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那一年,大唐著作郎顧況正在官署裡不停地批閱公文。
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走進來,向他施了禮,恭恭敬敬地遞上了自己的詩稿。
顧大人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詩稿的封皮。封皮上工工整整地寫著三個字——白居易。
他撇撇嘴,冷著臉說:“長安米貴,居大不易。”
這話語裡的戲謔成分,白居易聽得明明白白,但他沒有說話,只是規矩地站在一旁。
顧況捧著白居易的詩稿,漫不經心地翻開了第一頁。隨即,他的眼睛裡亮了一下,剛才疲憊和不耐煩的神情也一掃而光,走到白居易面前用極慈祥的語氣對他說:“有句如此,居亦何難?老夫前言戲之耳!”
之後,顧況逢人便大讚白居易的詩,很快,少年白居易便名震京城了。
然而,這一切沒有讓白居易膨脹,他深知自己該做什麼。在一次文人鹹集的聚會上,他宣佈他將暫別大唐詩壇,回到家鄉繼續讀書深造。
在眾人的不解與疑惑中,白居易離開京城,十二年後,他再次回到這個地方,一舉拿下了新科進士。
而當年那首讓顧況眼前一亮的詩,也是讓白居易一夜成名的詩,便是那首我們熟悉的《賦得古原草送別》: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公元803年,三十二歲的白居易正式踏入朝廷,走進了政治。
國家劇烈震盪的時刻,文學也絕不甘示弱。於是白居易高喊:“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
新樂府運動就這樣開始了。
他要用最高貴的靈魂,寫最通俗的詩。
當白居易聽說皇帝也是一位“文藝青年”,因為喜愛他的詩而提拔他時,他想到了那個“高山流水”的故事。他以為憲宗皇帝是他的“子期”,為了報答他,白居易決定儘自己言官之責,同時也完成少年時的理想:為山河高呼,為蒼生吶喊。
《觀刈麥》後又寫《賣炭翁》,白居易手裡的一把刀,劃破大唐表象的繁榮,割破所有虛幻的美夢,露出血淋淋的現實。
從秘書省校書郎到盩庢縣尉,再到翰林學士、左拾遺,白居易在京城的十年,寫下無數針砭時弊、諫喻朝政、反映民生疾苦的詩歌。
“或許做夢時誤會了自己,否則怎麼能有醒來後的孤獨。”白居易這一生誤會的不是自己,而是當時的憲宗皇帝。
他以為皇帝從他的詩裡讀懂了他的抱負與理想,殊不知,皇帝只是欣賞他能作詩作文章的才華,希望他為大唐的繁榮氣息錦上添花,而這些反映社會現實、針砭時弊的詩歌卻扯疼了唐憲宗那根脆弱的神經。
於是,憲宗皇帝向大臣李絳抱怨道:“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無禮於朕,朕實難奈。”
儘管因為李絳的勸解,憲宗沒有對白居易動手,但白居易這個人在憲宗的心裡從此不再美好。
被罷官,被貶黜,是遲早的事情。
幾乎是一夜之間,白居易從中央監察部官員,淪為江州司馬。
他離開京城的那天,大街小巷單曲循環著一首歌:“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是他的《長恨歌》,是他留給長安城的不朽,也是不休。
隻身來到江州,白居易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這種孤獨,不是舉目無親的羈旅之愁,也不是走下神壇的蕭條黯淡,而是一種理想破滅的絕望。
一個人的時候,他思考人生:領導“新樂府運動”,提倡詩歌反映現實,拓寬詩歌領域,發展文化。諍諫政事是盡他言官的職責,作諷喻詩歌更是他作為具有話語權的公眾人物的使命。
這一切,都沒什麼不對。
然而,無錯又為何落到今天這般田地?
到江州的第二年,京城已不怎麼談論他的名字了,因為大唐從來不缺詩人。
但有一個朋友沒有忘記他,不遠千里來江州看他,給他的生活帶來了一絲暖意。朋友停留數日,將起身回程。
在送別友人的深秋的夜晚,白居易結識了一個琵琶女。僅僅兩曲作罷,琵琶女對白居易敞開了心扉,一番話讓他陷入了無法自拔的沉思當中。
一個是過氣的歌女,一個是被貶的官員;一個當年在樂團風生水起,一個曾經在詩壇叱吒風雲;一個現在被丈夫冷落,一個如今遭朝廷遺棄。
兩個人是那樣的不似,又是那樣的相像。
這是上天有意的安排嗎?不然,怎會在這茫茫的江邊遇著另一個自己呢?
白居易再飲一杯酒,寫了一首《琵琶行》。
在場的人都哭了,眼淚交織在一起,匯成那句話——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人生總是出其不意。
白居易青年意氣想要作為時,擺在他面前的總是坎坷;而到了晚年,官運卻又不請自來了。
朝廷重用他,太子也關照他,可面對官場上那些相爭的朋黨、專權的宦官、所有的烏煙瘴氣,白居易那顆高貴的心已無力和他們周旋了。辭官,歸隱,獨善其身,洛陽的香山寺裡有他的靈魂與他的詩。
回顧這一生,有十六歲名滿京城的輝煌,也有被莫名其妙貶謫江州的無奈;有被世人冷落的孤獨,也有與琵琶女一見如故的惺惺相惜;有“詩魔”與“詩王”的成就、新樂府運動的偉大,也有被世人詬病膚淺的灰暗。
每每想起這個撐起中唐詩壇的巨人,我的腦海裡總迴盪起兩句話:一句是在他十六歲時,留在著作局的“春風吹又生”;一句是在他經歷世事滄桑後,在一個初冬的夜晚,備下火爐溫酒,問他的老朋友劉十九“能飲一杯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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