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過去25年了,中國電影怎麼了?


《霸王別姬》過去25年了,中國電影怎麼了?


文 / 野七 牛皮明明


1993年2月,柏林國際電影節。

評審席上,張藝謀被其他評審團團圍住,大家正在為兩部電影哪部應該拿最高獎項金熊獎而僵持不下。

爭論中,評審們話鋒一轉,突然問張藝謀:如果兩部電影並列,會怎麼樣?

之所以這麼問,因為這兩部電影,是李安的《喜宴》和謝飛的《香魂女》,都是中國人拍的。

張藝謀笑著說:我相信所有中國人都會很高興!

評獎結果出來,兩部中國電影,都拿了金熊獎。三個月後的法國戛納,陳凱歌帶著張國榮和《霸王別姬》,又拿下中國第一個金棕櫚。舉國沸騰。

1993年,中國電影集體爆發,人們奔走相告:中國電影終於站起來了。

誰會想到,25年後,跟張藝謀、陳凱歌都合作過的編劇蘆葦,會滿懷傷感地惋惜:

拍《霸王別姬》和《活著》的時候,我特別高興,覺得我們終於起步了。可沒想到,那就是我們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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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凱歌和張藝謀



01

1982年夏,北京城烈日滾燙,北電宿舍裡,張藝謀收拾好行李,準備離開。

當時,張藝謀剛從北電攝影系畢業,想留北京,卻被分配到廣西電影製片廠。到南寧後,張藝謀暗暗發誓:一定要幹出成績,讓學校請他回去。

張藝謀沒想到,請他回北京的,會是他的同學陳凱歌。

陳凱歌畢業去了北京兒童製片廠,進廠就任副導演。1983年,廣影廠廠長魏必達請陳凱歌導戲,給他兩個劇本,陳凱歌選了陝北題材的《深谷回聲》,還提了一個要求:攝影能不能讓張藝謀來?

魏必達廠長很爽快:那沒問題。

不久,拍完《一個和八個》的張藝謀,往包裡塞了一張照片,坐火車去了北京。那照片是陝北大鼓,幾十個漢子一起打,場面宏大,黃土飛揚。陳凱歌看了,覺得震撼,就把電影名改成《黃土地》。

《黃土地》在冬天開拍,零下20度的北風中,攝影張藝謀穿一雙綠膠鞋,襪子都沒有,在山路上跑了兩個月。晚上跟陳凱歌住進窯洞,睡土炕,聽陝北老漢唱民歌,拉家常。

這一年,張藝謀33歲,陳凱歌31歲,陝北的冬天乾冷、荒蕪,就像那些年的中國電影,還沒從樣板戲中緩過來。張藝謀幹起活來不吃不睡,不洗不漱,玩了命要拍一部不一樣的電影。

《黃土地》拍完,張藝謀脫下已經踩得破爛的膠鞋,擺在路中間,恭敬地對鞋說:

你跟我不易,現在電影拍完了,我要把你留在這兒。

一旁的陳凱歌,拍拍褲腿的泥:張大師,你辛苦了。

當時的中國電影就像這幫年輕人一樣,除了一雙踩爛的鞋,就剩一雙沒鞋的腳,路全得自己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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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土地》劇照



02

《黃土地》還沒公映,幾個主創就出名了,因為電影拿了獎。

在國內,《黃土地》拿了金雞獎最佳攝影,國際上,拿了洛迦諾國際電影節銀豹獎。中國電影上一次在國際上露臉,還是20年前,謝晉導演的《紅色娘子軍》。

最終,《黃土地》成為中國“第五代”導演崛起的代表作,但張藝謀不甘心只做攝影的“張大師”。

1987年春天,張藝謀等來了《老井》。導演吳天明覺得張藝謀有農民氣質,就問他:敢不敢演男一號?

張藝謀說:《老井》不怕砸,我就敢試。

吳天明定了張藝謀做主演,劇組炸了鍋,人人反對。張藝謀也不說什麼,背起鋪蓋卷,就住到了太行山下的村子裡,剃了光頭,穿上大腰褲,每天光著膀子挑水、背石板、打豬食槽,幹了兩個月。

開拍後,為了演好角色瀕死的感覺,張藝謀連著三天不吃不喝,拍完後餓得差點暈倒。

1987年,《老井》上映,張藝謀一個人拿了金雞、百花兩個影帝。攝影和演員的最高獎都拿了,張藝謀決定做導演。

張藝謀想拍《紅高粱》,就到北京找莫言買版權。見到莫言,張藝謀還沒開口,莫言就說:你真像我們村子裡的人。

就在北京軍區大院的筒子樓裡,莫言800塊錢把《紅高粱》賣給了張藝謀。

《紅高粱》開拍前,莫言帶張藝謀回到老家山東高密,挨家挨戶發動老鄉,將膠河岸邊的100多畝地,種滿了高粱。

1988年,湯臣集團的徐楓拿著《霸王別姬》的小說找陳凱歌時,張藝謀帶著《紅高粱》,在柏林拿下了中國第一座金熊獎。

柏林一家電臺發表影評:拍攝《末代皇帝》的貝託魯齊也要向張藝謀請教。

5年後,張藝謀又到柏林,以評委的身份,給謝飛和李安頒了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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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和張藝謀



03

1993年,從柏林回國後,張藝謀帶著劇組,匆忙趕到西安,他要給即將開拍的《活著》中的“福貴”選宅子。

幾個月前,張藝謀的文學高參王斌,抱著一摞小說,氣喘吁吁地扔給張藝謀,指著最上面一本:這篇還沒發表,餘華催著要,你快看看,最好明天就還我。

那篇小說就是《活著》,用整整一夜看完後,張藝謀開始猶豫了,到底拍餘華《河邊的錯誤》,還是這部《活著》?從6月糾結到11月,張藝謀終於下定決心:拍《活著》。

張藝謀讓王斌找葛優做主演,葛優問:女的是誰演?

王斌不假思索:當然是鞏俐。這時候,42歲的張藝謀眼裡,只有鞏俐。

《活著》的劇本,張藝謀讓餘華來來回回改了三四遍,基本都是為了增加鞏俐的戲份。鞏俐也很珍惜:我要在35歲前嫁給張藝謀,給他生4個娃兒。

《活著》中“福貴”的宅子,最終選在了距離西安不遠的孟店村。

這一年8月,拿到100萬美金投資的姜文,在北京宣佈《陽光燦爛的日子》開機,開機那天,現場掛一副對聯:陽光永遠燦爛,朔爺永遠牛逼。

拍完《大太監李蓮英》,脫下戲服,27歲的姜文突然想當導演了,他跟王朔熟,到王朔家串門,王朔塞給他一本《收穫》,上面有王朔的新小說《動物兇猛》,姜文帶回家,從半夜兩三點看到天亮,激動得不行:我一定要把這個小說,拍成電影。

姜文拍電影只看質量,不計成本,為了劇本中簡單的6行字,他可以動用20輛坦克、10多架飛機,以及上千群眾演員。

《陽光燦爛的日子》開機一週,投資人給的定金就花光了,姜文只好厚著臉皮,到處欠賬。

更讓姜文雪上加霜的,是一家雲南地產公司的突然撤資,使得電影拍攝幾乎進行不下去了。沒有投資,姜文就自己墊錢,最後所有積蓄都用光了,劉曉慶趕來救急,把自己的存款,連同妹妹、老媽的存摺,都交給了姜文。

後來,昆明一家公司投了180萬,《陽光燦爛的日子》才得以繼續往下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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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歲的張藝謀眼裡,只有鞏俐




04

1994年1月,用完25萬尺膠片後,《陽光燦爛的日子》終於拍完。在此之前,中國電影用膠片,沒有超過20萬尺的。

進入剪輯階段,後期做了不到一半,姜文一分錢也拿不出來了。咬牙堅持兩個月,完成了初剪,片長4個多小時,沒錢繼續剪,也沒錢做拷貝,電影只能晾著。

王朔到處打聽,給姜文找來一個法國製片人,看完4個小時《陽光燦爛的日子》,法國人讚不絕口:

誰要是錯過了這部電影,就等於錯過了大師費里尼的處女作。

法國人安排姜文到德國做後期,去之前,姜文用家裡的攝像機,對著剪接機拍了十幾分鍾,就用這樣寒酸的方式,姜文把樣片寄給了威尼斯電影節。

讓姜文驚喜的是,剛到德國第一天,就接到威尼斯選片人的電話:姜文先生,恭喜《陽光燦爛的日子》入圍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

9月,電影節獲獎名單出來,憑藉《陽光燦爛的日子》,剛滿18歲的夏雨,成了威尼斯電影節歷史上最年輕的影帝。不久,美國《時代》週刊評選出1995年度全球十大佳片,《陽光燦爛的日子》排在第一,風頭十足。

這一年,成為國際影帝的,還有37歲的葛優。《活著》拍完後,張藝謀帶著葛優、鞏俐到戛納參賽,跟昆汀的《低俗小說》、楊德昌的《獨立時代》同時入圍,最後《活著》拿了評審團大獎,葛優拿了最佳男演員。

姜文帶著《陽光燦爛的日子》回國首映,很快就引起了轟動。上映後,在一張電影票五塊錢的年代,一口氣賣了5000多萬,成為當年國產片票房冠軍。

而張藝謀的《活著》,拍完就成了禁片,在國內無法上映,虧了2000多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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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拍《陽光燦爛的日子》




05

那年在票房上敗北的,不止張藝謀一人。

1994年七八月間,在張藝謀拍過《紅高粱》的寧夏鎮北堡,一個靦腆的香港年輕人,在賓館房間外徘徊,猶豫7天之後,終於叩響了房門。

這個年輕人是周星馳,房間內的人,是劉鎮偉。這時候的他們,正在拍《大話西遊》,周星馳找劉鎮偉,是要談自己對電影中孫悟空的看法。

周星馳想在電影裡呈現不一樣的表演,劉鎮偉告訴他:去看看金凱瑞的《變相怪傑》,好好研究研究。

之前兩人合作《賭聖》,在香港創下4000萬的票房奇蹟,使得剛剛過去的1992年,成為香港電影史上的“周星馳年”。這一次,他們拿了6000萬港幣的投資,想賭一把大的。

100天后,《大話西遊》上下兩部,在寧夏鎮北堡殺青。春節前,《大話西遊》在全港60家影院同時上映。

藉著周星馳的名氣,兩天內票房就賣到了500萬,但到了第三天,情況急轉直下,觀眾紛紛叫嚷“看不懂”,看到一半憤然離場,票房也一跌到底,兩部加起來,最終只收回5000多萬。

《大話西遊》賠了,周星馳成立不到半年的電影公司“彩星”,也隨之倒閉。

為挽回損失,周星馳和劉鎮偉趕緊又拍了一部《回魂夜》,最終票房也只有2000萬,慘不忍睹。

在一片叫罵聲中,劉鎮偉離開香港,去了加拿大,周星馳則在一片黯淡中咬緊牙關,準備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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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星馳的《大話西遊》



06

周星馳的突圍,在1996年完成。

這一年,周星馳在香港一家中餐館吃飯時,認識了名廚戴龍,兩人聊了一個通宵。幾個月後,周星馳自導自演拍了《食神》,上映後,出乎意料地賣座,成為香港當年的票房亞軍,周星馳奇蹟般地突圍。

1996年2月,鞏俐結婚,新郎不是張藝謀,鞏俐告訴她媽:黃和祥很會心疼人。

張藝謀痛苦不堪,一個人躲到澳大利亞療傷。期間,他看了一本小說,叫《晚報新聞》。

失去了鞏俐,張藝謀決定把這部以男人為主的小說拍成電影,起初定名為《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後來改為《有話好好說》。

從澳大利亞回國,拿著國外投資商的2600萬投資,張藝謀找來剛演完《秦頌》的姜文,準備大幹一場。

開機不久,投資方發現女主角不是鞏俐,非常生氣,當即撤資,只留給張藝謀600萬。

電影已經開拍,錢卻沒有著落,再去找國外的投資,層層審批,遠水救不了近火,電影拍攝陷入僵局,張藝謀一籌莫展,向好友張偉平訴苦:《有話好好說》可能要擱淺,投資方對這部電影沒信心,解約了。

張偉平拍著張藝謀的肩膀:所有問題,最容易解決的就是錢的問題,需要多少,我給你投。

拿到張偉平投的2600萬,張藝謀順利拍完《有話好好說》,但到了發行階段,第一次投資電影的張偉平,也沒轍了。從法國電影發行公司談到國內的公司,最後只賣了800萬。張藝謀覺得愧疚,向張偉平道歉。

張偉平很仗義:不就是虧了點錢嗎?這次虧了,咱下次賺回來。

1996年12月,張偉平成立“北京新畫面”電影公司,正式成為張藝謀的投資人。

幾個月後的北京電影局,一個年輕導演被約談:你拍三部賀歲片,就讓你拍《一聲嘆息》。

年輕導演叫馮小剛。在這之前,他的電影一個接一個被斃,為了保住《一聲嘆息》,馮小剛決定向商業妥協,並立下軍令狀,三年拍三部賀歲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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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小剛和王朔



07

90年代中期,國產電影上座率直線下降,零拷貝電影越來越多,中國電影跌入谷低。

告別每天湊錢喝酒、找女孩跳貼面舞生活的馮小剛,跟王朔去了趟北影廠,找到廠長韓三平跟前,說想拍電影。

韓三平:好啊,非常歡迎,你們有錢嗎?

馮小剛:帶著錢來的。當時《編輯部的故事》正在全國熱播,馮小剛不差錢。

韓三平:那隨便,你們想怎麼拍怎麼拍。

在這之前,按照規定,馮小剛是沒資格拍電影的,因為他既不在電影製片廠,也不是電影學院畢業的。

馮小剛拍完三部賀歲片的1998年,在紐約畫畫的陳丹青,接到一個電話:最近出了一個人叫賈樟柯,拍了部電影叫《小武》。

電話是從北京打來的,幾天後,陳丹青收到了《小武》的錄像帶。

看完錄像,陳丹青感嘆:這次對了!中國電影導演,終於有人擺脫了主旋律。

賈樟柯二十歲那年,看了《黃土地》,便下定決心要拍電影。他自學畫畫,拼命看電影,考了3次,終於考進北京電影學院。

備考時,賈樟柯買過一張新出的《中國美術報》,上面有一篇文章寫的是“第六代”導演,賈樟柯被其中一個故事深深打動:

為了拍《冬春的日子》,王小帥趴著拉煤的火車,去出產地保定買便宜的樂凱黑白膠片。

畢業後,追隨著王小帥的故事,賈樟柯籌了20萬投資,租了設備,帶一幫同學,坐上回老家山西汾陽的火車,用21天時間拍了《小武》。

1998年的柏林國際電影節、釜山國際電影節、溫哥華國際電影節,《小武》都拿了獎,28歲的賈樟柯從此成名,但在國內,《小武》被禁,成了“地下電影”。

這一年,海峽對岸的臺灣高雄,拍完《海上花》後,51歲的侯孝賢坐在家裡,抽著煙,一遍遍翻《資治通鑑》,並計劃去新疆勘景,他要在下一部電影《刺客聶隱娘》裡,為自己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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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小武》



08

1998年秋天,華誼廣告公司兩位創始人王中軍、王中磊商量後決定:轉型做電影。隨後,他們投了轉型後第一部電影——姜文的《鬼子來了》。

《陽光燦爛的日子》後,姜文又琢磨著拍新片,他選了尤鳳偉的小說《生存》。

《生存》開拍後,姜文改名為《鬼子來了》。為了場景更真實,姜文在唐山遷西縣潘家口水庫邊的山坡上,花80多萬,搭建了一個村莊。

除了讀文獻,看戰爭電影和紀錄片,姜文還讓劇組在北京密雲一個武警訓練基地軍訓了一週。

《鬼子來了》拍得很慢,攝影顧長衛告訴姜文,不能拍成黑白的,因為設備不齊,技術也不成熟,但姜文堅持要黑白的。

1999年,《鬼子來了》在唐山殺青,用掉了48萬尺膠片,成本比原計劃的2000萬超了百分之三十。

經歷了長達9個月的剪輯後,終於在2000年5月21日,《鬼子來了》出現在法國戛納國際電影節上,並被陣陣掌聲包圍。

這一次,姜文拿下了僅次於金棕櫚的評委會大獎。

但在國內,《鬼子來了》被禁止公映,姜文也被禁止五年內不能再擔任導演。

至於被禁的原因,一直是個謎。有人說,是因為姜文沒有經過審查,私自把電影拿到國外,還獲了獎。也有人說,是因為電影中農民們沒有反抗,沒有紅軍,也沒有游擊隊。

姜文被禁時,一個叫婁燁的年輕導演,把剛剛剪輯好的《蘇州河》,寄到了鹿特丹國際電影節,那時候的婁燁還想不到,五年後,他將面對和姜文一樣的命運。

2000年之前十年,是中國電影剛剛起步的十年,也是導演吃糠咽菜的十年,更是中國導演拿獎拿到手軟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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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鬼子來了》



09

2001年的馮小剛,經常被噩夢驚醒,不是因為電影,而是因為心臟病。馮小剛很害怕,手邊隨時備著速效救心丸,怕死的他把正拍的《大腕的葬禮》,“葬禮”倆字都給去掉了,改成《大腕》。

《大腕》後期製作時,馮小剛給哥倫比亞電影公司亞洲區女老闆講了一個故事,女老闆當場把翻譯給公司聯合主席蓋瑞斯。

蓋瑞斯從事電影幾十年,聽了馮小剛的故事,當即表示:

下一部,就拍這個。

這個速度讓馮小剛很震驚,作為好萊塢三大電影公司之一的哥倫比亞,一個劇本從創意到最後批准立項,往往需要經過層層討論,要歷時幾個月,才能送到蓋瑞斯桌上,而這部電影,從創意到拍板立項,前後不到半小時。

更讓馮小剛震驚的,是日漸破冰的中國電影市場。

有人問馮小剛,《大腕》這種形式的合拍,是不是好萊塢對中國文化的侵略,是引狼入室?馮小剛答得很乾脆:是狼狽為奸。

向來敏感的馮小剛隱約感到中國商業片的時代,似乎就要來臨。

真正的大事發生在兩年之後。2003年,中國電影關鍵一年。

《電影製片、發行、放映經營資格准入暫行規定》出臺,打破了過去只有國家指定的16家電影製片廠才有資格拍電影的行規,任何國有、民營企業都可以投資製作、發行和放映電影。

中國電影完全市場化。就像《大腕》裡那句臺詞:

中國這音像產業,油水大了。

這一年,在北京電影學院,王小帥、賈樟柯等“第六代”導演被宣佈解禁。現場一位官員的話意味深長:

今天我們給你們解禁,但你們要明白,你們馬上就會變成市場經濟中的地下電影。

賈樟柯套用詩人北島的一句詩:我不相信,你能猜對我們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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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馮小剛講給女老闆的故事,就是《天下無賊》。

《天下無賊》總投資3000萬,一部分來自哥倫比亞電影公司,還有一部分來自馮小剛的老東家“華誼兄弟”。

劇本很快寫好後,馮小剛想著抓緊拍出來,跟張藝謀投資一個億的《英雄》一較高下,沒想到劇本審核還沒過,《英雄》就在人民大會堂首映了。

《有話好好說》失敗後,張藝謀為了不再辜負張偉平,毫不猶豫地轉向商業片。拍《英雄》,很大程度上,張藝謀是受了李安的刺激。

2000年,李安的《臥虎藏龍》在美國拿下了奧斯卡四項大獎,舉世轟動。《臥虎藏龍》開拍前,李安到北京找女演員,一起吃飯時,張藝謀還給李安推薦了剛拍完《我的父親母親》的章子怡。

《英雄》的故事,是在北京團結湖附近的一家豆漿店聊出來的。

為請到李連杰,張藝謀費了不少工夫。當時李連杰剛拍完好萊塢的《龍之吻》,片酬7000萬,張偉平給《英雄》的投資,是一個億,能給李連杰的片酬,最多3000萬。

張藝謀託人把《英雄》的劇本帶給了在美國的李連杰,幾個月過去,渺無音訊。

張藝謀不甘心,給李連杰經紀公司打電話、發傳真,一直得不到明確答覆,後來張藝謀實在等不住了,就寫信給李連杰:

20年來,你一直未與內地導演合作過,希望念在同胞之誼,我們合作拍一部中國人引以為傲的電影。

李連杰被感動了,飛到北京,跟張藝謀見面,這才勉強同意了3000萬片酬。

《英雄》拍攝時,需要很多樹葉,拍攝地額濟納旗自然保護區的葉子不能摘,張藝謀拿出當年拍《紅高粱》,在山東高密種一百畝高粱的勁頭,到村裡挨家挨戶收葉子。

2002年12月,《英雄》上映,國內票房2.5億,到國外上映,又賣了將近12億。

慶功宴上,張偉平喝醉了,摟著張藝謀脖子:哥哥呀,你比親哥哥還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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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李連杰



11

可《天下無賊》的劇本審核,還是沒有通過,馮小剛只好把目光投向了作家劉齊的《老吳太太》。

2002年秋天,馮小剛向劉震雲訴苦,《老吳太太》改編陷入了僵局,劉震雲勸他:創作有兩種途徑,一種是“向藝術要藝術”,一種是“向生活要藝術”。

於是,馮小剛放棄《老吳太太》,改拍“向生活要藝術”的《手機》。

《手機》上映是2003年,這一年,26歲的甯浩,在香港沒買手機,給自己買了條金鍊子。

剛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甯浩,帶著處女作《香火》,從東京到香港,拿了不少獎。那時候開始,甯浩每拍一部電影,就獎勵自己一條金鍊子。

吃糠咽菜的甯浩去內蒙為拍藝術片《綠草地》,把自己都拍破產了。

9月份,草原的夜晚很冷,甯浩帶大家撿一堆牛糞,點著取暖,蒙古包被點著了,大家就提著幾把對著鐵桶撒尿滅火。

《綠草地》拍了4個月,期間,拉演員的汽車翻了三次,不斷有人骨折、受傷、離開,到殺青時,60多人的劇組,只剩11個人。

誰也不曾想到這個拍電影破產的青年,後來會變成中國最賺錢的導演之一。

這一年,在一個國際電影節上,姜文和一位國內管電影的領導相遇了。

領導:誰說不讓你拍了?誰能攔得住你姜文拍電影啊?你姜文拍電影肯定有市場,應該抓住機遇。

這一年,姜文正式解禁。婁燁卻正式收到國家廣電總局的通知:五年內,禁止拍任何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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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綠草地》時的甯浩



12

姜文回國後,說幹就幹,拉上好友馬珂,成立了“不亦樂乎”工作室,兩人分工明確,馬珂負責給姜文提供充足的子彈,姜文專心讓電影飛起來。

姜文瞄準的,是女作家葉彌的《天鵝絨》。

姜文找葉彌買版權,葉彌說:你姜文拍電影,我要啥錢啊,送你得了。後來姜文聽說葉彌喜歡北京的紅心蘿蔔,姜文送了她幾大筐。

《天鵝絨》到了姜文手裡,就變成了電影《太陽照常升起》。

姜文的工作室在勞動人民文化宮,裡面有棵松樹,姜文跟一幫編劇到樹下,經常讀劇本到深夜,沒有燈,他們就打起手電筒。劇本改到第27稿時,姜文才滿意。

姜文說,《太陽照常升起》是上帝送給他的禮物,拍攝時,一點也不敢馬虎。

後期給電影做配樂時,姜文找了久石讓。姜文不滿意久石讓的第一稿,就飛到日本,和久石讓面基。

姜文執意說想要莫扎特的效果,久石讓氣急敗壞反問,世上有幾個莫扎特。他扔掉菸頭,摔門而去。那天,久石讓扔了兩次菸頭,摔門三次。

但最終,久石讓還是完成了《太陽照常升起》的所有配樂。

《太陽》投資8000多萬,跟英皇的投資人楊受成見面時,姜文就說:大哥,這部可能不賺錢,因為這不是個商業片。

楊受成說:沒事兒,我是一個要臉的人,我不在乎錢。

公映後,果然如姜文所料,最終票房只有1800萬,虧得一塌糊塗,姜文賺錢是6年以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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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拍《太陽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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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的陳凱歌,一定會懷念的他和張藝謀拍《黃土地》的日子。

這一年,陳凱歌的《無極》上映,電影的不知所云,加上對拍攝地香格里拉造成的生態破壞,使得各大官媒網媒一片筆誅口伐

一個叫胡戈的年輕人惡搞視頻《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點擊量比電影還高,

惱羞成怒的陳凱歌,將惡搞視頻作者胡戈告上了法庭,信誓旦旦的他,不無自信地說:10年之內,沒人看得懂《無極》。

但這部電影並沒有耽誤陳導賺錢。

同樣開始賺錢的還有拍《綠草地》的甯浩,快要破產的他在香港遇到了劉德華的合夥人餘偉國。

餘偉國告訴甯浩,他看了《綠草地》,覺得很有喜感,問甯浩想不想拍一個喜劇片,他們投五百萬,具體故事想拍什麼就拍什麼。

甯浩覺得自由度高,就簽了合同,回到北京就開始準備《瘋狂的石頭》,拍攝地選在了熱氣騰騰的重慶。

找演員時,甯浩想請小陶虹,發了一封郵件過去,小陶虹沒接,徐崢看了郵件裡的劇本,特別喜歡,給甯浩說他想演。

甯浩預算不多,只能跟徐崢實話實說:我沒錢,請不起你。徐崢回他:

別談錢,談錢傷感情。

徐崢拍了20天,甯浩給包了個一萬塊的紅包,徐崢轉手就送助理了。

《石頭》票房過了三千萬,十倍投資票房比,破了紀錄。對於甯浩的商業成功,這只是剛剛開始。

買了《石頭》版權的中影集團董事長韓三平,對甯浩說:

你這片子賣多少錢不重要,關鍵是如果掙來錢,我都投給你下一部電影,掙多少我投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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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極》片場



14


這是中國電影最財大氣粗的時代。

2006年3月11日,《滿城盡帶黃金甲》新聞發佈會上,當張藝謀說:這是一部為鞏俐準備了10年的電影。身旁的鞏俐,掩著面,紅了眼眶。

拍《活著》之前,鞏俐被張藝謀帶去長城,爬到一半,突然對她說:

我有一個夢,要拍武則天,讓你當一次女王。

《武則天》的劇本,張藝謀請蘇童寫了很多稿,但一直不滿意,跟鞏俐分手後,就不了了之了。10年之後,張藝謀實現了他的夢,讓鞏俐成為了王的女人。

這部電影就是《滿城盡帶黃金甲》,投資3.6億,是《英雄》的3倍多,為王后動用3萬多盆菊花、2萬群眾演員。

12月,《黃金甲》公映,同一天上映的,還有賈樟柯投資不到600萬的《三峽好人》。

選擇跟張藝謀硬槓,賈樟柯是故意的。他想看看,在這樣一個崇拜“黃金”的時代,有誰還關心“好人”?

《三峽好人》是賈樟柯在國內上映的第一部電影,他之前的《站臺》、《世界》,都沒拿到公映許可證。

這次“撞片”,賈樟柯頭破血流。《三峽好人》票房30萬,而《黃金甲》,國內總票房接近3個億,到國外上映,又賣3個億。

張藝謀是當時中國最賺錢的導演,忙裡偷閒的他還生了一個女兒。


《霸王別姬》過去25年了,中國電影怎麼了?

《三峽好人》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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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6月29日,美國洛杉磯傳來消息,導演楊德昌去世,這位拍下了銀幕經典《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臺灣手術刀”留下了墓誌銘:

愛與希望永遠不死。

直到去世前3天,楊德昌還在病床上,畫新電影的分鏡頭。比影迷更加傷心的是楊德昌的前妻蔡琴,她無法從難過中抽身:

楊德昌你怎麼可以這樣走了呢? 作為一個曾經的伴侶,我們一起年輕過、奮鬥過。作為一個女人,他給我的寂寞多過甜蜜。作為一個觀眾,我們痛失一個銳利的紀錄者。時間會給他所有的作品一個公道,他的付出不會寂寞!

讓他活在我的歌裡吧!

悲痛還未散盡,緊接著,2008年10月18日,浙江上虞的一家酒店裡,謝晉停止了呼吸。

得知消息,一直視謝晉為良師的姜文,寫了一條很長的短信:

是他使中國電影成為中國電影。從他三十歲起到今天,半個多世紀當中,他的作品始終深刻影響著中國和中國電影。他是不可替代的。

十多年間,中國電影大師彷彿上帝按燈般一盞盞熄滅,先是李翰祥、胡金銓,然後是張徹,一個個離開,一個個告別,中國電影裡,僅存的一些文人氣,自此如風煙散。


《霸王別姬》過去25年了,中國電影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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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石頭》後,讓甯浩真正賺錢的電影是《瘋狂的賽車》,這次1000多萬的投資,是來自韓三平的承諾。

甯浩的做法也相當瘋狂:他找來7個編劇同時寫劇本,又冒險找來當時沒多少知名度的黃渤做主演。

2009年,《瘋狂的賽車》上映,票房過億。甯浩成為國內第四位進入億元導演俱樂部的導演,前面三位,是張藝謀、陳凱歌和馮小剛。

姜文也不甘落後。

《太陽照常升起》票房大敗後,姜文決定拍一部賺錢的電影。史航推薦給姜文一個小說,叫《盜官記》,姜文很喜歡,決定拍成電影,於是有了《讓子彈飛》。

《讓子彈飛》打磨劇本,姜文找20多個編劇,花了兩年時間。

請周潤發和葛優做主演時,姜文仿古人寫了兩封親筆信,這是跟謝晉學的,當年拍《芙蓉鎮》,姜文就收到過謝晉的親筆信。

2010年12月16日,《讓子彈飛》全國公映,11天票房破4億,追平了《阿凡達》最快破4億的紀錄。最終砍下6.59億票房,成為當年票房冠軍。

投資人楊受成,打算給姜文一個紅包。姜文拒絕了:大哥,長這麼大,沒人給我過紅包,我也不想要別人給我紅包。

說完,姜文發了一個八百萬的紅包給楊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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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子彈飛》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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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片導演侯孝賢圓夢之路從來艱難。《刺客聶隱娘》從準備案頭,到開始拍攝,用掉了他14年時間。

這14年裡,侯孝賢拍了4部電影,拍一部賠一部。2007年,拍完法國電影《紅氣球的旅行》之後,侯孝賢陷入了迷茫:

拍一部賠一部,假使有一天沒人給我錢拍片了,我該怎麼辦?

2012年,《刺客聶隱娘》開拍後,資金常常掉鏈子,拍了今天,就不知道明天的錢在哪。

等電影拍完,侯孝賢帶著《刺客聶隱娘》到戛納參賽,頒獎儀式前3小時,劇組還沒接到走紅毯的通知。主演周韻先哭了,說拍侯孝賢的電影比拍姜文的難多了。

直到最後一個多小時,侯孝賢接到通知:請全體劇組做好準備,領獎走紅毯。

最終,憑藉《刺客聶隱娘》,侯孝賢拿下了第68屆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刺客聶隱娘》投資9000萬,上映後,票房只有5500萬,毫無意外,侯孝賢又賠了。

而在《刺客聶隱娘》開拍時,中國就誕生了第一部票房過10億的電影。

這部10億電影,就是徐崢的導演處女作《泰囧》。

拍完《人在囧途》後,徐崢決定轉型做導演,找來黃渤和王寶強,去泰國拍了這部投資只有6000萬的《泰囧》,上映後,票房高達12.67億。

看了電影,華中師大文學院教授曉蘇忍不住大罵:《泰囧》是一部典型的“三俗”電影,低俗、庸俗、媚俗!

中國電影最令人悲哀的東西,就是資本不斷地立威,定規則,定格局。對於市場來說,俗就對了,只要俗,就能跟人民幣跳舞。


《霸王別姬》過去25年了,中國電影怎麼了?

侯孝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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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轉型商業電影多年的張藝謀,被一根來自好萊塢的稻草壓倒了。

好萊塢3大影視公司之一的傳奇影業找到張藝謀,希望他能執導一部中國題材的電影,張藝謀覺得自由度不高,打算拒絕,但聽到這部電影可以在全世界100多家影院同時上映,張藝謀心動了。

《長城》劇本從美國到中國,來來回回改了3年,2015年3月,在青島東方影都正式開機。

2016年12月上映,張藝謀沒有等來期待已久的掌聲,反而鋪天蓋地都是“張藝謀已死”。

張藝謀沒死,《長城》出品方樂視給影評人發了“警告函”,警告不許亂說。但一年後,一位29歲的藝術片導演,卻死於電影。

年輕導演叫胡波,2016年7月,青海西寧First青年電影節上,胡波帶著自己的劇本《金羊毛》走上了創投會的宣講臺。

那場宣講會的7個得獎者中,並沒有胡波,但胡波被王小帥老婆、冬春影業的製片人劉璇選中,投了70萬拍《金羊毛》。

2017年3月,胡波交給劉璇電影粗剪版,長達4個小時,並改名為《大象席地而坐》,當時作為監製的王小帥,希望胡波把時長壓到2小時左右,以適應市場規律。

而隨後胡波交出的修改版,僅比前一版少10分鐘。對於王小帥,這個時長顯然“不合格”。但胡波始終堅持3小時50分鐘的版本,衝突因此而起。

2017年10月12日,北京東五環一幢住宅樓的樓梯間,胡波用一根繩子告別了這個世界,用死亡對抗他所厭惡的“市場規律”。

自殺前,胡波發了條微博:

這麼多年,從來沒想過一個問題,電影是什麼?電影就是——屈辱、絕望、無力,並使人像笑話一樣活著。

就像《艋舺》裡那句臺詞:我們曾經以為自己是風,最後才知道,我們原來都只是草。


《霸王別姬》過去25年了,中國電影怎麼了?

第55屆金馬獎,《大象席地而坐》獲兩項大獎 胡波媽媽上臺領獎,李安說:我真的很想抱抱這位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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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年前,中國電影像嬰兒剛剛走路,走一步摔一步。90年代,一夥日本導演來北京交流,有導演問:你們是怎樣把自己對國家民族的理解放到電影裡的?

日本導演答:我只關心性和暴力。

臺下掌聲雷動,大讚是內行人說話,覺得他們才是真正的電影人,參透了好萊塢票房的秘密,而中國導演還未開悟。

最後開悟的中國導演,創造了票房神話。

中國電影總票房在2018年一年突破609億元,相比1993年的13億,翻了46倍,銀幕總數也達60079塊,成為世界第一。

早些年,和“作家”一樣,“導演”是個讓人敬畏的詞,如今電影沒有那麼多的敬畏,倒像是一場娛樂。一代代電影人出發、迷茫、掙扎、尋找,一場場電影夢誕生、變質、破碎,最後都毫無例外地變為無可奈何。

從1993到2019,25年過去了,有的人自以為握住了時代的脈搏,卻被時代遺棄,有的人以為自己是時代的弄潮兒,而時代只是將他戲耍一番,有的人自始至終站在一個方向,卻被現實磕得頭破血流。

現實也好,電影也罷,都只是時代這場大戲的群演。比電影更加荒誕的,自始至終都是我們的生活。

1993年,中國電影集體爆發,人們奔走相告:中國電影終於站起來了。

誰會想到,25年後,跟張藝謀、陳凱歌都合作過的編劇蘆葦,會滿懷傷感地惋惜:

拍《霸王別姬》和《活著》的時候,我特別高興,覺得我們終於起步了。可沒想到,那就是我們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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