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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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兒子在外上學,不怎麼能見到父親,小兒子還在家裡讀書,每天都會遇到父親。但他們基本上不交流,就算說話也都是些瑣碎,並且他們說話從來都不看對方的眼睛。

老王偶爾會為小兒子的以後提出點建設性的建議。當然,中國的家長從來不會把自己放在和兒子平等的立場上說話,他們都是以長輩的姿態說教後輩。小兒子又正值青春叛逆,最聽不得說教,回答起父親的話也是心不在焉敷衍了事。

沒有打過架的孩子算不上農村孩子。小兒子有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古惑仔朋友,所以也沒少參與打架。但偏偏有次打架有人就認準了他是參與者,於是人家找上門來。老王對人家好生道歉,並當著眾人的面扇了兒子幾個耳光又在他身上印了幾個43尺碼的鞋印。

其實從青春期開始,老王在小兒子心中的英雄形象就已經逐漸破敗。小時候他和周圍的朋友都是一樣窮,而長大以後,不知怎麼的,身邊有幾個朋友突然就富裕了起來,身上的衣服從以前的一百多塊錢的價位躥升至幾百塊甚至上千。而他小時候可以藉助父親偶爾從鄭州稍來的“稀罕貨”在朋友面前裝一下排場,如今他成為了羨慕別人的那個人。父親也再沒有給他帶來什麼能在朋友面前炫耀一下的東西。

老王打完他那幾巴掌之後,那個殘缺的英雄形象徹底碎了。

自那以後,父子倆溝通就更少。成為了一對只是住在一個屋簷下、彼此是對方的直系親屬的陌生人。

小兒子那個時候有一個願望,就是父親重回鄭州——或者說去別的任何地方都好,總之不要在家。

這個願望很快就實現了。由於老王被廠裡拖欠工資太久,終於忍受不了辭職,然後應河北保定一個工廠的邀請,去了那裡工作。

那天小兒子和母親去送別老王,小兒子沒有和他說幾句話,他心裡沒有一點離別的痛苦,反倒是滿心的歡喜。

這個事情在他多年以後回想起來總是心生悲痛。一個父親,卻整天被兒子盼望著離開自己身邊,挺讓人絕望的。

隨著小兒子的成長,上了大學後,以前對父親所有的抱怨也漸漸消失了。只是他還是無法和父親正常溝通。他們說話從來都是一些不疼不癢的問題,而小兒子在外有什麼事也只會打電話問母親,從來不會問父親什麼。他大一時候學校發了一張表格,讓填家庭信息。父母一欄中有“聯繫方式”。母親的電話他信手拈來,在填父親電話的時候,他拿出手機查看一番才填上。那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給父親打過電話。

老王在河北工作了兩年,掙了一些錢就回了家,給大兒子操辦了婚事,然後在村邊工業區一個工廠裡做搬運工。

老王其實心裡不甘,起碼他在原來的廠裡都是領導,都是指揮別人,如今遭人指揮,心中難免有落差。但他真的在原來工作的地方待不下去了,那個工廠在荒郊野外,天天吃饃配菜,整天忙得要死,語言還聽不慣,索性辭了。

他知道自己這輩子過上無憂無慮地小康生活的可能性不大,但他也有點心疼自己——如今也快半個身子入土了,不想太難為自己,還是去家裡那邊工作吧。

他也經常會後悔。因為當年工作在煤礦第一線的那些人,如今光退休金都四五千。他後悔當初膽小,要是堅持下來,現在的生活該有多麼愜意。

大二那年冬季,小兒子放假在家。晚上吃過飯後他在鄰居門口的火堆旁烤火。不一會老王出來也去那烤火。這種情景讓小兒子很尷尬,所以他眼睛不離火苗,認認真真地烤火。不一會兒鄰居端著碗出來和老王聊天,小兒子如釋重負。

鄰居在和老王閒扯,說一會家裡會來朋友玩,是以前上學時的朋友。老王拿著一根樹枝挑著火堆裡的柴火說:“嗯,反正也是閒著,聊聊天扯扯淡也挺好的。”

鄰居說,哎呀,不能跟你比啊,你整天忙著賺錢,都不敢找朋友玩玩。我不行。你要是不讓我找朋友玩,我工作都沒心思。

老王說,哪啊,誰想一直工作不歇歇?關鍵我也沒地方去,以前俺那些朋友都不聯繫了,沒地方玩。

小兒子在一旁聽著,突然鼻頭髮酸眼眶溼潤。他裝作很自然的樣子,雙手靠近火堆猛搓幾把,然後走開了。

小兒子畢業以後沒有實習的地方,正好鄰村的一個母親的親戚的親戚在鄭州上班,是一個公司的小領導,按關係講,他得管那個親戚叫表哥。於是他去了那裡工作。雖說不喜歡,但是工資比較高,而且每週雙休,可以回家。

有次老王送兒子去搭車,在路邊等車的時候老王交代了他一點瑣事,然後點上一支菸抽著不再說話。小兒子在路邊調戲著腳下的石頭子。老王抽完了一根車不見來,又點上一根。

小兒子說,你走吧。

老王說,我回去又沒事幹。

路邊一輛私家車緩緩停下來,小兒子以為是拉黑活的,對車擺擺手。車窗搖下來,原來是那個表哥。表哥說,上車吧,我稍你。隨後他又看見老王,“哎呦”了一聲趕緊下車。老王看了他也是一愣,驚訝著說,是你小子啊。

表哥說,叔啊,好長時間不見了。

老王說,可不是嘛,我聽你嬸子說,現在當領導了。於是老王拿出自己五塊錢的煙抽出一根給他。

表哥見了連忙拿出自己二十五塊錢的煙說,來來來,抽我這個。

老王笑著說,呀哈,混的可以啊。

表哥說,還行吧。

老王轉而對他說,行,我小子在你那上班我就放心了。我這可就就交給你了,他要是不聽話,你該打就打,該罵就罵,不用看我臉色。

表哥說,行,你就放心吧。他在公司挺安生的,就是不愛說話。不過我給他的那個職位也不需要和很多人打交道,而且工資和入行兩年的人一樣。只要好好幹,過幾個月還會漲工資。

老王高興地說,行行行。然後把車門拉開,說,那你們趕緊走吧,我就不耽誤你時間了。哎呀,行,車都開上了。

表哥說,那行,叔,那我就走了,有啥事你給我打電話。

小兒子坐進車裡,對著車窗外的父親淡然地說,我走了。老王“嗯”一聲,又向表哥道聲再見,跨上摩托走了。

車裡副駕駛上還坐著一人,那個問表哥,那是你叔?

表哥說,嗯,一個親戚。我以前在湯圓廠上班,就是他讓我去的。

說完他又很激動,對那個人說,我靠,當時人家在那很吊的!在廠裡犯個什麼錯組長要罰你,你只要說“我是王頭的親戚”,他屁都不放了。

小兒子默不作聲地在後面聽著他們的對話。心裡湧出一絲竊喜,為父親曾經的輝煌而自豪。但轉而心又是一涼——那又有什麼用呢?他現在整天抽著五塊錢的煙,騎著已經八年的摩托上下班,每天最大的歡樂就是偶爾母親做上幾個菜,可以喝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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