋,母亲不用管饭,但想方设法管点心;人工不付现金,给工分,年底结算在我家总工分里扣,补给帮工的众社员。每每忙至半午,大家休息一会,母亲便端出点心,众人樟树下坐起,喝一碗香甜的糯米酒糟,吃几颗爽口的油枣。别人家做屋,没有这个点心,众人大夸母亲,都笑眯眯的,抹一抹嘴,继续努力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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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十四年,父母的第一间新屋终于做起来了,很快成了大哥的新房。

世代更替,转眼轮到子孙们做屋了。1980年代,子孙做屋都还是照着老屋的格局做,基本一模一样,进入90年代,人们很快改做新式楼房。

三哥做第一间屋,是在1998年。结婚十几年了,三哥辛勤种地、种菜,去工地做小工,节衣缩食,好不容易积攒了八千元,开始实施他酝酿已久的做屋计划。

三哥新婚时,也是用父母的第一间新屋做新房。大哥结婚不几年就做了两间新屋,他就从父母的房子里搬出来,正好给三哥用上了。三哥在这里一住十几年,两个儿子都大起来。可是,快二十一世纪了,八千元,怎么够做一间新屋?三哥说,边做边像吧。

三哥做屋时,我不在故乡,没有亲见他做屋的过程,但每每回家,听他三言两语亲诉做屋的历程,却能体会他与父辈不同的艰辛。

1998年,做屋要批宅基地了,本来,批宅基地只需三千元,他却花了七仟。交上七仟元,剩一千元怎么做屋?只能跟村委会协商,暂欠着。大哥是村主任,此时正为村里的事与村一把手发生争执,一把手大骂大哥,还要打他。三哥挺身挡在中间,挽起袖子,说你动手试试。一把手挥手冲过来,三哥伸手一掌,一把手趴下了,他的宅基地就非要七千元不可了。

建材、工艺、施工诸事,都在不知不觉中变起来。黄土仍然到地下取,沙子却去河里捞,还开始用钢筋、水泥了。一个最明显的变化,市场经济了,村里除了少数留守种地者,多数人都外出打工去了,谁家做屋,都无法像从前一样,有那么多强壮劳动力自发来做帮工。三哥和三嫂是留守种地者之一,点点滴滴的事情,都只有靠自己。

三哥带着三嫂开工了。两个儿子都在深圳打工,不仅没有邻里乡亲帮忙,两个儿子也指望不了,但三哥这时有一台手扶拖拉机,他带三嫂到十几里外的山上运来红壤土,再到袁河边运来沙子,石灰场运来石灰等等。三哥在建筑工地摸爬滚打多年,几乎像全能运动员一般,工地上什么活都会干。这时做屋不用筑墙了,只需打墙基,就不需要搞“群众战争”。和父亲一样,三哥做屋也是闻鸡起舞,夜半而息。做屋时,晚上也有一个大月亮,只是,此时月依然是那个月,却又不是那个月,人就更不同了。没有左邻右舍来打帮,三哥就是孤身奋斗的样子,他和三嫂拿出燕子衔泥,工蜂筑窠的精神,挖好墙脚沟,将红壤土、细沙子、精石灰,一铲一铲拌好,倒入墙基。村里没什么人影,宅基上就他们两个人,当然也没有号子,没有众人拾柴火焰高的热闹了。太阳底下,他们两个人,顶着烈日,汗流浃背。没有搅拌机,没有振动棒,他们就用土办法夯墙基脚,或用脚踩,或用顿棍顿。把拌好的沙土倒进去,两人各穿一双雨靴,一边顿,一边踩,一层一层,把墙基踩得严严实实,基础就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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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直接在墙基上砌墙砖。请来泥瓦匠,由泥瓦匠自行组团队三五人,砌墙架屋。泥工一天管两餐饭,工钱是十九元五角一天,小工大约少一半多。为了节省开支,三哥和三嫂尽量不请小工,搭脚手架、挑砖、拌沙、混凝土拌浆,送沙送桨,杂务……都是尽量自己来。最忙的时候,再请小工三五人。无法想象,这样的工作量,心中要有怎样的强大,才能不倒下去!

三哥做这间屋,亦可谓一波三折。做完第一层,彻底没钱了,还欠了一些账。工程停下来。三哥放下做屋的事情,又拿出所有的力气,继续精心经营他的菜地。新千年之际,正好赶上了好时候,不光风调雨顺,社会经济也非常活跃,菜地收成颇好,收入也颇丰;早晨忙完菜地的事,三哥抽身又去镇上、市里的工地做零工,搭脚手架,扛预制板,扎钢筋……没日没夜的。两年后,好不容易又积攒了八千元,三哥收拾场地,准备重新开工。连襟姨姐夫却来了,说有一个赚钱多的好机会,去海南种菜。姨姐夫说,等在海南赚了钱,资金足了,回来一鼓作气,一口气把新屋做起来,岂不好?姨姐夫三寸不烂之舌,说得三哥动了心,带着八千元就去了。安顿好,租好地,播下种子,种下菜。可是天不助人,这一年,海南奇罕无雨,种下的蔬菜纷纷干罕而死,三哥血本无归。

三哥无比懊恼地回了家。然而,生活不允许三哥被失败所控制,更不允许因失败而颓废消沉。他像一个拉车的人,不太懂得看路,却也没什么复杂的心事,懊恼丧气只是暂时的,三哥也轻易不会被挫折所打倒。回家还没坐热板凳,三哥就振作精神,思量着把损失补回来。正好,以前的伙伴知道他回来了,赶紧来邀他去市里做混凝土搅拌。这时,工地的零工工钱涨到一百一十多元了。三哥不顾一切,吃在工地,睡在工地,白天黑夜连轴转,半年时间,第三个八千元又有了,或许还不止吧。

整整七年,三哥把新屋做起来,占地110平方米。房子不再是“间”,而是“栋”,新式楼房了,共三层。第一层,一厅、一卧、一饭堂,一厨房、一猪栏。农村个体渐渐不养猪了,三嫂就在这里养鸡养鸭,每年几十只鸡鸭,都肥肥的,四季三节,儿子们打工归来小憩,三嫂把鸡鸭宰了,美美的吃一顿。至于二楼、三楼,一共六间。后来,两儿子都成了家,生了三个孙女儿,一家住一层。

三哥做第二间屋,其实是为大儿子掌盘的。大儿子初中毕业,本来可以读师范的,通知书都到手了。然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儿子不肯去上师范,吵着要学裁缝。学了两年,跟着南下大军去了广东。服装厂一线做起,慢慢做到主管经理,娶湖南常德的女子为妻。二儿子学厨,渐渐独当一面,娶湖北的女子为妻。

2016年,某日,三哥的大儿子打电话来给我说,叔,我想在家里做屋,要得么?我说,你们夫妻都在深圳,想清楚了,将来要在哪里安家,会不会回……云云。我的意思是,我不太赞成他们在老家做屋,建议他们想长远些。可是,大侄子主意已决,非要要把房子做在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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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这次替儿子做屋,轻松多了,许多事都不要亲自动脑,也不需要亲自动手。找一个包工头,把什么都交给他,泥工、小工等等,都由他带来,包工不包料,也不管饭。钢筋、砖头、水泥、沙石外,很多材料都是儿子媳妇在深圳网购,发过来,三哥签收,交付包工头施工即可。除农忙时节、等工等料、休假外,前后施工不足七个月。

大侄子的新屋占地130平,也是三层。一层门前两根貌似罗马柱;进门一间大门厅,一侧室,一过道,一厨房兼餐厅,一浴室,还有一个车库;二层一大客厅,一主卧连带大浴室,大储物间;一孙女卧室,一客房;三楼一间书房兼其它。乔迁前,房屋装修一新,琉璃瓦,瓷砖贴墙,大客厅液晶彩电,浴室浴霸、热水器……像城里的房子一样,应有尽有。头天傍晚,通红的夕阳下,一辆现代轿牌车开进车库,侄子侄媳都回来了。

乔迁之喜那天,我如约回了老家。喝完喜筵,我独自去看老屋。老屋全被新屋包围,周围是再造的新村,村内是寥寥无几、摇摇欲坠的老屋。踏着新修的水泥道路,我到老屋里徘徊踟蹰,感慨万千。

不久的将来,这里将彻底拆除,重新规划,老村古老的样貌,即将永不可见。


三哥的新屋落成邀我回家,我到老屋里徘徊踟蹰,感慨万千


作者简介:李梦初,笔名春仔,1984年学写散文,2013年重新执笔。现为江西省宜春市作协会员,《西南作家》杂志社签约作家、《蜀本》杂志签约作家。曾获第二届“立新杯”(2015)《新余文学》奖第一名,《仙女湖》创刊十周年散文二等奖。散文《年的记忆》入选江西作协2017“春节里的中国”主题文学征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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