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莎士比亚全集》的译者朱生豪写给妻子的情书,我们能从中获得一股勇气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35期,原文标题《:爱与理想皆为天外星光》,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阅读一本情书集并不能帮助人们解决现实世界的诸多问题,但遥想朱生豪与宋清如十年异地的情谊,在战火中相互扶持、清贫中相互鼓舞的生活,这未尝不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勇气。
阅读《莎士比亚全集》的译者朱生豪写给妻子的情书,我们能从中获得一股勇气

朱生豪


似乎历来作家的情书都逃不了被语录体化的命运,说起翻译家朱生豪的情书,人们往往想到的是“醒来觉得甚是爱你”“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等句子。美则美矣,却仍旧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宋清如本人对这些信件的认识可谓大气而深沉:“这些残存的信件,既非学术研讨,也没有政治宏论,时代的脉搏极为微弱,无非是个人生活的叙写、情绪的抒诉,以及读书的心得、电影的观感、工作的记述。但是,就前后综合而言,其中有着鲜明的发展变化。从颓唐、苦闷、无聊转而奋发努力,其中贯穿着的主导思想是他的事业心。”她更希望读者能够通过这些信件“认识理解一个30年代的知识青年在那特定的时代中独特的思想和生活历程”。

1932年,出身名门望族的宋清如辞去家中为她定下的娃娃亲,前往杭州之江大学求学。入学不久后,出于对诗歌的钟情,宋清如参加了“之江诗社”的活动,但因为不了解诗社对旧体诗的偏爱,这位中文系的才女刚来便碰了钉子,一首半文半白的“宝塔诗”被诗社的“老夫子”们不屑一顾。唯有一位男子读了以后,“带着微笑把头低了下去”,他就是宋清如后来的挚友与丈夫——朱生豪。

几天以后,朱生豪同宋清如去信一封,附上了三四首他的新诗,请宋清如指正。一来一往,两人便养成了写信交流诗歌创作的习惯,而后,才子佳人自然而然地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不觉之间早已结下深重情谊。1933年,朱生豪从之江大学毕业,前往上海,任世界书局英文部编辑。毕业不久的他给宋清如去信《鹧鸪天》三首,一句“不须耳鬓常厮伴,一笑低头意已倾”便诉尽心中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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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如

与此同时,这也拉开了两人十年异地的序幕。这期间两人一直通过书信互诉衷肠。对于这些一笔一画写就的信件,宋清如一直悉心珍藏,只可惜在抗日战争中和后来的“文化大革命”时期,大量书信要么散佚要么被毁坏,只留下了1937年之前朱生豪寄给她的书信,但也多达306封。两人辞世以后,他们的儿子朱尚刚将这些书信以时间为序集结成册,也就成为我们现在看到的《朱生豪情书全集》。

和许多有志青年一样,刚刚进入社会的朱生豪同样怀抱着满腔热血,他的诗作《别之江》何等洋洋洒洒,“从今天起/我埋葬了/青春的游戏/肩上/人生的负担/做一个/坚毅的英雄”。可是,一到上海,机械的工作、单调的生活、困窘的经济,使他看不到前途出路,他反复同宋清如倾诉自己的郁结:“天!我愿意烧,愿意热烈,愿意做一把火,一下子把生命烧尽。我不能在地窖里喊忍耐,一切是灰色的难受。……生活的孤独并非寂寞,而灵魂的孤独无助才是寂寞。”

1935年被称为上海新闻出版界的“翻译年”,也是朱生豪人生重要的转折点。当时,同在世界书局工作的詹文浒颇为赏识朱生豪在诗歌上的才华和中英文双语的深厚造诣。在他的鼓舞下,热爱莎翁的朱生豪决定从事莎士比亚戏剧的翻译工作。他四处搜集各种版本的莎剧,加以比较研究。他在写给宋清如的信中不厌其烦地介绍莎翁的《泰脱斯·安特洛尼格斯》,大谈卓别林的《摩登时代》,从雪莱到劳伦斯,从《雷雨》到玛琳·黛德丽的电影,无所不谈。“一天说不上一句话”的朱生豪不爱找朋友聊天,唯一的消遣便是给宋清如写信。因而他的许多文艺观点便体现在这些信件中。

1936年,日本侵华的步伐步步紧逼,时局日趋紧张,书局里更是一片萧条,但朱生豪信中写道:“世上如若有可恋的人或事物在,那么这生无论怎样痛苦也是可恋的。”对宋清如的爱和翻译莎剧的理想成为他生命的支点。对于前者,他的浪漫与肉麻一丝不减,“要是我不欢喜你了,我的灵魂将失去了和谐”。宋清如毕业前夕,他还专门寄上三首打油诗,只为缓解她的紧张,博君一笑;对于后者,他在阅读莎剧的过程中汲取着无限的精神养分,“我最喜爱的两篇莎翁剧本是《暴风雨》和《仲夏夜之梦》,那里面轻盈缥缈的梦想真是太美丽了”。

这一年朱生豪正式开始了莎剧的翻译工作,他在信中激情澎湃地向恋人倾诉:“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舍弟说我将成为一个民族英雄,如果把Shakespeare译成功以后。因为某国人(日本,作者注)曾经说中国是无文化的国家,连老莎的译本都没有。我这几天大起劲,Tempest的第一幕已经译好,虽然尚有应待斟酌的地方。”为他的激情所感动,宋清如也参与进来,帮助他誊抄译稿,成为朱生豪的得力助手。对此,朱生豪还曾打趣道:“你要是忙,就不用抄那劳什子,只给我留心校看一遍就是。你要不要向我算工钱?”

宋清如毕业后前往湖州民德女校开始她的教学生涯,朱生豪依旧全神贯注于莎剧的翻译。“一译完《仲夏夜之梦》,赶着便接译《威尼斯商人》,同时预备双管齐下,把《温莎的风流娘儿们》预备起来。”“今晚为了想一句句子的译法,苦想了一个钟头。”“我已把一改再改三改的《威尼斯商人》正式完成了,大喜若狂,果真是一本翻译文学中的杰作!”

1937年8月13日,日军向上海发起突然进攻。朱生豪半夜仓促出走躲避,大部分译稿都未能带出而毁于一旦。短暂地在亲戚家躲避了几天后,朱生豪挤在难民中,搭半夜的火车回到嘉兴老家。8月26日,他用英文给宋清如去信一封,“嘉兴非常平静,我害怕她会使我厌倦。但我的工作还在继续。我爱你。”这成为现存的、朱生豪寄给宋清如的最后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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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生豪书信手稿

此后,朱生豪辗转于嘉兴、新塍、新市等地,稍得安宁,即埋头补译失稿。他先是重返世界书局,后应邀加入《中美日报》社。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中美日报》被日军查封。朱生豪补译的莎士比亚戏剧稿件、资料,以及历年来创作的一些新旧诗集再遭毁失。他只能重新再译,战火纷飞下,仅《暴风雨》这一部作品就翻译了三次。与此同时,宋清如则远离故土,辗转重庆、成都等地教书谋生,两人天各一方,相思一种,通信时有时无。

1942年,十年分离的朱生豪与宋清如终于在上海团聚。在朋友的建议下,劳动节那天,两人在上海举办了简而又简的婚礼。一代词宗夏承焘为新婚伉俪题下“才子佳人,柴米夫妻”的婚联,完美阐释了他们后来的婚姻生活。

为避免物质生活的高压,两人在小城嘉兴定居,闭门写作。宋清如回忆,“实际物质生活的压力,依旧追随着我们。以极低微的收入,苟延着残喘。所以,他译述的成果,一天天增加,而精神体力,却一天天的损减了”。曾经恐惧婚姻束缚的宋清如洗手做羹汤,包揽了家中大大小小的事物,如同多年前一般在精神、行动上辅佐着朱生豪。宋清如对家庭和莎剧翻译所做的贡献,就像多年前朱生豪在来信中讨论婚姻时同她说到的:“命运的平凡不平凡和婚姻并无绝对的关系,真是一个能够有所树立的女子,那么虽结了婚也不妨害她为一个不平凡者。”在婚后两年的时间里,朱生豪从《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莱特》开始,次第译出莎氏全部悲剧、杂剧,又译出英国史剧4部,连同喜剧在内,共31部。

1944年6月,朱生豪肺结核病日渐沉重,不得不放下已经开始译写的《亨利五世》译稿。临终前他一边唤宋清如“小清清”,一边痛心疾首地表示,早知一病不起,拼了命也要把它译完。12月26日,朱生豪抱恨去世,年仅32岁。

回顾1937年前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情书,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反复强调的爱的虚幻性。“所谓爱尽是对影子的追求,而根本并无此物。人间的荒漠是具有必然性的,只有苦于感情的人才不能不持憧憬而生存。”“我总好像以为你不是真存在于世上,而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我所想象出来以安慰我自己的。世界是多么荒凉,如果没有你。”

但人生的价值不恰恰正在于这样一种虚幻的赋予价值的过程吗?那份微妙的爱情在朱生豪的心中有多么虚幻膨胀,他们十年的通信,婚后的扶持,共同完成的皇皇巨著就有多么的真实深沉。我最爱他写给宋清如的那一句:“让我永远想象那一点天外的星光过活。”直到今天,其爱与理想之星光仍旧熠熠生辉。

阅读《莎士比亚全集》的译者朱生豪写给妻子的情书,我们能从中获得一股勇气

《朱生豪情书全集》

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

《莎士比亚全集》[英]威廉·莎士比亚,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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