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虛構:誰知李增順?_____

非虛構:誰知李增順?_____

1)

我家墳上冒過青煙,是真的,不過是在很久以前。

牛逼不可以亂吹,可確實是真的。在我小的時候,祖父就一遍遍講給我的。

我的祖父李增順先生,今年(2019年)一月去世了。

我的女兒,今年九月出生了。

如果我不說,誰會知道李增順?連我最親愛的女兒都不知道他。

他走在了我女兒的前生。他被埋在了出生的村莊裡,形成了一個荒草冒尖的土丘。這裡距河間城北八里路,村子就叫“八里鋪”,這可是“八百年前”丈量的距離了,如今還有不到一里就是高樓疊起的城市。

我的女兒不知道李增順不要緊,我怕不久的將來,連我尋找他的影跡也會迷失。

非虛構:誰知李增順?_____

李增順 青年照

2)

有出傳統京劇叫《大保國》,講得就是老李家的故事,不過那是戲曲化的,藝術效果把李良糟改得很壞。李良的確不是個好東西,在女兒李妃成為李太后以後,他霸佔了很多土地,其中有塊風水好,這是《明史》上的。

祖父還給我講過,李良後來很膨脹,吃飽撐得想當皇帝,半條身子都化成龍形了,結果被他遺棄的術士砸碎了龍眼,最終沒有成為九五至尊,這是神話了的。李良死後,埋葬在了八里鋪,這是真的。

當初那片墳地裡被擺滿了石人石馬,很高很高的那種,綿延百餘米。幾百年以後,那馬也是可以騎的,祖父說他就騎過,還騎過石人文官的帽翅兒,石人武官的脖子,還看到過墳地夜裡閃映著的青光。這統統都是真的。

再好的風水,也無法改變這個頹弱的家族,就像青龍白虎也保全不了北平城。民族多災,山河多難,就連那個沒有文化的女人也不再迷信天力或神助,為了吉祥,他的母親給祖父起了“增順”這個名字,還覺得不夠牢固與安全,又補上個小名兒——“鐵栓兒”,預示牢牢栓住了好運,畢竟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孩子,她是個悲慘的女人,叫劉素勤。

這個悲慘的女人,長在段李莊村的一家富戶,女子無才,她不大認識字。父親劉某某是個敞亮人,做些生意,手頭寬裕,後背簍子裡常備著餘錢,在集市上誰都可以自行抓取幾枚銅板吃頓飽飯。有時候半夜進城出城,就給值夜的差人向牆上扔一吊錢。劉家有個好口碑,所以這個悲慘的女人,賢惠也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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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母親 劉素勤

3)

祖父成長的年月,鬼子盤踞著半個中國,他先上過幾天私塾,也學過幾句日本話,還給鬼子溜過馬。他那時六七歲,害怕東洋馬,再大點的孩子都能騎馬奔騰了,可他始終不敢,準確來講從生到死都沒那份悠閒,卻總被命運溜來溜去著。

他人生迎面而來的不幸,是根本沒有體味過父親的保護和溫暖。祖父出生沒幾天,他的父親李炳章就逃離了這裡的鄉村和土地,跟著一支過境的國民黨軍隊去努力掙脫既定的命運,奔向未卜的前程。

可他運氣極好,聽說是在重慶做了官兒。

做官以後,他理所應當地搬進了嘉陵江畔的別墅,一同入住的還有另外一個女人。經他同事劉紹先介紹,有位重慶姑娘劉立明,和這位有婦之夫結婚了。他的良心,終歸沒有忘記沉陷在敵區硝煙中的另一個妻子和他唯一的孩子,在本不契合的時機,把本該沉默的真相還捎回了鄉里,證明他還活著,而且活著得很好。

他確實好過,從刀頭舔血的部隊調去了重慶火車站任職,和馮玉祥的某個兒子成了公辦上的好友,藉此求得了馮將軍一幅字:

抗戰必定勝利,妥協即將滅亡。同他交好的另一個朋友,是從北京逃難到重慶的讀書人,人們都稱呼為“葉先生”,他有兩個女兒,一個“溥琴”,一個“溥敏”。常有好事的閒人讓“葉先生”講講老北京的軼事,他總會擺手連說:大清早就亡了,早就亡了。

種種這些熱鬧,是孤立於亂世之外的世間悲苦,滑稽到一個父親和他的兒子除了血脈上的親情,再沒了任何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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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親 李炳章

4)

我的祖父沒有享受過他的父親帶來一絲一毫有關愛的雨露,這萬幸成了他日後避免淪落更悲慘命運的重要原因,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他真該感謝一位國民黨父親的絕情。

窮苦是根植於祖父童年,乃至穿透人生的記憶。十五歲時候,他病了一場,本是不致命的事,卻也無能為力的危急到了生命。

那個可憐的女人,孤守住她可憐的兒子,被迫清空躺櫃做為備用的棺槨。可是他的兒子命硬,或許與那栓勞好運的名字有關,一些解說不清的非科學性常規,使他不忍丟下無依無靠的母親,奇蹟般地又重獲了新生。不過從此他的頭髮像絨毛一樣柔軟又永遠的失去了光澤。

祖父以非常人般毅力苦讀,考了全縣第二名,頗為遺憾又如願地上了不交學費又發糧食的河間(初級)師範,之後又讀了中級師範。讀書的時候,祖父為了不餓肚子,先要盛半碗飯飛快著吃完,再去盛上滿滿一大碗,這是他難能可貴的一次“狡猾”,讓他一生都難以改掉了熱湯熱飯都要飛速吃完的習慣。

現實的困境,逼迫他強制結束了一條漫無邊際的求學道路,從此教書像是成了不可再抗拒的命運。

當時河間師範的名氣很大,有些教師是被打成右派的高級文人。有位失意的書生北大地質系畢業,他因性格得罪了一個時代,所以從北京一家報社貶謫來到河間教書。

這位先生,曾在河間師範教授國文和歷史,那些內容化成我的祖父日後彰顯深厚功力與終生受益的學識。先生在北大的時候,和考古學家裴文中同窗唸書,可他對裴先生的人類貢獻並不滿意,課堂上就講人家的壞話:那小子功課不太好,就在北京山裡發現了個死人腦袋。


5)

每年麥子熟了,祖父都要請假回家勞動。頭天晚上他對著大伯說:我夢到爹回來了。他大伯罵他胡說八道,說解放幾年了也沒音訊,你爹早就死了。結果第二天他爹真的回來了,還是並不風光的回來了。

祖父跟著大伯在地裡收麥子時遇到了陌生的父親。大伯認出了弟弟,他並不認識父親。他父親當年兩手空空著離家,而今兩手空空著又回家,除了多了那幅馮玉祥的字畫,剩餘的就多出來了那個重慶女人。

聽說他並不是變成窮光蛋了才回家,重慶解放以後,執意沒有跟著敗寇南逃,是在外面又蹉跎幾年後才決心回來。

他把多年來積攢的金子銀子都塞進了雨傘的竹筒裡,堆了滿滿一車,裝扮成商販樣子,打算躲過山水路上不可預知的風險,卻仍遭遇了強盜,最終一把雨傘的全屍也沒有保全。

如今我不再知道那個遙遠的真相,是他真的決定回家後堆滿了雨傘,還是另一種人性的恐怖,堆滿的雨傘施劫後才被迫回家。今生註定使我不能得到質問長者的機會,以後到了天國我也會去問。不過祖父曾堅定地告訴過我了,他的父親從沒有“臺灣”的念想,他堅信那是一個心中有愧的父親,但這些並不足以打消我的疑慮。

好歹是回家了,不單單是他,而且是他們。我的祖父不過是個被動的孩子,他只有順從的權力,真正的受傷者是他的母親。她忍受了王寶釧式的十八年苦等,不能接受這個男人對她沒有一丁點的尊重,她不識字,從沒出過門,一氣之下去了北京,隱忍幽怨著做了十五年保姆,在李國珍護士家裡時間最長。這對名義上的夫妻,分別至死再沒有真正意義的生活。


6)

祖父畢業後在詩經村中學簡簡單單教書,又簡簡單單地娶進門了祖母。我的祖母家是光榮無比的八輩貧農,世代務農,她的父親是馮國璋家裡的長工,她的兄弟有的淹死了,有的餓死了,僥倖活過來的,靠吃燒火作柴的山藥腕子,中藥功效的野草根子度過了多年最困難的年月。但她們家是純正血統的貧農,腰桿挺得倍兒直,祖母還是當地拖拉機站上的工人,就這樣家徒四壁的兩個人結婚,一位無產階級出身的工人,嫁給了一個沾滿歷史汙點的臭知識分子,這嫁自然是下嫁。

以後他們用每月不足60塊錢的工資,承擔起了贍養兩個家族的負擔,要撫育子女,也要照顧老人,偶爾接濟他大伯家的眾多孩子,使兩人本該闊綽的工資分攤到了十餘個人頭上,祖母認命,祖父更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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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增順和呂服從(祖父和祖母)

那場運動開始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不滿兩歲時,死掉了。女兒送去了八里鋪老家寄養,大兒子由祖母的大姐照看,他們只把吃奶的小兒子留在身邊,四散分離。

祖父的大兒子仍在不滿兩歲的時候病倒,發燒沒死,萬幸燒壞了身子,落下終身殘疾。這次他不再認命,一人背起孩子用腳步丈量著距離四處亂撞,去廊坊看,去衡水看,去山東看,找中醫,找西醫,也找神醫,只要聽說有效果,他都背來背去,十餘年都這樣倔強著,頑固不肯認命,終歸沒有完全治癒,後來也認命了。


7)

學生造反罷課,天津師範學院有個系被迫遷址來到詩經村。這裡的熱鬧不亞於天津,任何關乎時代的氣息,風一吹便到了。八里鋪村的石人石馬被砸了,我家墳上也不再冒青煙。不過還好,青不青煙無所謂,聽說百里之外滿清名臣張之洞的陵墓都被挫骨揚灰,這裡馮國璋的大冢才被開棺暴屍,誰叫他是舊社會反動軍閥頭子呢?氣派恢宏的馮家大院,也就此被時代熱血的青年們打砸凋敝了。

詩經村中學的校長又被拎出來帶著大高帽子游街,沒有人的模樣,也沒有狗的尊嚴。學生們折騰累了,就會把校長牽到操場上罰跪,脖子上掛著幾塊青磚。

“打倒李增順”的大字報,在學校裡貼滿了整個世界。祖母千叮萬囑她的母親,學生遊行的時候千萬不要上街看熱鬧,哄騙那位老者說人多不安全。有誰理解至親被拎到街頭等待公判或肆意凌辱的感覺,或許誰就理解了祖母一個女人的無助與不安。有誰理解自己的肉身和人格被交由他人肆意玩虐,或許誰就理解了祖父一個男人的膽顫和絕望。

在他最危險的時候,八里鋪村那些最樸實的鄉民們,聯名替祖父作證,說他從小跟著母親受罪,能有什麼歷史問題?質問的那些憤青啞口無言,我的祖父由此僥倖逃過了一場災難,至少逃過了肉體上的痛苦,至於說身心的,精神的,扭曲顫慄不安和委屈的,一切都顯得可有可無了。

事後祖父用無言的行動,付出一生的努力,表達著對鄉親的感激,他常資助村裡困難的學生,他常幫扶村裡窮苦的老人,他本無抽菸的嗜好,每次回到村子他都要裝上兩盒上等香菸,路上遇到的,田裡耕除的,逢人就發煙點火。再往以後騎上了自行車,他每到村頭就要推車步行,用最笨拙的質樸和純真的方式,感激著草木以外所有沾親和非故的恩人們。


8)

躲過了“初一”,還有“十五”的日子。學校不上課的時間漫長,祖父為了爭取好的表現,就要披著星星拼了命的勞動。可這還遠遠不夠,有兩年時間,他被下放到一個磚窯廠裡做飯,用本該捏握粉筆的手,顛起來了五味陳雜的炒勺。他沒有了工資,只是掙工分,最困難的時候,依靠祖母一個人的微薄薪資養活著同樣這個大家子。祖父又為了多掙工分,白天做飯,晚上仍要下田。日日年年浸溼在晨曦或夜半的水露裡,致使他的左腿遺留下了骨質增生的病患。在他停止操勞退休以後,這條腿迫不及待地變形,早於同齡人就拄上了柺杖,早於同齡人就坐上了輪椅,早於同齡人就癱在了床上,腿都成了折磨他一生最大的病痛。

祖父感覺自己是不幸時代中不幸的人群裡面,不算最倒黴的一個。祖父感覺在逃脫不掉的磨難裡逃脫不掉洪潮的洗礪中,也不算最悲涼的一個。可他的父親就沒有了這微渺的幸運,在驚恐和畏懼中,饒有尊嚴而非體面的自殺了,逃離了人民對他未知真相的審判。

關於他父親留下生命印記,只帶回家裡的那幅馮玉祥字畫,也在三番四次地抄家,三番四次地打人中,被掠走了。

我常會可笑地想,他們這對前世修來的父子之緣,因為父親的薄涼和失責,換回了兒子避免捲入風吹雨打的巨浪風波,只造成了最低限度的傷害,哀其不幸,哀其萬幸,哀其戲劇的演繹,哀其現世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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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增順晚年 於滄州二院

9)

風平浪靜後很多年,我出生,祖父退休,他的三個孩子工作穩定,一切都回歸日常,痛苦都淡忘了。住在北京小湯山養老院的劉紹先老人,還曾給祖父打過一通電話,說你父親其實是名地下黨員,當初我們都在重慶工作,常偷偷給共產黨運輸武器。

祖父當時腿疾已漸嚴重,不便出行,又添了一些久治難愈的病苦,在他的餘生中,由我童年成長到今天的記憶裡,他每天都在大把大把地吃藥,所以關於久遠的東西,歷史終究不會留下他父親的印記,至於黑與白的爭辯,也不再具有任何實質意義。

祖父在師範進修學校的教職上退休,是教授老師們再次提高教學質量的古文老師。記得有次我遠房親戚家的表姐從師範大學畢業後,在即將走上講臺前,特意跑來取經。祖父問她,畫畫怎樣?彈琴怎樣?唱歌怎樣?拉二胡怎樣?拉手風琴怎樣?寫毛筆字怎樣?問得表姐頻頻搖頭晃腦。祖父沒有客氣地講:都不會,你算啥師範生?

祖父教書一輩子,哪怕是在退休以後搞研究,若寫點東西,還可以稱呼為學者,可他並沒有任何關乎個人思想的話語和言論留下,所以充其量不過也就是位老師。

我也曾問過他那個問題,為啥你不寫點東西呢?他說寫過,年輕的時候很喜歡寫,也喜歡記日記,就是後來被反覆抄家的時候,所有東西都被學生們翻出來一樣樣查驗,一頁頁看,索性就把東西都燒了,不寫了。

我唯一保留著祖父的一張墨跡,是在一個兒童節到來時,他送給我的禮物。名叫《我要做個好兒童》,是一首兒歌,曲子和歌詞都是他原創,歌詞是:我要做個好兒童,學習科學好本領;我要做個好兒童,長大為國爭光榮……這種普世的口吻,是不肯含露一絲一毫個人情感和思想的文字,成了他遺留在世間獨一無二的手稿。

祖父創作完成這首歌兒後,沒有用真名字,而是填註上了名叫“李毅”的假名字,準確地說我只擁有了一件署著他假名字的真手跡,而真正署有“李增順”名字的東西,早已焚祭成灰。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沒有在家,所以也就不能在文章中拍照和大家分享這份祖父留下來的手跡,因為我把它藏匿得很深,深到任何家人都找不到的位置。

世界已經安靜了。我感覺這是祖父的大智慧,我感覺祖父早就認命了,我感覺祖父因此重獲瞭解脫,選擇了放鬆,才被允許享受了安寧和晚年遲來的幸福。

祖父彌留之際,飲食極為困難,流食咽不下,嗆著,常噴兒女一臉飯,一碗米粥要極具耐心反覆著喂,常常兩三個人喂上他一兩個小時,如果把這當成工作,沒有比這更累的。

祖父最後一天的日子,在昏迷中,不停吐著一些黑色的東西,從早晨吐到了晚上,我猜是苦水。我抱著他,等他吐完了,看到他的腦袋垂搭傾側下來的那一刻,他是輕鬆乾淨的,也就不再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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